由蒼嶺先生名丹，謙居先生弟也。謙居先生性和易，先生性爽豪，而立身端，介則如一。里有婦為姑虐而縊者，先生以兩家皆士族，勸婦父兄勿涉訟。是夜聞有哭聲遠(yuǎn)遠(yuǎn)至，漸入門，漸至窗外，且哭且訴，詞甚凄楚，深怨先生之息訟。先生叱之曰：姑虐婦死，律無抵法，即訟亦不能快汝意。且訟必檢驗，檢驗必裸露，不更辱兩家門戶乎？鬼仍絮泣不已。先生曰：君臣無獄，父子無獄，人憐汝枉死，責(zé)汝姑之暴戾則可。汝以婦而欲訟姑，此一念已干名犯義矣。任汝訴諸明神，亦決不直汝也。鬼竟寂然去。謙居先生曰：蒼嶺斯言，告天下之為婦者可，告天下之為姑者則不可。先姚安公曰：蒼嶺之言，子與子言孝；謙居之言，父與父言慈。
董曲江游京師時，與一友同寓，非其侶也，姑省宿食之貲云爾。友征逐富貴，多外宿。曲江獨睡齋中，夜或聞翻動書冊，摩弄器玩聲。知京師多狐，弗怪也。一夜以未成詩稿置幾上，乃似聞吟哦聲，問之弗答，比曉視之，稿上已圈點數(shù)句矣。然屢呼之，終不應(yīng)。至友歸寓，則竟夕寂然，友頗自詫有祿相，故邪不敢干。偶日照李慶子借宿，酒闌以后，曲江與友皆就寢。李乘月散步空圃，見一翁攜童子立樹下。心知是狐，翳身竊睨其所為。童子曰：寒甚且歸房。翁搖首曰：董公同室固不礙，此君俗氣逼人，那可共處。寧且坐凄風(fēng)冷月間耳。李后泄其語于他友，遂漸為其人所聞。銜李次骨，竟為所排擠，狼狽負(fù)笈返。
余長女適德州盧氏。所居曰紀(jì)家莊。嘗見一人臥溪畔，衣敗絮，呻吟。視之則一毛孔中有一虱，喙皆向內(nèi)，后足皆鉤于敗絮，不可解，解之則痛徹心髓。無可如何，竟坐視其死，此殆夙孽所報歟。
汪閣學(xué)曉園，就居閻王廟街一宅，庭有棗樹，百年以外物也。每月明之夕，輒見斜柯上，一紅衣女子垂足坐，翹著向月，殊不顧人。迫之則不見，退而望之，則仍在故處。嘗使二人一立樹下，一在室中，室中人見樹下人，手及其足，樹下人固無所睹也。當(dāng)望見時，俯視地上樹有影，而女子無影。投以瓦石，虛空無礙，擊以銃，應(yīng)聲散滅，煙焰一過，旋復(fù)本形。主人云，自買是宅即有是怪，然不為人害，故人亦相安。夫木魅花妖，事所恒有。大抵變幻者居多，茲獨不動不言，枯坐一枝之上，殊莫明其故。曉園慮其為患，移居避之，后主人伐樹，其怪乃絕。
廖姥，青縣人，母家姓朱，為先太夫人乳母。年未三十而寡，誓不再適，依先太夫人終其身。歿時年九十有六。性嚴(yán)正，遇所當(dāng)言，必侃侃與先太夫人爭。先姚安公亦不以常媼遇之。余及弟妹，皆隨之眠食，饑飽寒暑，無一不體察周至，然稍不循禮，即遭呵禁。約束仆婢，尤不少假借，故仆婢莫不陰憾之。顧司莞鑰，理庖廚，不能得其毫發(fā)私，亦竟無如何也。嘗攜一童子，自親串家通問歸，已薄暮矣，風(fēng)雨驟至，驅(qū)避于廢圃破屋中，雨入夜未止，遙聞墻外人語曰：我方投汝屋避雨，汝何以冒雨坐樹下？又聞樹下人應(yīng)曰：汝毋多言，廖家節(jié)婦在屋內(nèi)。遂寂然。后童子偶述其事，諸仆婢皆曰：人不近情，鬼亦惡而避之也。嗟乎！鬼果惡而避之哉？
安氏表兄，忘其名字，與一狐為友。恒于場圃間對談。安見之，他人弗見也。狐自稱生于北宋初，安叩以宋代史事，曰：皆不知也。凡學(xué)仙者，必游方之外，使萬緣斷絕，一意精修，如于世有所聞見，于心必有所是非。有所是非必有所愛憎，有所愛憎，則喜怒哀樂之情必迭起循生，以消鑠其精氣，神耗而形亦敝矣。烏能至今猶在乎？迨道成以后，來往人間，視一切機(jī)械變詐，皆如戲��；視一切得失勝敗，以至于治亂興亡，皆如泡影。當(dāng)時即不留意，又焉能一一而記之？即與君相遇，是亦前緣。然數(shù)百年來，相遇如君者不知凡幾，大都萍水相逢，煙云倏散。夙昔笑言，亦多不記憶。則身所未接者，從可知矣。時八里莊三官廟有雷擊蝎虎一事。安問以物久通靈，多攖雷斧，豈長生亦造物所忌乎？曰：是有二端，夫內(nèi)丹導(dǎo)引，外丹服餌，皆艱難辛苦以證道，猶力田以致富，理所宜然；若媚惑夢魘，盜采精氣，損人之壽，延己之年，事與劫盜無異，天律不容也。又惑咨為妖幻，貽禍生靈，天律亦不容也；若其葆養(yǎng)元神，自全生命，與人無患，于世無爭，則老壽之物，正如老壽之人耳，何至犯造物之忌乎？舅氏實齋先生聞之曰：此狐所言，皆老氏之粗淺者也，然用以自養(yǎng)，亦足矣。
浙江有士人，夜夢至一官府，云都城隍廟也。有冥吏語之曰：今某公控其友負(fù)心，牽君為證。君試思嘗有是事否？士人追憶之，良是。俄聞都城隍升坐，冥吏白，某控某負(fù)心事，證人已至，請勘斷。都城隍舉案示士人，士人以實對，都城隍曰：此輩結(jié)黨營私，朋求進(jìn)取。以同異為愛惡，以愛惡為是非，勢孤則攀附以求援，力敵則排擠以互噬；翻云覆雨，倏忽萬端，本為小人之交，豈能責(zé)以君子之道；操戈入室，理所必然，根勘已明，可驅(qū)之去。顧士人曰：得無謂負(fù)心者有佚罰耶？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因果之相償也。花既結(jié)子，子又開花，因果之相生也。彼負(fù)心者，又有負(fù)心人躡其后，不待鬼神之料理矣。士人霍然而醒，后閱數(shù)載，竟如神之所言。
閩中某夫人喜食貓。得貓則先貯石灰于罌，投貓于內(nèi)，而灌以沸湯，貓為灰氣所蝕，毛盡脫落，不煩罕治，血盡歸于臟腑，肉瑩如玉，云味勝雞雛十倍也。日日張網(wǎng)設(shè)機(jī)，所捕殺無算。后夫人病危，呦呦作貓聲，越十余日乃死。盧觀察癹吉子蔭文，余婿也，嘗為余言之。因言景州一宦家子，好取貓犬之類，拗折其足，捩之向后，觀其発孑跳號以為戲，所殺亦多。后生子女皆足躔反向前。又余家奴子王發(fā)，善鳥銃，所擊無不中，日恒殺鳥數(shù)十，惟一子名濟(jì)寧州--其往濟(jì)寧州時所生也，年已十一二，忽遍體生瘡，如火烙痕，每一瘡內(nèi)有一鐵子，竟不知何由而入，百藥不痊，竟以絕嗣。殺業(yè)至重，信夫。余嘗怪修善果者，皆按日持齋，如奉律令，而居恒則不能戒殺。夫佛氏之持齋，豈以菇蔬啖果，即為功德乎？正以菇蔬啖果，即不殺生耳。今徒曰某日某日觀者齋期，某日某日淮提齋期，是日持齋，佛大歡喜。非是日也，烹宰溢乎庖，肥甘羅乎俎，屠割慘酷，佛不問也。天下有是事理乎？且天子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禮也。儒者遵圣賢之教，固萬萬無斷肉理。然自賓祭以外，時殺亦萬萬不宜。以一臠之故，遽戕一命；以一羹之故，遽戕數(shù)十命，或數(shù)百命；以眾生無限怖苦，無限慘毒，供我一瞬之適口。與按日持齋之心，無乃稍左乎？東坡先生向持此論，竊以為酌中之道，愿與修善果者一質(zh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