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以外，圣人存而不論。然六合之中，實(shí)亦有不能論者。人之死也，如儒者之論，則魂升魄降已耳；即如佛氏之論，鬼亦收錄于冥司，不能再至人世也；而世有回煞之說。庸俗術(shù)士，又有一書，能先知其日辰時刻，與所去之方向，此亦誕妄之至矣。然余嘗于隔院樓窗中，遙見其去，如白煙一道，出于灶突之中，冉冉向西南而沒。與所推時刻方向無一差也。又嘗兩次手自啟鑰，諦視布灰之處，手跡足跡，宛然與生時無二，所親皆能辨識之。是何說歟？禍福有命，死生有數(shù)，雖圣賢不能與造物爭，而世有蠱毒魘魅之術(shù)，明載于刑律，蠱毒余未見，魘魅則數(shù)見之。為是術(shù)者，不過瞽者巫者與土木之工。然實(shí)能禍福死生人，歷歷有驗(yàn)。是天地鬼神之權(quán)，任其播弄無忌也。又何說歟？其中必有理焉，但人不能知耳。宋儒于理不可解者皆臆斷，以為無是事，毋乃膠柱鼓瑟乎？李又聃先生曰：宋儒據(jù)理談天，自謂窮造化陰陽之本，于日月五星，言之鑿鑿，如指諸掌，然宋歷屢變而愈差，自郭守敬以后，驗(yàn)以實(shí)測，證以交食，始知濂洛關(guān)閩，于此事全然未解。即康節(jié)最通數(shù)學(xué)，亦僅以奇偶方圓，揣摩影響，實(shí)非從推步而知。放持論彌高，彌不免郢書燕說。夫七政運(yùn)行，有形可據(jù)，尚不能臆斷以理，況乎太極先天求諸無形之中者哉？先圣有言，君子于不知蓋闕如也。
女巫郝媼，村婦之狡黠者也。余幼時于滄州呂氏姑母家見之，自言狐神附其體，言人休咎，凡人家細(xì)務(wù)，一一周知，故信之者甚眾。實(shí)則布散徒黨，結(jié)交婢媼，代為刺探隱事，以售其欺。嘗有孕婦，問所生男女，郝許以男，后乃生女，婦詰以神語無驗(yàn)。郝嗔目曰：汝本應(yīng)生男，某月某日，汝母家饋餅二十，汝以其六供翁姑，匿其十四自食，冥司責(zé)汝不孝，轉(zhuǎn)男為女，汝尚不悟耶？婦不知此事先為所偵，遂惶駭伏罪。其巧于緣飾皆類此。一日方焚香召神，忽端坐朗言曰：吾乃真狐神也，吾輩雖于人雜處，實(shí)各自服氣煉形，豈肯與鄉(xiāng)里老嫗為緣，預(yù)人家瑣事？此嫗陰謀百出，以妖妄斂財，乃托其名于吾輩，故今日真附其體，使共知其奸。因縷數(shù)其隱惡，且并舉其徒黨姓名，語訖，郝霍然如夢醒，狼狽遁去。后莫知所終。
侍姬之母沉媼，言高川有丐者，與母妻居一破廟中。丐夏月拾麥斗余，囑妻磨面以供母，妻匿其好面，以粗面泄穢水，作餅與母食，是夕大雷雨，黑暗中妻忽嗷然一聲，丐起視之，則有巨蛇自口入，嚙其心死矣。丐發(fā)而埋之，沉媼親見蛇尾垂其胸臆間，長二尺余云。
有兩塾師鄰村居，皆以道學(xué)自任。一日相邀會講，生徒侍坐者十余人，方辯論性天，剖析理欲，嚴(yán)詞正色，如對圣賢。忽微風(fēng)颯然，吹片紙落階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視之，則二人謀奪一寡婦田，往來密商之札也。此或神惡其偽，故巧發(fā)其奸歟？然操此術(shù)者眾矣，固未嘗一一敗也，聞此札既露，其計不行，寡婦之田竟得保。當(dāng)由煢嫠苦節(jié)，感動幽冥，故示是靈異，以陰為阿護(hù)云爾。
李孝廉存其言，蠡縣有兇宅，一耆儒與數(shù)客宿其中，夜間窗外撥刺聲，耆儒叱曰：邪不干正，妖不勝德，余講道學(xué)三十年，何畏于汝。窗外似有女子語曰：君講道學(xué)，聞之久矣，余雖異類，亦頗涉儒書。大學(xué)扼要在誠意，誠意扼要在慎獨(dú)，君一言一動，必循古禮，果為修己計乎？抑猶有幾微近名者在乎？君作語錄，累累于諸儒辯，果為明道計乎？抑猶有幾微好勝者在乎？夫修己明道，天理也，近名好勝，則人欲之私也。私欲之不能克，所講何學(xué)乎？此事不以口舌爭，君捫心清夜，先自問其何如，則邪之敢干與否，妖之能勝與否，已了然自知矣，何必以聲色相加乎？耆儒汗下如雨，瑟縮不能對，徐聞窗外微哂曰：君不敢答，猶能不欺其本心，姑讓君寢。又撥刺一聲，掠屋檐而去。
某公之卒也，所積古器，寡婦孤兒不知其值，乞其友估之，友故高其價，使久不售，俟其窘極，乃以賤價取之。越二載，此友亦卒，所積古器，寡婦孤兒亦不知其價，復(fù)有所契之友效其故智，取之去。或曰：天道好還，無往不復(fù)，效其智者罪宜減，余謂此快心之談，不可以立訓(xùn)也。盜有罪矣，從而盜之，可曰罪減于盜乎？
屠者許方，即前所記夜逢醉鬼者也。其屠驢，先鑿地為塹，置板其上，穴板四周為四孔，陷驢足其中，有買肉者，隨所買多少，以壺注沸湯，沃驢身使毛脫肉熟，乃刳而取之，云必如是，始脆美。越一兩日，肉盡乃死。當(dāng)未死時，箝其口不能作聲，目光怒突，炯炯如兩炬，慘不可視。而許恬然不介意。后患病，遍身潰爛，無完膚。形狀一如所屠之驢，宛轉(zhuǎn)茵褥，求死不得，哀號四五十日乃絕。病中痛自悔責(zé)，囑其子志學(xué)急改業(yè)。方死之后，志學(xué)乃改而屠豕。余幼時尚見之，今不聞其有子孫，意已殄絕久矣。
邊隨園征君言，有入冥者，見一老儒立廡下，意甚惶遽，一冥吏似是其故人，揖與寒溫畢，拱手對之笑曰：先生平日持無鬼論，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諸鬼皆燦然，老儒癿縮而已。
東光馬大還，嘗夏夜裸臥資勝寺藏經(jīng)閣，覺有人發(fā)其臂曰：起起，勿褻佛經(jīng)。醒見一老人在旁，問汝為誰，曰：我守藏神也。大還天性疏曠，亦不恐怖，時月明如晝，因呼坐對談，曰：君何故守此藏，曰：天所命也。問：儒書汗牛充棟，不聞有神為之守，天其偏重佛經(jīng)耶？曰：佛以神道設(shè)教，眾生或信或不信，故守之以神；儒以人道設(shè)教，凡人皆當(dāng)敬守之，亦凡人皆知敬守之，故不煩神力，非偏重佛經(jīng)也。問：然則天視三教如一乎？曰：儒以修己為體，以治人為用；道以靜為體，以柔為用；佛以定為體，以慈為用。其宗旨各別，不能一也。至教人為善，則無異；于物有濟(jì)，亦無異。其歸宿則略同。天固不能不并存也。然儒為生民立命，而操其本于身；釋道皆自為之學(xué)，而以余力及于物。故以明人道者為主，明神道者則輔之，亦不能專以釋道治天下，此其不一而一，一而不一者也。蓋儒如五谷，一日不良則饑，數(shù)日則必死；釋道如藥餌，死生得失之關(guān)，喜怒哀樂之感，用以解釋冤愆，消除拂郁，較儒家為最捷。其禍福因果之說，用以悚動下愚，亦較儒家為易入。特中病則止，不可專服常服，致偏勝為患耳。儒者或空談心性，與瞿曇老聃混而為一，或排擊二氏，如御寇仇，皆一隅之見也。問黃冠緇徒，咨為妖妄，不力攻之，不貽患于世道乎？曰：此論其本原耳。若其末流，豈特釋道貽患，儒之貽患豈少哉？即公醉而裸眠，恐亦未必周公孔子之禮法也。大還愧謝，因縱談至?xí)�，乃別去，竟不知為何神，或曰：狐也。
百工技藝，各祠一神為祖：倡族祀管仲，以女閭?cè)僖�；伶人祀唐玄宗，以梨園子弟也。此皆最典。婿吏祀蕭何曹參，木工祀魯班，此猶有義。至靴工祀孫臏，鐵工祀老君之類，則荒誕不可詰矣。長隨所祀曰鐘三郎。閉門夜奠，諱之甚深，竟不知為何神。曲阜顏介子曰：必中山狼之轉(zhuǎn)音也。先姚安公曰：是不必然，亦不必不然。郢書燕說，固未為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