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公與晏了子游于少海,登柏寢之臺而還望其國曰:“美哉!泱泱乎,堂堂乎!后世將孰有此?”晏子對曰:“其田成氏乎!“景公曰:“寡人有此國也,而曰田成氏有之,何也?”晏子對曰:“夫田氏甚得齊民,其于民也,上之請爵祿行諸大臣,下之私大斗斛區(qū)釜以出貸,小斗斛區(qū)釜以收之。殺一牛,取一豆肉,馀以食士。終歲,布帛取二制焉,馀以衣士。故市木之價不加貴于山,澤之魚監(jiān)龜鱉贏蚌不貴于海。君重斂,而田成氏厚施。齊嘗大饑,道旁餓死者不可勝數(shù)也,父子相牽而趨田成氏者,不聞不生。故秦周之民相與歌之曰:'謳乎,其已乎!苞乎,其往歸田成子乎!'《詩》曰:'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今田成氏之德而民之歌舞,民德歸之矣。故曰:'其田成氏乎!'“公泫然出涕曰:“不亦悲乎!寡人有國而田成氏有之,今為之奈何?”晏子對曰:“君何患焉?若君欲奪之,則近賢而遠不肖,治其煩亂,緩其刑罰,振貧窮而恤孤寡,行恩惠而給不足,民將歸君,則雖有十田成氏,其如君何?”
齊景公和晏子在渤海游玩,登上柏寢的臺觀,回頭眺望自己的國都,說:“真美。簭V大弘闊,雄偉壯觀!后代誰能擁有這樣的國都?”曼子回答說:“大概是田成子吧!”景公說:“我擁有這個國都,卻說田成子會擁有,為什么?”曼子回答說:“田成子很得齊國的民心。他對待民眾,向上請求爵位俸祿賜給大臣,向下私自增大量器出貸糧食,縮小量器來回收。殺一頭牛,自己只拿一盤肉,剩下的用來供養(yǎng)士人。一整年的布帛,自己只取七丈二尺,剩下的都給士人穿。所以集市上木頭的價格不比山上的貴,湖泊里的魚、鹽、龜、鱉、螺、蚌的價格不比海里的貴。您加重搜刮,而田成子更多地施舍,齊國曾遇特大荒年,路邊餓死的人不能數(shù)清,父子相攜投奔田成子的,沒有聽說不能活下去的,所以全國民眾都相聚歌唱道:‘哎呀,快要完了吧!成了,還是去投奔田成子!’《詩》上說:‘雖然沒有什么恩德施給你們,你們卻高興得又歌又舞!F(xiàn)在從田成子的恩德和民眾的歌舞來看,民眾都將情愿投奔他了。所以說:‘大概是囚成子吧!薄R景公眼淚汪汪地說:“不是太悲哀了嗎?我享有的國家卻被田成子占去了,F(xiàn)在該怎么辦呢?”曼子回答說:“您何必擔(dān)憂呢?如果您想奪回它,就親近賢人,疏遠不賢的人,治理混亂的局面,放寬刑罰,救濟貧困,撫恤,孤寡,施行恩惠,資助不富裕的人,民眾就會歸心于您。那么即使有十個田成子,又能把您怎么樣呢?”
或曰:景公不知用勢,而師曠、晏子不知患。夫獵者托車輿之安,用六馬之足,使王良佐轡,則身不勞而易及輕獸矣。今釋車輿之利,捐六馬之足與王良之御,而下走逐獸,則雖樓季之足無時及獸矣。托良馬固車,則臧獲有馀。國者,君之車也;勢者,君之馬也。夫不處勢以禁誅擅愛之臣,而必德厚以與天下齊行以爭民,是皆不乘君之車,為因馬之利,釋車而下走者也。故曰:景公不知用勢之主也,而師曠、晏子不知除患之臣也。
有人說:景公不懂得使用權(quán)勢,師曠、晏子不懂得除去禍患。打獵的人憑借車廂的安穩(wěn),依靠六匹馬的腳力,用王良幫助駕車,那么自身毫不費力就可以輕易地追上輕捷的野獸了,F(xiàn)在丟掉車廂的便利,舍棄六匹馬的腳力和王良的駕馭,卻下車跑著追逐野獸,那么即使是樓季那樣的快腿也沒有追上野獸的時候了。依靠良馬堅車,就是奴仆駕車追趕野獸,力量也會有余。國家好比君主的車,權(quán)勢好比君主的馬。不運用權(quán)勢來限制和處罰那些擅施仁愛的臣子,而一定要用豐厚的恩惠,和普通人同樣做法去爭取民眾,這樣的做法,都像是不利用君主的車子,不依仗馬的便利,丟掉車子而下地跑路一樣。所以說:齊景公是不懂得運用權(quán)勢的君主,而師曠、晏子是不懂得除去禍患的臣子。
子夏曰:“《春秋》之記臣殺君、子殺父者,以十?dāng)?shù)矣,皆非一日之積也,有漸而以至矣。凡奸者,行久而成積,積成而力多,力多而能殺,故明主蚤絕之!苯裉锍V疄閬y,有漸見矣,而君不誅。晏子不使其君禁侵陵之臣,而使其主行惠,故簡公受其禍。故子夏曰:“善持勢者,蚤絕奸之萌!
子夏說:“《春秋》上記載臣殺君、子殺父的事件,要以十為單位來計算。這不是一天就都積累起來的,而是逐漸積累以至于此的!狈彩羌槿耍幹\活動的時間長了,勢力就有所積累;積累多了,力量就大;力量大了,就能殺人,所以明君應(yīng)該及早消滅他們,F(xiàn)在田成子作亂,有苗頭露出來了,但君主不殺他。晏子不讓他的君主禁止侵權(quán)犯法的臣子,卻讓他的君主施行恩惠,結(jié)果齊簡公受到了禍害。所以子夏說:“善于掌握權(quán)勢的人,要及早杜絕奸邪的苗頭。”
季孫相魯,子路為郈令。魯以五月起眾為長溝,當(dāng)此之為,子路以其私秧粟為漿飯,要作溝者于五父之衢而飡之?鬃勇勚,使子貢往覆其飯,擊毀其器,曰:“魯君有民,子奚為乃餐之?”子路怫然怒,攘肱而入,請曰:“夫子疾由之為仁義乎?所學(xué)于夫子者,仁義也;仁義者,與天下共其所有而同其利其也。今以由之伯粟而餐民,其不可何也?”孔子曰:“由之野也!吾以女知之,女徒未及也。女故如是之不知禮也!女之餐之,為受之也。夫禮,天子愛天下,諸候愛境內(nèi),大夫愛官職,士家其家,過其所受曰侵。今魯君有民而子擅愛之,是子侵也,不亦誣乎!“言未卒,而季孫使者至,讓曰:“肥也起民而使之,先生使弟子止徒役而餐之,將奪肥之民耶?”孔子駕而去魯。以孔子之賢,而季孫非魯君也,以人臣之資,假人主之術(shù),蚤禁于未形,而子路不得行其私惠,而害不得生,況人主乎!以景公之勢而禁田常之侵也,則必?zé)o劫弒之患矣。
季孫做魯相,子路做邱邑的長官。魯國在五月份發(fā)動民眾開挖長溝,在開工期間,子路用自己的俸糧做成稀飯,邀請挖溝的人到五父路上來吃?鬃勇犝f后,叫子貢去倒掉他的飯,砸爛盛飯的器皿,說:“這些民眾是屬于魯君的,你干嗎要給他們飯吃?”子路勃然大怒,握拳露臂走進來,質(zhì)問說:“先生憎恨我施行仁義嗎?從先生那里學(xué)到的,就是仁義;所謂仁義,就是與天下的人共同享有自己的東西,共同享受’自己的利益,F(xiàn)在用我自己的俸糧去供養(yǎng)民眾,為什么不行?”孔子說:“子路好粗野啊!我以為你懂了,你竟還不懂。你原來是這樣的不懂得禮,你供養(yǎng)民眾,是愛他們。禮法規(guī)定,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國境以內(nèi),大夫愛官職所轄,士人愛自己的家人,越過應(yīng)愛的范圍就叫冒犯,F(xiàn)在對于魯君統(tǒng)治下的民眾;你卻擅自去愛,這是你在侵權(quán),不也屬膽大妄為嗎!”話沒說完,季孫的使者就到了,責(zé)備說,“我發(fā)動民眾而驅(qū)使他們,先生讓弟子給徒役吃飯,是想奪取我的民眾嗎?”孔子駕車離開了魯國。以孔子的賢明,而季孫又不是魯君,對于以臣子的身分,借用君主的權(quán)術(shù),能在危害還沒有形成之前就及早杜絕,使子路不能施行個人的恩惠,使危害不致發(fā)生,何況是君主呢?用齊景公的權(quán)勢去禁止田常爭取民眾的越軌行為,那就必定不會出現(xiàn)被劫殺的禍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