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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錢鐘書 文章來源: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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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替我拿出去曬一曬,回頭給小姐收起來!彼龍猿终f,柔嘉的夾衣還沒有收起來,他不必急,天氣會回曖的,等柔嘉曬衣服一起曬。柔嘉已經(jīng)出門了,他沒法使李媽了解年輕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換厚的,夾衣可以穿入冬季。李媽反說:“姑爺,曬衣服是娘兒們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說出去辦事了,您為什么不出去?這時候出去,晚上早點回來,不好么?”諸如此類,使他又好氣又好笑。笑時稱她為“李老太太”或者HerMajesty,氣時恨不能請她走。夫婦倆吵架,給她聽見了,臉便繃得跟兩位主人一樣緊,正眼不瞧鴻漸,給他東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后跟柔嘉嘰咕道:“這不像話!你們一主一仆連起來,會把我虐待死的!比峒涡Φ溃骸拔覄袼脦状瘟,她要幫我,我有什么辦法?她說女人全吃丈夫的虧,她自己吃老李的虧——吃生米粽子。不過,我在你家里孤掌難鳴,現(xiàn)在也教你嘗嘗味道!

   柔嘉的父親跟女婿客氣得疏遠,她兄弟發(fā)現(xiàn)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網(wǎng)球,文不能修無線電開汽車,也覺得姐姐嫁錯了人。鴻漸勉盡半子之職,偶到孫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啬锛遥蝗靸商斓焦媚讣胰ヮB。搬進房子一個多月以后,鴻漸夫婦上陸家吃飯。兩人吃完臨走,陸太太生硬地笑道:“鴻漸,我要討厭你,勸你一句話,你以后不許欺負柔嘉——”仿佛本國話力量不夠,她訂外交條約似的,來個華洋兩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應的。”鴻漸先聽她有討厭相勸,跋像箭豬碰見仇敵,毛根根豎直,到她說完,倒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發(fā)問,柔嘉忙說:“Auntie,他對我很好,誰說他欺負我,我也不是好欺負的!标懱溃骸傍櫇u,你聽聽柔嘉多好,她還回護你呢!”鴻漸氣沖沖道:“你怎么知道我欺負她?我——”柔嘉拉他道:“快走!快走!時間不早,電影要開場了。Auntie跟你說著頑兒的!兵櫇u出了門,說:“我沒有心思看電影,你一個人去罷。”柔嘉道:“咦!我又沒有得罪你。你總相信我不會告訴她什么話。”鴻漸爆發(fā)道:“我所以不愿意跟你到陸家去。在自己家里吃了虧不夠,還要挨上門去受人家教訓!我欺負你!哼,我不給你什么姑母奶媽欺負死,就算長壽了!倒說我方家的人難說話呢!你們孫家的人從上到下全像那只混帳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氣反正壞透了,今天索性欺負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看電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的勾住的手推脫了。柔嘉本來不看電影無所謂。但丈夫言動粗魯,甚至不顧生物學上的可能性,把狗作為甲殼類來比自己家里的人,她也生氣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說:“我一個人去看電影,有什么不好?不希罕你陪,”頭一扭,撇下丈夫,獨自過街到電車站去了。鴻漸一人站著,悵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叢里出沒,異常纖弱,不知那兒來的憐惜和保護之心,也就趕過去。柔嘉正在走,肩上有人一拍,嚇得直跳,回頭瞧是鴻漸,驚喜交集,說:“你怎么也來了?”鴻漸道:“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來監(jiān)視你!比峒涡Φ溃骸罢漳氵@樣會吵,總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決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氣不夠么?還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兵櫇u道:“今天我不認錯的,是你姑母冤枉我。”柔嘉道:“好,算我家里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賠罪。今天電影我請客!兵櫇u兩手到外套背心褲子的大小口袋去摸錢,柔嘉笑他道:“電車快來了,你別在街上捉虱。有了皮夾為什么不把錢放在一起,錢又不多,替你理衣服的時候,東口袋一張鈔票,西口袋一張郵票!兵櫇u道:“結(jié)婚以前,請朋友吃飯,我把錢擱在皮夾里,付帳的時候掏出來裝門面,F(xiàn)在皮夾子舊了,給我擲在不知什么地方了!比峒蔚溃骸爸v起來可氣。結(jié)婚以前,我就沒吃過你好好的一頓飯,現(xiàn)在做了你老婆,別想你再請我一個人像模像樣地吃了!兵櫇u道“今天飯請不起,我前天把這個月的錢送給父親了。零用還夠請你吃頓點心,回頭看完電影,咱們找個地方喝茶!比峒蔚溃骸敖裉熘酗埐辉诩依锍,李媽等咱們回去吃晚飯的。吃了點心,就吃不下晚飯,東西剩下來全糟蹋了。不要吃點心罷——哈哈,你瞧我多賢惠,會作家;只有你老太太還說我不管家務(wù)呢!彪娪翱吹揭话耄櫇u忽然打攪她的注意,低聲道:“我明白了,準是李媽那老家伙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差她送東西到陸家去的么?”她早料到是這么一回事,藏在心里沒說,只說:“我回去問她。你千萬別跟她吵,我會教訓她,攆走了她,找不到替人的;像我們這種人家,單位小,不打牌,不請客,又出不起大工錢,用人用不牢的。姑媽方面,我自然會解釋。你這時候看電影,別去想那些事,我也不說話了,已經(jīng)漏看了一段了!

   等丈夫轉(zhuǎn)了背,柔嘉盤問李媽。李媽一否認道:“我什么都沒有說,只說姑爺脾氣燥得很!比峒蔚溃骸斑@就夠了,”警告她以后不許。那兩天里,李媽對鴻漸言出令從。柔嘉想自己把方家種種全跟姑媽說談過,幸虧她沒漏出來,否則鴻漸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于自己家里的瑣屑,她知道鴻漸決不會向方家去講,這一點她相信得過。自己嫁了鴻漸,心理上還是孫家的人;鴻漸娶了自己,跟方家漸漸隔離了。可見還是女孩子好,只有父親糊涂,袒護著兄弟。

   鴻漸從此不肯陪她到陸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強。她每去了回來,說起這次碰到什么人,聽到什么新聞,鴻漸總心里作酸,覺得自己冷落在一邊,就說幾句話含諷帶諷刺。一個星期日早晨,吃完早點,柔嘉道:“我要出去了,鴻漸,你許不許?”鴻漸道:“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許你,你還不是樣去,問我干么?下半天去不好么?”柔嘉道:“來去我有自由,給你面子問你一聲,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沒有意思。這時候太陽好,我還要帶了絨線去替你結(jié)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么樣子呢!兵櫇u冷笑道:“當然不回來吃飯了。好容易星期日兩人中午都在家,你還要撇下我一個人到外面去吃飯!比峒蔚溃骸班!說得多可憐!倒像一刻離不開我的!我在家里,你跟我有話么?一個人踱來踱去,唉聲嘆氣,問你有什么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別吵,好不好?我去了就回來,”不等他回答,回臥房換衣服去了。她換好衣服下來,鴻漸坐在椅子里,報紙遮著臉,動也不動。她摸他頭發(fā)說:“為什么懶得這個樣子,早晨起來,頭也不梳。今天可以去理發(fā)了。我走了!兵櫇u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沒透過報紙,轉(zhuǎn)身走了。

   她下午一進門就問李媽:“姑爺出去沒有?”李媽道:“姑爺剛理了發(fā)回來,還沒有到報館去!彼蠘,道:“鴻漸,我回來了。今天爸爸,兄弟,還有姑夫兩個侄女兒都在。他要拉我去買東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趕早回來!

   鴻漸意義深長地看壁上的鐘,又忙伸出手來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點鐘了。讓我想一想,早晨九點鐘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飯等到——”

   柔嘉笑道:“你這人不要臉,無賴!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回來吃飯的,并且我出門的時候,吩咐李媽十二點鐘開飯給你吃——不是你這只傳家寶鐘上十二點,是鬧鐘上十二點!

   鴻漸無詞以對,輸了第一個回合,便改換目標道:“羊毛坎肩結(jié)好沒有?我這時候要穿了出去!

   柔嘉不耐煩道:“沒有結(jié)!要穿,你自己去買。我沒見過像你這樣的Nasty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許我半天快樂,回來準看你的臉!

   鴻漸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當然你忙了有代價,你本領(lǐng)大,有靠山,賺的錢比我多——”

   “虧得我會賺幾個錢,否則我真給你欺負死了。姑媽說你欺負我,一點兒沒有冤枉你!

   鴻漸發(fā)狠道:“那么你快去請你家庭駐外代表李老太太上來,叫她快去報告你的Auntie!

   “總有那一天,我自己會報告。像你這種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沒有第二個。他們討厭你,不上你的門,那也夠了,你還不許我去看他們。你真要我斷六親?你那種孤獨脾氣不應當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會迸出女人來,天上不會吊下個女人來,否則倒無爺無娘,最配你的脾胃。嚇,老實說,我看破了你。我孫家的人無權(quán)無勢,所以討你的厭;你碰見了什么蘇文紈唐曉芙的父親,你不四腳爬地去請安,我就不信!

   鴻漸氣得發(fā)顫道:“你再胡說,我就打上來!比峒吻扑樓喽t,自知說話過火,閉口不響。停一會,鴻漸道:“我倒給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去!你辦公室里天天碰見你的姑媽,還不夠么?姑媽既然這樣好,你干脆去了別回來。”

   柔嘉自言自語:“她是比你對我好,我家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

   鴻漸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隨你去噓。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厝ィ愎懿蛔∥!兵櫇u對太太的執(zhí)拗毫無辦法,怒目注視她半天,奮然開門出去,直撞在李李媽身上。他推得她險的摔下樓梯,一壁說:“你偷聽夠了沒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彼麍箴^回來,柔嘉己經(jīng)睡了,兩人不講話。明天亦復如是。第三天鴻漸忍不住了,吃早飯時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響,柔嘉依然不睬。鴻漸自認失敗,先開口道:“你死了沒有?”柔嘉道:“你跟我講話,是不是?我還不死呢,不讓你清凈!我在看你拍筷子,頓碗,有多少本領(lǐng)施展出來!兵櫇u嘆氣道:“有時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頓!比峒纹乘谎鄣溃骸拔铱磩邮执蛭业臅r候不遠了!边@樣,兩人算講了和。不過大吵架后講了和,往往還要追算,把吵架時的話重溫一遍:男人說:“我否則不會生氣的,因為你說了某句話;”女人說:“那么你為什么先說那句話呢?”追算不清,可能賠上小吵一次。

   鴻漸到報館后,發(fā)見一個熟人,同在蘇文紈家喝過茶的沈太太。她還是那時候趙辛楣介紹進館編“家庭與婦女”副刊的,現(xiàn)在兼編“文化與藝術(shù)”副刊。她豐采依然,氣味如舊,只是裝束不像初回國時那樣的法國化,談話里的法文也減少了。她一年來見過的人太多,早忘記鴻漸,到鴻漸自我介紹過了,她嬌聲感慨道:“記得!記起來了!時間真快呀!你還是那時候的樣子,所以我覺得面熟。我呢,我這一年來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為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煩悶!”鴻漸照例說她沒有老。她問他最進碰見曹太太沒有,鴻漸說在香港見到的,她自打著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我上禮拜收到文紈的信,信上說碰見你,跟你談得很痛快。她還托我替她辦件事,我忙得沒工夫替她辦,我一天雜七雜八的真多!”鴻漸心中暗笑她撒謊,問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圓睜眼睛,一指按嘴,法國表情十足,四顧無人注意,然后湊近低聲道:“他躲起來了。他名氣太大,日本人跟南京偽政府全要他出來做事。你別講出去。”鴻漸閉住呼吸,險的窒息,忙退后幾步,連聲說是。他回去跟柔嘉談起,因說天下真小,碰見了蘇文紈以后,不料又會碰見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著罷,還會碰見個呢!兵櫇u不懂,問碰見誰。柔嘉笑道:“還用我說么?您心里明白,噲,別燒盤!彼艜馐翘茣攒剑αR道:“真胡鬧!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就算碰見她又怎么樣?”柔嘉道:“問你自己。”他嘆口氣道:“只有你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記在心里!我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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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錄入:503492605    責任編輯:Ga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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