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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錢鐘書 文章來源: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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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預想著就害怕。文紈笑道:“伯母,你有辛楣陪你,怕些什么!我一個人飛來飛去就五六次了!壁w老太太說:“怎么你們先生就放心你一個人來來去去么?”文紈道:“他在這兒有公事分不開身呀!他陪我飛到重慶去過兩次,第一次是剛結了婚去見家父——他本來今天要同我一起來拜見伯母的,帶便看看辛楣——”辛楣道:“不敢當。我還是你們結婚這一天見過曹先生的。他現在沒有更胖罷?他好像比我矮一個頭,容易見得胖。在香港沒有關系,要是在重慶,管理物資糧食的公務員發(fā)了胖,人家就開他玩笑了!兵櫇u今天來了第一次要笑,文紈臉色微紅,趙老太太沒等她開口,就說:“辛楣,你這孩子,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愛胡說。這個年頭兒,發(fā)胖不好么?我就嫌你太瘦。文紈小姐,做母親的人總覺得兒子不夠胖的。你氣色好得很,看著你,我眼睛都舒服。你家老太太看見你準心里喜歡。你回去替我們問候曹先生,他公事忙,千萬不要勞步!蔽募w道:“他偶爾半天不到辦公室,也沒有關系。不過今天他向辦公室也請了假,昨天喝醉了!壁w老太太婆婆媽媽地說:“酒這個東西傷身得很,你以后勸他少喝。”文紈眼鋒掠過辛楣臉上,回答說:“他不會喝的,不像辛楣那樣洪量,威斯忌一喝就是一瓶——”辛楣聽了上一句,向鴻漸偷偷做個鬼臉,要對下一句抗議都來不及——“他是給人家灌醉的。昨天我們大學同班在此地做事的人開聚餐會,帖子上寫明‘攜眷’;他算是我的‘眷’,我?guī)Я怂,人家把他灌醉了!兵櫇u忍不住問:“咱們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文紈道:“喲!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們同班,他們沒發(fā)帖子給你罷?昨天只有我一個人是文科的,其余都是理工法商的同學!毙灵沟溃骸澳闱,你多神氣!現在只有學理工法商的人走運,學文科的人窮得都沒有臉見人,不敢認同學了。虧得有你,撐撐文科的場面!蔽募w道:“我就不信老同學會那么勢利——你不是法科么?要講走運,你也走運,”說時勝利地笑。辛楣道:“我比你們的曹先生,就差得太遠了。開同學會都是些吃飽了飯沒事干的人跟闊同學拉手去的?匆姴坏靡獾耐瑢W,問一聲‘你在什么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長耳朵收聽闊同學的談話了。做學生的時候,開聯歡會還有點男女社交的作用,我在美國,人家就把留學生的夏令會,說是‘三頭會議’:出風頭,充冤大頭,還有——呃——情人做花頭——”大家都笑了,趙老太太笑得帶嗆,不許辛楣胡說。文紈笑得比人家短促,說:“你自己也參加夏令會的,你別賴,我看見過那張照相,你是三頭里什么頭?”辛楣回答不出。文紈拍手道:“好!你說不出來了。伯母,我看辛楣近來沒有從前老實,心眼也小了許多,恐怕他這一年來結交的朋友有關系——”柔嘉注視鴻漸,鴻漸又緊握著椅子的靠手——“伯母,我明天不送你上飛機了,下個月在重慶見面。那一包小東西,我回頭派用人送來;假如伯母不方便帶,讓他原物帶轉得了。”她站起來,提了大草帽的纓,仿佛希臘的打獵女神提著盾牌,叮囑趙老太太不要送,對辛楣說:“我要罰你,罰你替我拿那兩個紙盒子,送我到門口!毙灵骨气櫇u夫婦站著,防她無禮不理他們,說:“方先生也在招呼你呢,”文紈才對鴻漸點點頭,伸手讓柔嘉拉一拉,姿態(tài)就仿佛伸指頭到熱水里去試試燙不燙,臉上的神情仿佛跟比柔嘉高出一個頭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頭上。然后她親熱地說:“伯母再見,”對辛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抱了那個盒子跟她出去。

   鴻漸夫婦跟趙老太太敷衍,等辛楣進來了,起身告辭。趙老太太留他們多坐一會,一壁埋怨辛楣道:“你這孩子又發(fā)傻勁,何苦去損她的先生?”鴻漸暗想,蘇文紈也許得意,以為辛楣未能忘情、發(fā)醋勁呢。辛楣道:“你放心,她決不生氣,只要咱們替她帶私貨就行了。”辛楣要送他們到車站,出了門,說:“蘇文紈今天太豈有此理,對你們無禮得很!兵櫇u故作豁達道:“沒有什么。人家是闊小姐闊太太,這點點神氣應該有的——”他沒留心柔嘉看他一眼——“你說‘帶私貨’,是怎么一回事?”辛楣道:“她每次飛到重慶,總帶些新出的化裝品、藥品、高跟鞋、自來水筆之類去送人,也許是賣錢,我不清楚!兵櫇u驚異得要叫起來,才知道高高蕩蕩這片青天,不是上帝和天堂的所在了,只供給投炸彈、走單幫的方便,一壁說:“怪事!我真想不到!她還要做生意么?我以為只有李梅亭這種人帶私貨!她不是女詩人么?白話詩還做不做?”辛楣笑道:“不知道。她真會經紀呢!她剛才就勸我母親快買外匯,我看女人全工于心計的。”柔嘉沉著臉,只當沒聽見。鴻漸道:“我胡說一句,她好像跟你很——唔——很親密!毙灵鼓樇t道:“她知道我也在重慶,每次來總找我。她現在對我只有比她結婚以前對我好。”鴻漸鼻子里出冷氣,想說:“怪不得你要有張護身照片,”可是沒有說。辛楣頓一頓,眼望遠處,說:“方才我送她出門,她說她那兒還保存我許多信——那些信我全忘了,上面不知道胡寫些什么——她說她下個月到重慶來,要把信帶還我?墒牵植豢习研湃珨颠給我,她說信上有一部分的話,她現在還可以接受。她要當我的面,一封一封的檢,挑她現在不能接受的信還給我。你說可笑不可笑?”說完,不自然地笑。柔嘉冷靜地問:“她不知道趙叔叔要訂婚了罷?”辛楣道:“我沒告訴她,我對她泛泛得很!彼网櫇u夫婦上了下山的纜車,辛楣回家路上,忽然明白了,嘆氣:“只有女人會看透女人!

   鴻漸悶悶上車。他知道自己從前對不住蘇文紈,今天應當受她的怠慢,可氣的是連累柔嘉也遭了欺負。當時為什么不諷刺蘇文紈幾句,倒低頭忍氣盡她放肆?事后追想,真不甘心。不過,受她冷落還在其次,只是這今昔之比使人傷心。兩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現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簡直是云泥之別。就像辛楣罷,承他瞧得起,把自己當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從前那樣分庭抗禮了。鴻漸郁勃得心情像關在黑屋里的野獸,把墻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著出路。柔嘉見他不開口,忍住也不講話;氐铰灭^,茶房開了房門,鴻漸脫外衣、開電扇,張臂當風說:“回來了,唉!”

   “身體是回來了,靈魂早給情人帶走了,”柔嘉毫無表情地加上兩句按語。

   鴻漸當然說她“胡說”。她冷笑道:“我才不胡說呢。上了纜車,就像木頭人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全忘了旁邊還有個我。我知趣得很,決不打攪你,看你什么時候跟我說話!薄艾F在我不是跟你說話了?我對今天的事一點不氣——”

   “你怎么會氣?你只有稱心!

   “那也未必,我有什么稱心?”

   “看見你從前的情人糟蹋你現在的老婆,而且當著你那位好朋友的面,還不稱心么!”柔嘉放棄了嘲諷的口吻,坦白地憤恨說——“我早告訴你,我不喜歡跟趙辛楣來往?墒俏艺f的話有什么用?你要去,我敢說‘不’么?去了就給人家瞧不起,給人家笑——”

   “你這人真蠻不講理。不是你自己要進去么?事后倒推在我身上?并且人家并沒有糟蹋你,臨走還跟你拉手——”

   柔嘉怒極而笑道:“我太榮幸了!承貴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這只賤手就一輩子的香,從此不敢洗了!‘沒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頭上來,你也會好像沒看見的,反正老婆是該受野女人欺負的。我看見自己的丈夫給人家笑罵,倒實在受不住,覺得我的臉都剝光了。她說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么?”

   “讓她去罵。我要回敬她幾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為什么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計較?我只覺得她可笑。”

   “好寬宏大量!你的好脾氣、大度量,為什么不留點在家里,給我享受享受?見了外面人,低頭陪笑;回家對我,一句話不投機,就翻臉吵架。人家看方鴻漸又客氣,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氣。只有我哪,換了那位貴小姐,你對她發(fā)發(fā)脾氣看——”她頓一頓,說:“當然娶了那種稱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氣也不至于發(fā)了。”

   她的話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許多調味的作料。鴻漸沒法回駁,氣[口牛][口牛]望著窗外。柔嘉瞧他說不出話,以為最后一句話刺中他的隱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制了自己聲音里的激動,冷笑著自言自語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

   鴻漸回身問:“誰吹牛?”

   “你呀。你說她從前如何愛你,要嫁給你,今天她明明和趙辛楣好,正眼都沒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沒追到罷!男人全這樣吹的!兵櫇u對這種“古史辯”式的疑古論,提不出反證,只能反復說:“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比峒蔚溃骸叭思叶嗌俸!又美,父親又闊,又有錢,又是女留學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還要跪著求呢,何況她居然垂青——”鴻漸眼睛都紅了,粗暴地截斷她話:“是的!是的!人家的確不要我。不過,也居然有你這樣的女人千方百計要嫁我!比峒螆A睜兩眼,下唇咬得起一條血痕,顫聲說:“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

   此后四五個鐘點里,柔嘉并未變成瞎子,而兩人同變成啞子,吃飯做事,誰都不理誰。鴻漸自知說話太重,心里懊悔,但一時上不愿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憑收據去領船票,這張收據是前天辛楣交給自己的,忘掉擱在什么地方了,又不肯問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見那張收條,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長江里前浪沒過、后浪又滾上來。柔嘉瞧他搔汗?jié)竦念^發(fā),摸漲紅的耳朵,便問:“找什么?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據?”鴻漸驚駭地看她,希望頓生,和顏悅色道:“你怎么猜到的?你看見沒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裝的口袋里的——”鴻漸頓腳道:“該死該死!那套西裝我昨天交給茶房送到干洗作去的,怎么辦呢?我快趕出去!比峒未蜷_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隨手交給茶房!虧得我替你檢了出來,還有一張爛鈔票呢!兵櫇u感激不盡道:“謝謝你,謝謝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計嫁到你這樣一位丈夫,還敢不小心伺候么?”說時,眼圈微紅。鴻漸打拱作揖,自認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別把吃東西來哄我!Х桨儆嫛撬膫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兵櫇u把手按她嘴,不許她嘆氣。結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著橘子水,問蘇文紈從前是不是那樣打扮。鴻漸說:“三十歲的奶奶了,衣服愈來愈花,誰都要笑的,我看她遠不如你可愛!比峒螕u頭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愿意相信她丈夫的話。鴻漸道:“你聽辛楣說她現在變得多么俗,從前的風雅不知哪里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會變得惟利是圖,全不像個大家閨秀。”柔嘉道:“也許她并沒有變,她父親知道是什么貪官,女兒當然有遺傳的。一向她的本性潛伏在里面,現在她嫁了人,心理發(fā)展完全,就本相畢現了。俗沒有關系,我覺得她太賤。自己有了丈夫,還要跟辛楣勾搭,什么大家閨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兒罷。像我這樣一個又丑又窮的老婆,雖然討你的厭,可是安安分分,不會出你的丑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趙辛楣養(yǎng)個外室了!兵櫇u明知她說話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這樣作踐著蘇文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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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錄入:503492605    責任編輯:Ga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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