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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錢鐘書 文章來源: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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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謊者會這樣泰然無事;各大學的書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著那期雜志,不過里面有韓學愈的文章看來是無可疑問的。韓學愈也確向這些刊物投過稿,但高松年沒知道他的作品發(fā)表在“星期六文學評論”的人事廣告欄(Personals)(“中國少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幫助研究中國問題的人,取費低廉”)和“史學雜志”的通信欄(“韓學愈君徵求二十年前本刊,愿出讓者請某處接洽”)。最后他聽說韓太太是美國人,他簡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國老婆的非精通西學不可,自己年輕時不是想娶個比國女人沒有成功么?這人做得系主任。他當時也沒想到這外國老婆是在中國娶的白俄。

   跟韓學愈談話訪佛看慢動電影(Slow-motionpicture),你想不到簡捷的一句話需要那么多的籌備,動員那么復雜的身體機構(gòu)。時間都給他的話膠著,只好拖泥帶水地慢走。韓學愈容顏灰暗,在陰天可以與周圍的天色和融無間,隱身不見,是頭等保護色。他有一樣顯著的東西,喉嚨里有一個大核。他講話時,這喉核忽升忽降,鴻漸看得自己的喉嚨都發(fā)癢。他不說話咽唾沫時,這核稍隱復現(xiàn),令鴻漸聯(lián)想起青蛙吞蒼蠅的景象。鴻漸看他說話少而費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結(jié)瓶塞頭似的拔出來,好讓下面的話松動。韓學愈約鴻漸上他家去吃晚飯,鴻漸謝過他,韓學愈又危坐不說話了,鴻漸只好找話敷衍,便問:“聽說嫂夫人是在美國娶的?”

   韓學愈點頭,伸頸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話從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過美國沒有?”

   “沒有去過——”索性試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經(jīng)跟一個Dr.Mahoney通信!笔遣皇亲约荷窠(jīng)過敏呢?韓學愈似乎臉色微紅,像陰天忽透太陽。

   “這個人是個騙子!表n學愈的聲調(diào)并不激動,說話也不增多。

   “我知道。什么克萊登大學!我險的上了他的當。”鴻漸一面想,這人肯說那愛爾蘭人是“騙子”,一定知道瞞不了自己了。

   “你沒有上他的當罷!克萊登是好學校,他是這學校里開除的小職員,借著幌子向外國不知道的人騙錢,你真沒有上當?唔,那最好。”

   “真有克萊登這學校么?我以為全是那愛爾蘭人搗的鬼!兵櫇u詫異得站起來。

   “很認真嚴格的學校,雖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學生不容易進!

   “我聽陸先生說,你就是這學校畢業(yè)的!

   “是的!

   鴻漸滿腹疑團,真想問個詳細?墒浅醮我娒,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并且這人說話經(jīng)濟,問不出什么來。最好有機會看看他的文憑,就知道他的克萊登是一是二了。韓學愈回家路上,腿有點軟,想陸子瀟的報告準得很,這姓方的跟愛爾蘭人有過交涉,幸虧他沒去過美國,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沒買文憑,也許他在撒謊。

   方鴻漸吃韓家的晚飯,甚為滿意。韓學愈雖然不說話,款客的動作極周到;韓太太雖然相貌丑,紅頭發(fā),滿臉雀斑,像面餅上蒼蠅下的糞,而舉止活潑得通了電似的。鴻漸然發(fā)現(xiàn)西洋人丑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jié)果,潦草塞責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xiàn),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丑得有計劃,有作用。韓太太口口聲聲愛中國,可是又說在中國起居服食,沒有在紐約方便。鴻漸終覺得她口音不夠地道,自己沒到過美國,要趙辛楣在此就聽得出了,也許是移民到紐約去的。他到學校以后,從沒有人對他這樣殷勤過,幾天來的氣悶漸漸消散。他想韓學愈的文憑假不假,管它干么,反正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墒,有一件事,韓太太講紐約的時候,韓學愈對她做個眼色,這眼色沒有逃過自己的眼,當時就有一個印象,仿佛偷聽到人家背后講自己的話。這也許是自己多心,別去想它。鴻漸興高采烈,沒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趙,我回來了。今天對不住你,讓你一個人吃飯!

   辛楣因為韓學愈沒請自己,獨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飯,這吃到的飯在胃里作酸,這沒吃到的飯在心里作酸,說:“國際貴賓回來了!飯吃得好呀?是中國菜還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里老媽子做的中菜。韓太太真丑!這樣的老婆在中國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國去覓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沒有在——”

   “哼,謝謝——今天還有誰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韓學愈上自校長,下到同事誰都不理,就敷衍你一個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親戚?”辛楣欣賞自己的幽默,笑個不了。

   鴻漸給辛楣那么一說,心里得意,假裝不服氣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們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結(jié)交?辛楣,講正經(jīng)話,今天有你,韓太太的國籍問題可以解決了。你是老美國,聽她說話盤問她幾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雖然覺得這句話中聽,這不愿意立刻放棄他的不快:“你這人真沒良心。吃了人家的飯,還要管閑事,探聽人家陰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么美國人俄國人。難道是了美國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養(yǎng)孩子的效率會與眾不同?”

   鴻漸笑道:“我是對韓學愈的學籍的有興趣,我總有一個感覺,假使他太太的國籍是假的,那么他的學籍也有問題!

   “我勸你省點事罷。你瞧,謊是撒不得的。自己搗了鬼從此對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會事是開的頑笑,可是開頑笑開出來多少麻煩。像我們這樣規(guī)規(guī)矩矩,就不會疑神疑鬼。”

   鴻漸惱道:“說得好漂亮!為什么當初我告訴了你韓學愈薪水比你高一級,你要氣得摜紗帽不干呢?”

   辛楣道:“我并沒有那樣氣量小——,這全是你不好,聽了許多閑話來告訴我,否則我耳根清凈,好好的不會跟人計較!

   辛楣新學會一種姿態(tài),聽話時躺在椅子里,閉了眼睛,只有嘴邊煙斗里的煙篆表示他并未睡著。鴻漸看了早不痛快,更經(jīng)不起這幾句話:

   “好,好!我以后再跟你講話,我不是人!

   辛楣瞧鴻漸真動了氣,忙張眼道:“說著頑兒的。別氣得生胃病,抽枝煙。以后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飯也不能夠了。你沒有看見通知?是的,你不會有的。大后天開校務(wù)會議,討論施行導師制問題,聽說導師要跟學生同吃飯的!

   鴻漸悶悶回房,難得一團高興,找朋友掃盡了興。天生人是教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里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jié),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鴻漸真想把這些感慨跟一個能了解自己的人談?wù)劊瑢O小姐好像比趙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聽自己的話很有興味——不過,剛才說人跟人該免接觸,怎么又找女人呢?也許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鴻漸想不出像什么,翻開筆記來準備明天的功課。

   鴻漸教的功課到現(xiàn)在還有三個鐘點,同事們談起,無人不當面羨慕他的閑適,倒好像高松年有點私心,特別優(yōu)待他。鴻漸對論理學素乏研究,手邊又沒有參考,雖然努力準備,并不感覺興趣。這些學生來上他的課壓根兒為了學分。依照學校章程,文法學院學生應(yīng)該在物理,化學,生物,論理四門之中,選修一門。大半人一窩蜂似的選修了論理。這門功課最容易——“全是廢話”——不但不必做實驗,天冷的時候,還可以袖手不寫筆記。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選它;也因為這門功課容易,他們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論理學是“廢話”,教論理學的人當然是“廢物”,“只是個副教授”,而且不屬于任何系的。他們心目中,鴻漸的地位比教黨義和教軍事訓練的高不了多少。不過教黨義的和教軍事的是政府機關(guān)派的,鴻漸的來頭沒有這些人大,“聽說是趙辛楣的表弟,跟著他來的;高松年只聘他做講師,趙辛楣替他爭來的副教授!睙o怪鴻漸老覺得班上的學生不把聽講當作一會事。在這種空氣之下,講書不會有勁。更可恨論理學開頭最枯燥無味,要講到三段論法,才可以穿插點綴些笑話,暫時還無法迎合心理。此外有兩件事也使鴻漸不安。

   一件是點名。鴻漸記得自己老師里的名教授從不點名,從不報告學生缺課。這才是堂堂大學者的風度:“你們要聽就聽,我可不在乎!彼罅w之余,不免模仿。上第一課,他像創(chuàng)世紀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獸的名字,以后他連點名簿子也不帶了。到第二星期,他發(fā)現(xiàn)五十多學生里有七八個缺席,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齒忽然吊了幾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下一次,他注意女學生還固守著第一排原來的座位,男學生像從最后一排坐起的,空著第二排,第三排孤另另地坐一個男學生。自己正觀察這陣勢,男學生都頑皮地含笑低頭,女學生隨自己的眼光,回頭望一望,轉(zhuǎn)臉瞧著自己笑。他總算熬住沒說:“顯然我拒絕你們的力量比女同學吸引你們的力量都大!毕胍院蠓屈c名不可,照這樣下去,只剩有腳而跑不子的椅子和桌子聽課了。不過從大學者的放任忽變而為小學教師的瑣碎,多么丟臉,這些學生是狡猾不過的,準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講書。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夠而硬要做成稱身的衣服。自以為預備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課才發(fā)現(xiàn)自己講得收縮不住地快,筆記上已經(jīng)差不多了,下課鈐還有好一會才打。一片無話可說的空白時間,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開足馬達的汽車迎上來,望著發(fā)急而又無處躲避。心慌意亂中找出話來支扯,說不上幾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鐘。這時候,身上發(fā)熱,臉上發(fā)紅,講話開始口吃,覺得學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簡直像挨餓幾天的人服了瀉藥,什么話也擠不出,只好早退課一刻鐘。跟辛楣談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說畢竟初教書人沒經(jīng)驗。辛楣還說:“現(xiàn)在才明白為什么外國人要說‘殺時間’(killtime),打下課鈐以前那幾分鐘的難過!真恨不能把它一刀兩段。”鴻漸最近發(fā)明一個方法,雖然不能一下子殺死時間,至少使它受些致命傷。他動不動就寫黑板,黑板上寫一個字要嘴里講十個字那些時間。滿臉滿手白粉,胳膊酸半天,這都值得,至少以后不會早退。不過這些學生作筆記不大上勁,往往他講得十分費力,有幾個人坐著一字不寫,他眼睛威脅地注視著,他們才懶洋洋把筆在本子上畫字。鴻漸瞧了生氣,想自己總不至于李梅亭糟,何以隔壁李梅亭的“秦漢社會風俗史”班上,學生笑聲不絕,自己的班上這樣無精打采。

   他想自己在學校讀書的時候,也不算壞學生,何以教書這樣不出色。難道教書跟作詩一樣,需要“別才”不成?只懊悔留學外國,沒混個專家的頭銜回來,可以聲威顯赫,開藏有洋老師演講的全部筆記秘本的課程,不必像現(xiàn)在幫閑打雜,承辦人家剩下來的科目。不過李梅亭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現(xiàn)成講義的。自己毫無經(jīng)驗,更無準備,教的功課又并非出自愿,要參考也沒有書,當然教不好。假如混過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幾本外國書看看,下學年不相信會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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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錄入:503492605    責任編輯:Ga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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