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顧上車,梅亭只關(guān)心他的大鐵箱,車臨開,還從車窗里伸頭叫辛楣鴻漸仔細(xì)看這箱子在車頂上沒有。腳夫只搖頭說,今天行李多,這狼□(字“犭亢”——輸入者)家伙擱不下了,明天準(zhǔn)到,反正結(jié)行李票的,不會誤事。孫小姐忙向李先生報告,李無生皺了眉頭正有囑咐,這汽車頭轟隆隆掀動了好一會,突然鼓足了氣開發(fā),李先生頭一晃,所說的話仿佛有手一把從他嘴邊奪去向半空中扔了,孫小姐側(cè)著耳朵全沒聽到。鴻漸們看了乘客的擾亂擁擠,擔(dān)憂著明天,只說:“李顧今天也擠得上車,咱們不成問題!泵魈烊祟I(lǐng)到車票,重賞管行李的腳夫,叮囑他務(wù)必把他們的大行李擱在這班車上,每人手提只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車,時時刻刻鼓勵自己,不要畏縮。第一輛新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股蠻勁兒證明中國大有沖鋒敢死之士,只沒上前全去。鴻漸瞧人多擠不進,便想沖上這時候開來的第二輛車,誰知道總有人搶在前頭?偹闳硕嫉降密嚿,有個立足之地,透了口氣,彼此會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還不斷的來。氣急敗壞的。帶笑軟商量的:“對不住,請擠一擠!”以大義曉諭的:“出門出路,大家方便,來,擠一擠!好了!好了!”眼前指點的:“朋友,讓一讓,里面有的是地方,攔在門口好傻!”其勢洶洶的:“我有票子,為什么不能上車?這車是你包的?哼!”結(jié)果,買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車,真料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這車廂仿佛沙丁魚罐,里面的人緊緊的擠得身體都扁了。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里,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體里硬嵌。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幾何學(xué)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長,橫放不下,只能在左右兩行坐位中間的過道上豎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個小提籃,上面跨坐著抽香煙的女主人,辛楣回頭請她抽煙小心,別燒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說:“你背后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決不會抽煙抽到你褲子上,只要你小心別把屁股揞我的煙頭!蹦桥说耐l(xiāng)都和著她歡笑。鴻漸擠得前,靠近汽車夫,坐在小提箱上。孫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長凳上有個坐位,不過也夠不舒服了,左右兩個男人各移大腿證出來一角空隙,只容許猴子沒進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塊地方貼凳。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移近;坐汔車只幾個鐘點,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車?yán)锵サ,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煙、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汽車夫把私帶的東西安軒了,入坐開車。這輛車久歷風(fēng)塵,該慶古稀高壽,可是搞戰(zhàn)時期,未便退休。機器是沒有脾氣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煉成桀驁不訓(xùn)、怪僻難測的性格,有時標(biāo)勁像大官僚,有時別扭像小女郎,汽車夫那些粗人休想駕嘆了解。它開動之際,前頭咳嗽,后匯氣,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東倒西撞,齊聲叫喚,孫小姐從卒位上滑下來,鴻漸碰痛了頭,辛楣差一點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這車聲威大震,一口氣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車夫強它繼續(xù)前進。如是者四五次,這車覺悟今天不是逍遙散步,可以隨意流連,原來真得走路,前面路還走不完呢!它生氣不肯走了,汽車夫只好下車,向車頭疏通了好一會,在路旁拾了一團爛泥,請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搖擺地緩行著。每逢它不肯走
,汽車夫就破口臭罵,此刻罵得更利害了。罵來罵去,只有一個意思:汽車夫愿意跟汽車的母親和祖母發(fā)生肉體戀愛。罵的話雖然欠缺變化,罵的力氣愈來愈足。汽車夫身后坐的是個穿制服的公務(wù)人員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紀(jì)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塞過雨后虹霓、三棱鏡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她擦的粉不是來路貸,似乎泥水匠粉飾墻壁用的,汽車顛動利害,震得臉上粉粒一顆顆參加太陽光里飛舞的灰塵。她聽汽車夫愈罵愈坦白了,天然戰(zhàn)勝人工,涂抹的紅色里泛出羞惡的紅色來,低低跟老子說句話。公務(wù)員便叫汽車夫道:“朋友,說話請斯文點,這兒是女客,啊!”汽車夫變了臉,正待回嘴,和父女倆同凳坐的軍官夫婦也說:“你罵有什么用?汽車還是要拋錨。你這粗話人家聽了剌耳朵!逼嚪虮鞠胍蝗鍪,說“老子不開了”!一轉(zhuǎn)念這公務(wù)員和軍官都是站長領(lǐng)到車房里先上車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聽說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不過他們,只好妨著氣,自言自語說:“咱老子偏愛罵,不干你事!怕剌耳朵,塞了它做聾子!”車夫沒好氣,車開得更暴厲了,有一次一顛,連打惡心,嘴里一口口濃厚的氣息里有作酸的紹興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蔥和蘿卜味。鴻漸也在頭暈胃泛,聞到這味道,再忍不住了,沖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沒吃東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盡,手指縫里汪出來,淋在衣服上,虧得自己抑住沒多吐。又感覺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體嵌在人堆里,腳不能伸,背不能彎,不容易改變坐態(tài),只有輪流地側(cè)重左右屁股坐著,以資調(diào)節(jié),左傾坐了不到一分鐘,臀骨酸痛,忙換為右傾,百無是處。一刻難受似一刻,幾乎不相信會有到站的時候。然而拋錨三次以后,居然到了一個小站,汽車夫要吃午飯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飯店里吃飯。鴻漸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車伸伸腰,活動活動腿,飯是沒胃口吃了,泡壺茶,吃幾片箱子里的餅干。休息一會,又有精力回車受罪,汽車夫說,這車機器壞了,得換輛車。大家忙上原車拿了隨身行李,搶上第二輛車。鴻漸等意外地在車梢占有好卒位。原車有卒位而現(xiàn)在沒卒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詞說:該照原車的位子坐,中華民國不是強盜世界,大家別講。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體安穩(wěn),心理也占優(yōu)勢;他們可以冷眼端詳那些沒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著窗外,沒勇氣回看他們。這是輛病車,正害瘧疾,走的時候,門窗無不發(fā)抖,坐在車梢的人更給它震動得骨節(jié)松脫、腑臟顛倒,方才吃的粳米飯仿佛在胃里□(字“王爭”——輸入者)琮有如賭場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到金華,結(jié)票的行李沒從原車上搬過來,要等明天的車運送。鴻漸等疲乏地出車站,就近一家小旅館里過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還遠(yuǎn)得很這一夜的身心安適是向不屬今明兩天的中立時間里的躲避。
旅館名叫“歐亞大旅社”。雖然直到現(xiàn)在歐洲人沒來住過,但這名稱不失為一種預(yù)言,還不能斷定它是夸大之詞。后面兩進中國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間臥室,前面黃泥地上搭了一個席棚,算是飯?zhí),要憑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鍋響、跑堂們的叫嚷,來引誘過客進去投宿。席棚里電燈輝粕,扎竹涂泥的壁上貼滿了紅綠紙條,寫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魚”、“本地名腿”、“三鮮米線”、“牛奶咖啡”等等。十幾張飯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寫賬的桌子邊坐個胖女人坦白地攤開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飯,所以也該在飯?zhí)贸,證明這旅館是科學(xué)管理的。她滿腔都是肥膩膩的營養(yǎng),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豬油。她那樣肥碩,表示這店里的飯菜也營養(yǎng)豐富;她靠掌柜坐著,算得不落言詮的好廣告。鴻漸等看定房間,洗了臉,出來吃飯,找個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進給胡屠戶打了耳光的臉,刮得下斤把豬油。大家點了菜,鴻漸和孫小姐都說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個米線。辛楣不愛米線,要一客三鮮糊涂面。鴻漸忽然瞧見牛奶咖啡的粉紅紙條,詫異道:“想不到這里會有這東西,真不愧‘歐亞大旅社’了!咱們先來一杯醒醒胃口,飯后再來一杯,做它一次歐洲人,好不好?“孫小姐無可無不可,辛楣道:“我想不會好吃,叫跑堂來問問。”跑堂一口擔(dān)保是上海來的好東西,原封沒打開過。鴻漸問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頂刮刮貨色,一紙包沖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鴻漸高興頭上,說:“別廛究了,來三杯試試再說,多少總有點咖啡香味兒。:跑堂應(yīng)聲去了。孫小姐說:”這咖啡糖里沒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調(diào)進去的!兵櫇u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睂O小姐皺眉努嘴做個頗可愛的厭惡表情。辛楣紅了臉忍笑道:“該死!該死!你不說好話!笨Х葋砹,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層白沫,鴻漸問跑堂是什么,跑堂說是牛奶,問什么牛奶,說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鴻漸正要喝,恨得推開杯子說:“我不要喝了!”孫小姐也不肯喝
,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頑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著的白沫。鴻漸罵他糟蹋東西,孫小姐只是笑,像母親旁觀孩子搗亂,寬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燒得太爛了,又膩又粘,像一碗漿糊,面上堆些雞頸骨、火腿皮。辛楣見了,大不高興,鴻漸笑道:“你講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這面里有人的鼻涕!毙灵拱衙嫱胪葡蛩溃骸罢埬愠浴!苯信芴脕砟萌Q,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線來吃了。吃完算賬時,辛楣說:“咱們今天虧得沒有李梅亭跟顧爾謙,要了東西不吃,給他們罵死了?墒沁@面我實在吃不下,這米線我也不敢仔細(xì)研究!迸P房里點的是油燈,沒有外面亮,三人就坐著不進去,閑談一回。都有些疲乏過度的興奮,孫小姐也有說有笑,但比了辛楣鴻漸的胡鬧,倒是這女孩子老成。
這時候,有個三四歲的女孩子兩手向頭發(fā)里亂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邊。胖女人一手拍懷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癢。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腸,靈敏得很,在頭發(fā)里抓一下就捉到個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攤開手掌受著,陳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著死虱,口里亂數(shù):“一,二,五,八,十……”孫小姐看見了告訴辛楣鴻漸,大家都覺得上癢起來,便回臥室睡覺。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們對床鋪起了戒心,孫小姐借手電給他們在床上照一次,偏偏電用完了,只好罷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會戰(zhàn)勝一切小痛癢,睡一晚再說!兵櫇u上床,好一會沒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發(fā)癢,不能忽略的癢,一處癢,兩處癢,滿身癢,心窩里奇癢。蒙馬脫爾(Monmartre)的“跳蚤市場”和耶路撒冷圣廟的“世界蚤虱大會”全像在這歐亞大旅社里舉行。咬得體無完膚,抓得指無余力。每一處新鮮明確的癢,手指迅雷閃電似的捺住,然后謹(jǐn)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沒捉到那咬人的小東西,白費了許多力,手指間只是一小粒皮膚悄。好容易捺死一臭蟲,宛如報了分那樣的舒暢,心安慮得,可以入睡,誰知道殺一并未儆百,周身還是癢。到后來,疲乏不堪,自我意識愈縮愈小,身體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學(xué)我佛如來舍身喂虎的榜樣,盡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國人說聽覺敏銳的人能聽見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這副尖耳朵該聽得出跳蚤們吃飽了噫氣。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沒給蚤虱吃個精光,收拾殘骸剩肉還夠成個人,可是并沒有成佛。只聽辛楣在閑上狠聲道:“好呀!又是一個!你吃得我舒服呀?”鴻漸道:“你在跟跳蚤談話,還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殺。我捉到兩個臭蟲、一個跳蚤,捺死了,一點一點紅,全是我自己的血,這不等于自殺——咦,又是一個!啊喲,給它溜了——鴻漸,我奇怪這家旅館里有這許多吃血動物,而女掌柜還會那樣肥胖!兵櫇u道:“也許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養(yǎng)著,叫它們客人的血來供給她的。我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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