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風雨,吵的時候很利害,過得很快?墒菑拇艘院,兩人全存了心,管制自己,避免說話沖突。船上第一夜,兩人在甲板上乘涼。鴻漸道:“去年咱們第一次同船到內(nèi)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來,已經(jīng)是夫婦了!比峒卫执婊卮稹x櫇u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講的話,你聽了多少?說老實話!比峒稳鍪值溃骸罢l有心思來聽你們的話!你們男人在一起講的話全不中聽的。后來忽然聽見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走——”鴻漸笑道:“你為什么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當然有權(quán)利聽下去!兵櫇u道:“我們那天沒講你的壞話罷?”柔嘉瞥他一眼道:“所以我上了你的當。我以為你是好人,誰知道你是最壞的壞人!兵櫇u拉她手代替回答。柔嘉問今天是八月幾號,鴻漸說二號。柔嘉嘆息道:“再過五天,就是一周年了!”鴻漸問什么一周年,柔嘉失望道:“你怎么忘了!咱們不是去年八月七號的早晨趙辛楣請客認識的么?”鴻漸慚愧得比忘了國慶日和國恥日都利害,忙說:“我記得。你那天穿的什么衣服我都記得!比峒涡奈康溃骸拔夷翘齑┮患{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記得你那天是什么樣子,沒有留下印象,不過那個日子當然記得的。這是不是所謂‘緣分’,兩個陌生人偶然見面,慢慢地要好?”鴻漸發(fā)議論道:“譬如咱們這次同船的許多人,沒有一個認識的。不知道他們的來頭,為什么不先不后也乘這條船,以為這次和他們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假使咱們熟悉了他們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們乘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們一樣有非乘不可的理由。這好像開無線電。你把針在面上轉(zhuǎn)一圈,聽見東一個電臺半句京戲,西一個電臺半句報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國歌啦,半句昆曲啦,雞零狗碎,湊在一起,莫名其妙?墒敲恳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臺廣播的節(jié)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鬧。你只要認定一個電臺聽下去,就了解它的意義。我們彼此往來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柔嘉打個面積一寸見方的大呵欠。像一切人,鴻漸恨旁人聽自己說話的時候打呵欠,一年來在課堂上變相催眠的經(jīng)驗更增加了他的恨,他立刻閉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講下去呢!兵櫇u道:“累了快去睡,我不講了!比峒卧沟溃骸昂煤玫闹v咱們兩個人的事,為什么要扯到全船的人,整個人類?”鴻漸恨恨道:“跟你們女人講話只有講你們自己,此外什么都不懂!你先去睡罷,我還要坐一會呢。”柔嘉佯佯不睬地走了。鴻漸抽了一支煙,氣平下來,開始自覺可笑。那一段議論真像在臺上的演講;教書不到一年,這習慣倒養(yǎng)成了,以后要留心矯正自己,怪不得陸子瀟做了許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考試學生了。不過,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對別人有講有說,回來對她倒沒有話講,今天跟她長篇大章的談?wù),她又打呵欠,自己家信里還贊美她如何柔順呢!
鴻漸這兩天近鄉(xiāng)情怯,心事重重。他覺得回家并不像理想那樣的簡單。遠別雖非等于暫死,至少變得陌生;丶抑幌癜肷臇|西回鍋,要煮一會才會熟。這次帶了柔嘉回去,更要費好多時候來和家里適應(yīng)。他想得心煩,怕去睡覺——睡眠這東西脾氣怪得很,不要它,它偏會來,請它,哄它,千方百計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見。與其熱枕頭上翻來覆去,還是甲板上坐坐罷。柔嘉等丈夫來講和,等好半天他不來,也收拾起怨氣睡了。
鴻漸贊美他夫人柔順,是在報告訂婚的家信里。方□(辶+豚)翁看完信,像母雞下了蛋,叫得一分鐘內(nèi)全家知道這消息。老夫婦驚異之后,繼以懊惱。方老太太其怪兒子冒失,怎么不先征求父母的同意就訂婚了。□(辶+豚)翁道:“咱們盡了做父母的責任了,替他攀過周家的女兒。這次他自己作主,好呢最好沒有,壞呢將來不會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們?”方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孫小姐是個什么樣子,鴻漸真糊涂,照片也不寄一張!”□(辶+豚)翁向二媳婦手里要過信來看道:“他信上說她‘性情柔順’。”像一切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對于白紙上寫的黑字非常迷信,可是她起了一個人文地理的疑問:“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氣總帶點兒蠻,跟咱們合不來的。”二奶奶道:“不是外省人,是外縣人。”□(辶+豚)翁道:“只要鴻漸覺得她柔順,就好了。唉,現(xiàn)在的媳婦,你還希望對你孝順么?這不會有的了。”二奶奶三奶奶彼此做個眼色,臉上的和悅表情同時收斂。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孫家有沒有錢?”□(辶+豚)翁笑道:“她父親在報館里做事,報館里的人會敲竹杠,應(yīng)當有錢罷,呵呵!我看老大這個孩子,癡人多福。第一次訂婚的周家很有錢,后來看中蘇鴻業(yè)的女兒,也是有錢有勢的人家。這次的孫家,我想不會太糟。無論如何,這位小姐是大學畢業(yè),也在外面做事,看來能夠自立的!薄酰ㄥ粒啵┪踢@幾話無意中替柔嘉樹了二個仇敵;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況平常,她們只在中學念過書。
鴻漸在香港來信報告結(jié)婚,要父親寄錢,□(辶+豚)翁看后,又驚又怒,立刻非常沉默。他跟方老太太關(guān)了房門,把信研窮半天。方老太太怪柔嘉引誘兒子,□(辶+豚)翁也對自由戀愛,新式女人發(fā)表了不恭敬的意見。但他是一家之主,覺得家里任何人丟臉,就是自己丟臉,家丑不但不能外揚,并且不能內(nèi)揚,要替大兒子大媳婦在他們兄弟妯娌之間遮隱。他叮囑方老太太別對二媳婦三媳婦提起這件事,嘆氣道:“兒女真是孽債,一輩子要為他們操心。娘,你氣它干么?他們還知道要結(jié)婚,這就是了!背酝盹垥r,□(辶+豚)翁笑得相當自然,說:“老大今天有信來,他們到了香港了。同走的幾位朋友里,有人要在香港結(jié)婚,老大看了眼紅,也要同時跟孫小姐舉行婚禮。年輕人做事總是一窩蜂似的,喜歡湊熱鬧。他信上還說省我的錢,省我的事呢,這也算他體恤咱們了,娘,是不是?”等大家驚嘆完畢,他繼續(xù)說:“鵬圖鳳儀結(jié)婚的費用,全是我負擔的,F(xiàn)在結(jié)婚還要像從前在家鄉(xiāng)那樣的排場,我開支不起了。鴻漸省得我掏腰包,我何樂而不為?可是,鵬圖,你明天替我電匯給他一筆錢,表示我對你們?nèi)值芤灰曂剩獾脤砝洗蠊指改覆还。”晚飯吃完,□(辶+豚)翁出坐時,又說:“他這個辦法很好。每逢結(jié)婚,兩個當事人無所謂,倒是傍人替他們忙。假如他在上海結(jié)婚,我跟娘不用說,就是你們夫婦也要忙得焦頭爛額,F(xiàn)在大家都方便!彼孕胚@幾句語,點明利害,兒子媳婦們不會起疑了。他當天日記上寫道:“漸兒香港來書,去將在港與孫柔嘉女士完姻,蓋軫念時艱家毀,所以節(jié)用省事也。其意可嘉,當寄款玉成其事。”三奶奶回房正在洗臉,二奶奶來了,低聲說:“聽見沒有?我想這事不妙呀。從香港到上海這三四天的工夫都等不及了么?”三奶奶不愿意輸給她,便道:“他們忽然在內(nèi)地訂婚,我那時候就覺得太突兀,這里面早有毛病!倍棠痰溃骸皩α耍∥夷菚r候也這樣想。他們幾月里訂婚的?”兩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視而笑。鳳儀是老實人,嚇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道:“三叔,咱們這位大嫂,恐怕是方家媳婦里破記錄的人了。”
過了幾天,結(jié)婚照片寄到。柔嘉照上的臉差不多是她理想中自己的臉,□(辶+豚)翁見了喜歡,方老太太也幾次三回戴上做活的眼鏡細看。鳳儀私下對他夫人說:“孫柔嘉還漂亮,比死掉的周家女兒好得多!比棠汤湫Φ溃骸罢掌坎蛔〉,要見了面才作準。有人上照,有人不上照,很難看的人往往照相很好,你別上當。為什么只照個半身?一定是全身不能照,披的紗,抱的花都遮蓋不了,我跟你打賭。嚇!我是你家明媒正娶的,現(xiàn)在要叫這女人‘大嫂嫂’,倒盡了霉!我真不甘心。你瞧,這就是大學畢業(yè)生!”二奶奶對丈夫發(fā)表感想如下:“你留心沒有?孫柔嘉臉上一股妖氣,一看就是人上邪道女人,所以會干那種無恥的事。你父親母親一對老糊涂,倒贊她美!不是我吹牛,我家的姊妹多少正經(jīng)干凈,別說從來沒有男朋友,就是訂了婚,跟未婚夫通信爹都不許的!冰i圖道:“老大這個岳家恐怕比不上周家。周厚卿很會投機做生意,他的點金銀行發(fā)達得很,老大跟他鬧翻,真是傻瓜!我前天碰見周厚卿的兒子,從前跟老大念過書,年紀十七八歲,已經(jīng)做點金銀行的襄理了,會開汽車。我想結(jié)交他父親,把周方兩家的關(guān)系恢復(fù),將來可以合股投資。這話你別漏出去!比峒尾辉敢庖幌麓偷狡偶胰ィ然啬锛。鴻漸了解她怕生的心理,也不勉強。他知道家里分不出屋子來給自己住,脫離周家以后住的那間房,又黑又狹,只能擱張小床。柔嘉也聲明過,她不會在家庭里做媳婦的,暫時兩人各住在自己家里,一面找房子。他們上了岸,向大法蘭西共和國上海租界維持治安的巡警偵探們付了買路錢,贖出行李。鴻漸先送夫人到家,因為汽車等著,每秒鐘都要算錢,見丈人夫母的禮節(jié)簡略至于極點。他獨自回家,方□(辶+豚)翁夫婦瞧新娘沒同來,很不高興,同時又放了心。鴻漸住的那間小屋,現(xiàn)在給兩個老媽子睡,還沒讓出來,新娘真來了,連換衣服的地方都沒有。老夫婦問了兒子許多話,關(guān)于新婦以外,還有下半年的職業(yè)。鴻漸撐場面,說報館請他做資料室主任。□(辶+豚)翁道:“那末,你要長住在上海了。家里擠得很,又要費我的心,為你就近找間房子。唉!”至親不謝,鴻漸說不出話!酰ㄥ粒啵┪谭愿纼鹤油砩先フ埲峒蚊魈爝^來吃午飯,同時問丈人丈母什么日子方便,他要挑個飯店好好的請親家。他自負精通人情世故,笑對方老太太說:“照老式結(jié)婚的辦法,一項轎子就把新娘抬來了,管她怕生不怕生,F(xiàn)在不成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奶奶陪老大到孫家去請她,表示歡迎。這樣一來,她可以比較不陌生!比棠坛林,二奶奶說:“姐姐,你真是好脾氣!孫柔嘉是什么東西,擺臭架子,要我們?nèi)ビ铀∥也挪豢夏!倍棠陶f:“她今天不肯來是不會來了。猜準她快要養(yǎng)了,沒有臉到婆家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咱們索性等著雙喜進門罷。我知道老大決不讓我去的,你瞧他那時候多少著急!比棠套岳⒉蝗,說:“老大雖然是長子,方家的長孫總是你們阿丑了。孫柔嘉趕養(yǎng)個兒子也沒用。”二奶指頭點她一下道:“他們方家有什么大家當在分,這個年頭兒還講長子長孫么?阿丑跟你們阿兇不是一樣的方家孫子。老頭子幾個錢快完了,去年冬租就一個錢沒收到。老大也三四個月不貼家用了,我看以后還要老頭子替他養(yǎng)家呢!比棠虈@氣道:“他們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夾肢窩里的!老大一個人大學畢業(yè)留洋,錢花得不少了,現(xiàn)在還要用老頭的錢。我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么用,別說比不上二哥了,比我們老三都不如。”二奶奶道:“咱們瞧女大學生‘自立’罷!倍伺f嫌盡釋,親熱得有如結(jié)義姐妹(因為親生姐妹倒彼此忌嫉的),孫柔嘉做夢也沒想到她做了妯娌間的和平使者。
午飯后,□(辶+豚)翁睡午覺,老太太押著兩個滿不愿意的老媽子出空房間,二奶奶三奶奶陪小孩子睡覺。阿丑阿兇沒人照顧,便到客堂里纏住鴻漸。阿丑問“大伯伯”要大伯母看,又玩皮地問:“大伯伯,誰是孫柔嘉?”阿兇距離鴻漸幾步,光著眼吃指頭,聽了這話,拔出指頭,刁嘴咬舌道:“‘孫柔嘉!豢梢哉f的,要說‘大娘’。大伯伯,我沒有說‘孫柔嘉’。”鴻漸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討喜酒吃,鴻漸說:“別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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