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間壁的牛房中的母牛真安靜，慣常在后山吼著的松風，也停止了它的呼吸，狗也沒有叫吠。整個的村莊，甚至整個的平原，該是全都睡熟了吧?
（2）女孩子感覺得這夜晚是過于寂寞的；而生活，也同樣安靜而且寂寞。她還剛剛十六歲，母親在一年前已經(jīng)死去了。只有父親，而他，卻每個晚上把她留在這祖遺的房屋里，自己則到鎮(zhèn)上去，一直到午夜以后才醉醺醺地歪歪倒倒跑回來。
（3）荒唐的父親啊!——女孩子嘆息著，感覺寂寞和恐怖。她抖了一抖，拿起火油燈來，走到了間壁牛房里去，好像在這陰慘而寂寞的屋子里，惟有那匹母牛才是一個可靠的伴侶似的。母牛已經(jīng)衰老了呢。它安靜地躺在那里，雖然明知道有人來到它的身旁，但是，卻沒有動一動的意思。它的頭伏在地面，眼睛好像已經(jīng)闔上，而骨瘦的身體，在那安靜的躺臥姿態(tài)里，似乎更為顯得支離了。年輕的女主人把燈照到它的眼前，端詳了一下它的呆滯的眼睛，于是，撫撫它那帶著白花的頭額，忍不住地有著想要哭泣的抽搐了。
（4）“母親……”她模糊地囁嚅著，一滴眼淚不自主地流下了她的面頰。她記起來，那母牛是母親堅持著要買來的。她自己，那時還不過十歲。她也愛這只母牛，它是馴良，在那時，它還年輕，有些害羞，怕人摸它的臉面和鼻子，同時，卻又非常淘氣，愛故意揚起頭去，讓幼小的女主人的手不能順利地摸到它的犄角。她把它叫作“傻子”叫作“蠢貨”，而它，則把尾巴一撅，趁著她還不曾把韁繩系到那脫了皮的柏樹上面，就如飛地跑開了。
（5）然而，記憶卻不能永遠這么明朗。一層黑的陰影罩上來了。從那時以后，她就被送到城里去，在一處有如修道院的學校里被禁錮起來了。老處女們的眼睛是嚴厲的，言語是急促而慍怒的。人們不再教她唱著山歌，卻教她唱著敬神的歌曲。到這時候，是臨到別人來叫她“傻子”，叫她“蠢貨”了。
（6）“傻子，敏子，你十二歲了，你可曉得?年紀不小!”可是，到明年，別人又來提醒她道：“蠢貨，敏子，你十三歲了，還不會作禱告?上帝要罰你的!”
（7）她輕輕地咽了一口氣，從牛房里，照樣端著火油燈，再回到堂屋里來。她有一些幻想，她想著在那遙遠的天上，生活應當是快樂的；她想到她的母親，那個慈祥的婦人，只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就死掉了的。
（8）在村頭，忽然傳來幾聲斷續(xù)的狗吠。她抬起頭來，靜聽著，也許是父親回來了吧?然而，狗吠聲立刻又停止下來，整個村子，一時又重歸靜寂。
（9）“是趕夜路的人從村頭經(jīng)過呢，”她又低下頭來，繼續(xù)著她的思想。她有一些秘密，但是，她不知道向什么人去告訴。在鄉(xiāng)村里，她感覺著她該疏遠每一個年長的人，而對于少年人們，她更感覺著一種不自主的羞怯。她孤獨著，她不會對人說話，而別人，也同樣地用著歧視的眼睛看她，要不然，就是給她嘲笑：“啊，敏姑，鄉(xiāng)下住不慣啊!”或者，“敏姑，到底是城里人啦!城里人比鄉(xiāng)下人好啊，多斯文!”她感覺得羞慚，感覺得嫌憎和恨惡，然而有時也感覺得一些自滿，可是，有什么可以自滿的呢?
（10）她有著許多的秘密，她感覺得無論怎樣也要向一個人傾吐出來。她從那積滿灰塵的筆盂里拿出一根細的鉛筆來，在一本抄本上輕輕地寫下了兩個字：
（11）“媽媽——”
（12）而在燈焰里面，媽媽的慈愛的臉面就好像出現(xiàn)了來；仍然是那樣含著微笑，眼睛和嘴唇仍然是顯示著堅決和良善，頭發(fā)上面仍然是包著那塊印著藍色條紋的頭巾。女孩子的手指顫栗了，她深深地認識那個臉面，她想要捉住它，然而，她知道那不可能，于是，低下頭來，在紙上迅速地寫了下去。
（13）“媽媽，我看見您在我的眼前!我在這里是這樣寂寞。這是怎樣寂寞的地方啊。母牛阿黃也老了呢，沒有精神，青草和黃草都不高興吃……”
（14）她望望燈焰，母親的臉面變得多么模糊啊，好像是有一些淚花掛在她那含笑的眼睫上面，使那慈愛的臉面變成看不清楚的影子了。她急忙又低下頭來，疾疾地寫著，好像怕那模糊的影子轉(zhuǎn)眼之間就會消逝。
（15）“……媽，我怎么辦呢?您怎樣來安排我呢?父親對我什么事也不管，他忘記我了，好像他已經(jīng)不記得他還有一個女兒。媽媽，別人瞧不起他，瞧不起我們呢。在鄉(xiāng)下，沒有合適的人家做親，人家不要不會作田的女孩子，人們把我們當作了另外的人。媽媽，我怎么辦呢?沒有人理我——我……我……我是一根野草啊……”
（16）油燈快近熄滅了，只剩有一星如豆的火光，而母親的影子，也忽地消滅了下去。女孩子把頭俯在案上，手里握著筆�！澳赣H，您在哪里呢?”她喃喃著，“我要到您那里去�！�
（17）在間壁的牛房里，母牛輕輕地嘆息著。在村子的一端，狂吠聲傳來了，凄厲而且恐怖；然而，父親還是沒有回來呢。
（有刪改）
注：麗尼，原名郭安仁，1909年生于湖北孝感，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一位有影響的散文家。
15．下列對文章有關內(nèi)容的理解和賞析，不正確的兩項是（ ）（4分）
A．文章開頭描寫村莊沒有風吼犬吠，結(jié)尾處描寫狗吠的凄厲恐怖，表現(xiàn)了村莊乃至社會的死寂，用以襯托女孩的孤獨寂寞。
B．文章具有詩化的結(jié)構(gòu)之美和哀婉沉郁的感傷之情，語言風格獨特，清新秀雅，真摯細微。
C．作者把筆觸伸入底層民眾的社會生活，描寫了女孩貧窮艱難的生存狀況，表達了作者對弱小者深深同情。
D．文章主要運用了對比手法，通過一系列對比，突顯了獨處家中的女孩孤苦伶仃、備受侮辱和損害的事實，深化了作品的主題。
E．通覽全文，女孩的遭遇令人心酸，其孤獨的原因是父親的冷漠、不負責任，村人的譏諷和學校的禁錮。
16．請聯(lián)系上下文，回答下面的問題。（6分）
（1）請簡要分析第（4）、（5）段中“傻子”“蠢貨”的妙處。（3分）
（2）理解第（15）段中“我是一根野草啊”一句的含意，并分析這句話在文章結(jié)構(gòu)上的作用。（3分）
17．文章描寫老牛有什么作用？結(jié)合全文簡要分析。（6分）
18．麗尼的散文被稱為“內(nèi)心探索”散文，請根據(jù)本文，探究“內(nèi)心探索”這一特點是如何體現(xiàn)的。（6分）
參考答案：
15.（4分）C E（C.“貧窮”錯，文中無此意。E.“學校的禁錮”錯，而是女孩自身與村里人格格不入。如第（9）段“有時也感覺得一些自滿”，第(15)段“在鄉(xiāng)下，沒有合適的人家做親，人家不要不會作田的女孩子，人們把我們當作了另外的人”。）（每項2分）
16.（6分）（1）（3分）第（4）段是女孩對老牛親昵的稱呼（1分），表現(xiàn)了女孩對老牛的喜愛之情（1分）；第(5)段則是學校里的人對女孩的稱呼，表現(xiàn)了學校里的人對女孩的譏諷和侮辱（1分）。（2）（3分）運用比喻手法，生動形象地表達了女孩對自己像“一根野草”一樣無人照顧、無人關愛、任人踐踏的不幸命運的深沉慨嘆（2分）。照應文章題目（1分）。
17.（6分）①首尾照應。文章從老牛入筆，以老牛結(jié)尾，首尾照應，使結(jié)構(gòu)更加完整嚴謹。②全文線索。文章中老牛貫穿全文，將女孩的遭遇連結(jié)為一體，使結(jié)構(gòu)緊湊嚴密。③象征母親，揭示主題。文章中的老牛是女孩的情感寄托，象征了母親，借以表達對母親的懷念之情。（每點2分）
18.（6分）①細膩入微的人物心理描寫（1分）。作者以極其細膩的筆法描寫了女孩的內(nèi)心世界，特別是內(nèi)心獨白式的書信，將女孩的內(nèi)心世界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揭示出文章的主題。（2分）。②以人物心理意識來結(jié)構(gòu)文章（1分）。文章以女孩的心理意識來聯(lián)結(jié)其遭遇和背景材料。（2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