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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
桑喬出身卑微，對于這一點，油麻地的人幾乎誰也不了解—桑喬是從外地調(diào)來的。
從前的桑喬家沒有一寸土地。桑喬只斷斷續(xù)續(xù)念過一年私塾。桑喬才十幾歲，就開始跟著父親打獵。一年四季，就在蘆葦叢里走，在麥地里走，在林子里走，在荒野里走，眼睛總是瞪得滴溜圓，鼻子也總是到處嗅著。桑喬至今還有每走到一處就嗅嗅鼻子的習(xí)慣，并且嗅覺特別靈敏。因此，桑桑家經(jīng)常發(fā)生這樣的事:桑喬從外面回來了，一進(jìn)屋，就嗅了嗅鼻子說:“家里有股騷味�！比胰司投夹岜亲樱l也嗅不出什么騷味來。桑喬卻一口咬定說:“有�！弊詈�，總會找到騷味的來源的，或是被桑桑用被子掩蓋了的尿濕了的褥子，或是貓把尿撒了幾滴在墻角上了。桑喬打獵，直打到二十五歲。二十五歲時的桑喬，皮膚是煙熏般的黃黑色。在這段歲月里，桑喬足足地領(lǐng)略到了獵人的艱辛與獵人的屈辱。在這個以農(nóng)耕為本的地方，打獵是一種最低賤的行當(dāng)�？墒�，桑喬家無地，他不得不打獵，不得不常常抓著血淋淋的野兔或野雞，十分不雅地站在集市上向人兜售他的獵物。桑喬是在時刻可見的鄙夷的目光里長到二十五歲的。二十五歲之前的桑喬，因為不經(jīng)常與人對話，總在沉默中度過，還落下了一個口吃的毛病。
桑喬從內(nèi)心里厭惡打獵。桑喬喜歡的是讀書識字。他憑著他一年私塾所學(xué)得的幾個字，逮到什么書，就拚命去讀，去獵獲，樣子就像跟隨在他身邊的那條獵狗。桑喬在河坡上，在麥地里，在樹林間，看了無數(shù)本他從各處撿來的、搜尋來的、討來的書。文字以及文字告訴他的故事、道理，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說話雖然結(jié)巴，但人們還是從他的結(jié)結(jié)巴巴的話里看出了他的不同尋常之處。當(dāng)?shù)教幣d辦學(xué)校，地方上一時找不到教書先生發(fā)愁時，居然有人一下子想到了他。
桑喬很快向人們證明了他是一個出色的教書先生。他從一處換到另一處，而每換一處，都是因為他工作的出色。他一個一個臺階地上升著，直至成為一所完全小學(xué)的校長。
桑喬十分鄙視自己的歷史。他下苦功夫糾正了自己的口吃，盡力清洗著一個獵人的烙印。當(dāng)他站在講臺上講課，當(dāng)他把全體教師召集在一起開會，當(dāng)他坐在藤椅上教人排戲，竟然沒有人再能從他身上看出一絲獵人的痕跡來了。
但他自己，卻在心中永遠(yuǎn)地記著那段歷史。
他把那支獵槍留下了。后來的歲月中，不管遷移到什么地方，他總要把這支獵槍掛在外人看不到的房間的黑暗處。
獵槍掛在黑暗里，桑喬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但桑喬看到的不是獵槍，而是一根黑色的鞭子。
桑喬很在乎榮譽(yù)。因為桑喬的歷史里毫無榮譽(yù)。桑喬的歷史里只有恥辱。桑喬看待榮譽(yù)，就像當(dāng)年他的獵狗看待獵物。桑喬有一只小木箱子。這只小木箱里裝滿了他的榮譽(yù):獎狀與作為獎品的筆記本。不管是獎狀還是筆記本，那上面都有一個讓他喜歡的不同級別的大紅章。有地方政府這一級的，有縣一級的，甚至還有省一級的。無論是獎狀，還是筆記本，那上面所寫著的都大同小異:獎給先進(jìn)教育工作者桑喬。一年里頭，桑喬總要在一些特別的時節(jié)或時刻，打開箱子來看一看這些獎狀和筆記本。那時，巨大的榮譽(yù)感，幾乎會使他感到暈眩。
現(xiàn)在，是桑桑六年級的上學(xué)期。
桑桑早看上了父親小木箱里的筆記本。但一直沒有下手�，F(xiàn)在，他很想下手。他馬上要考初中了。他要好好地準(zhǔn)備。桑桑不管做什么事情，總愛擺譜，總愛把事情做得很大方，很有規(guī)格。但也不考慮后果。他將碗柜改成鴿籠，就是一例。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我應(yīng)該有很多本子，生詞本、造句本、問答本……他粗算了一下，要有10本本子。前天，他曾向母親要錢去買本子，但被母親拒絕了:“你總買本子!”桑桑沉浸在他的大計劃里，激動不已。這天上午，桑桑趁父親去鎮(zhèn)上開會，終于把小木箱從柜頂上取了下來，然后趁母親去邱二媽家玩，將它抱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撬掉了那把小鎖，打開了這只從前只有父親一人才有權(quán)利打開的小木箱。他把這些差不多都是布面、緞面的筆記本取出來一數(shù)，一共12本。他把它們一本一本地擺開，放在草上。自從讀書以來，他還從未使用過如此高級的本子。他看著這些筆記本，居然流出一串口水來，滴在了一本筆記本的緞面上。他把一本筆記本打開，看到了一枚紅紅的章子。他覺得章子挺好看。但卻毫無父親的榮譽(yù)感。等他把所有筆記本都打開看了看之后，他開始覺得蓋章子的那一頁很別扭了。他馬上想到的一點就是清除掉這一頁。他要把父親的筆記本變成他桑桑的筆記本。只有這樣，他用起來心里才能痛快。他想撕掉那一頁，但試了試，又不太敢，只將其中一本的那一頁撕開一寸多長。他把這些筆記本裝進(jìn)了書包。但，心里一直覺得那蓋章子的一頁是多余的。午飯后，他到底將裝筆記本的書包又背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取出一本打開，嘩地一下撕下了那蓋章子的一頁。那聲音很脆，很刺激人。他接著開始撕第二本的、第三本的……。不一會，草上就有了十二張紙。十二枚大小不一、但一律很紅亮的章子，像十二只瞪得圓圓的眼睛在看著他。他忽然有點害怕了。他四下里看了看人，連忙將這十二張紙搓揉成一團(tuán)。他想將這一團(tuán)紙扔到河里，但怕它們散開后被人發(fā)現(xiàn)，就索性將它們?nèi)舆M(jìn)了黑暗的廁所里。
下午上課，桑桑的桌上，就有一本又一本讓人羨慕的筆記本。
桑喬發(fā)現(xiàn)這些筆記本已被桑桑劃為己有，是在一個星期之后。那是一個星期天，桑桑還在外面玩耍，柳柳不知要在桑桑的書包里找什么東西，把桑桑書包里的東西全都倒在了床上，被正巧進(jìn)來的桑喬一眼看見了。他首先發(fā)現(xiàn)的是那些筆記本已變薄(桑桑有撕紙的習(xí)慣，一個字沒寫好，就嘩地撕掉)，其中有幾本，似乎還只剩下一小半。他再一本本地打開來看，發(fā)現(xiàn)那一頁一頁曾經(jīng)看了讓他陶醉的蓋了大紅章的紙，都被撕掉了。當(dāng)即，他就歇斯底里吼叫起來，嚇得柳柳躲在墻角上，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不敢看他。
桑�；貋碇�，立即遭到了一頓毒打。桑喬把桑桑關(guān)在屋里，抽斷了兩根樹枝，直抽得桑桑尖厲地喊叫。后來，桑喬又用腳去踢他，直將他一腳踢到床肚里。桑桑龜縮在黑暗的角落里抖抖索索地哭著，但越哭聲音越小——他已沒有力氣哭了，也哭不出聲來了。
被關(guān)在門外的母親，終于把門弄開，見桑喬抓著棍子還渾身發(fā)顫地守在床前等桑桑出來再繼續(xù)揍他，拚了命從桑喬手里奪下棍子:“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她哭了，把桑桑從床下拉出，護(hù)在懷里。
柳柳更是哇哇大哭，仿佛父親不是打的桑桑，而是打的她。
桑喬走出門去，站在院子里，臉色蒼白，神情沮喪，仿佛十幾年用心血換來的榮譽(yù)，真的被兒子一下子全都?xì)У袅恕?
當(dāng)天深夜，桑喬一家人，都被桑桑銳利的叫喚聲驚醒了。
母親下了床，點了燈，急忙過來看他。當(dāng)她看到桑桑滿頭大汗，臉已脫色，再一摸他的手，直覺得冰涼時，便大聲喊桑喬:“他爸，你快起來!你快起來!”
桑桑用一只手捂著脖子向母親說著:“脖子疼�！�
母親將他的手拿開，看到了他脖子上一個隆起的腫塊。這個腫塊，她已看到許多日子了。
又一陣針扎一般的疼痛襲擊了桑桑，他尖叫了一聲，雙手死死抓住了母親的手。母親坐到床邊將他抱起，讓他躺在了她懷里。
桑喬站在床邊問:“這個腫塊已長了多少天啦?我怎么沒看見?”
母親流著淚:“你整天就只知道忙你的學(xué)校!你什么時候管過孩子?你還能看見孩子長了東西?兩個月前，我就對你說過，你連聽都沒聽進(jìn)耳朵里去!……”
桑桑的頭發(fā)都被汗水浸濕了。他的嘴唇一直在顫動著。他躺在母親懷里，一次又一次地被疼痛襲擊著。
桑喬這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桑桑清瘦得出奇:兩條腿細(xì)得麻稈一般，胸脯上是一根根分明的肋骨，眼窩深深，眼睛大得怕人。
桑喬翻出兩粒止痛片，讓桑桑吃了，直到后半夜，桑桑的疼痛才漸漸平息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