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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第九章藥寮(3)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上傳
第一章 禿鶴 第二章 紙月 第三章 白雀(一) 第四章 艾地 第五章 紅門(一)
第六章 細馬 第七章 白雀(二) 第八章 紅門(二) 第九章 藥寮

桑桑最喜歡的男老師是蔣一輪,最喜歡的女老師是溫幼菊。

溫幼菊會唱歌,聲音柔和而又悠遠,既含著一份傷感,又含著一份讓人心靈顫抖的骨氣與韌性。她拉得一手好胡琴。琴上奏得最好的又是那曲《二泉映月》。夏末初秋的夜晚,天上月牙一彎,她坐在荷塘邊上,拉著這首曲子,使不懂音樂的鄉(xiāng)下人,也在心里泛起一陣莫名的悲愁。桑桑的胡琴就是溫幼菊教會的。

在桑?磥恚瑴赜拙兆钭屓酥缘倪不僅僅在于她會唱歌,會拉胡琴,更在于她一年四季總守著她的藥罐子。他喜歡看她熬藥,看她喝藥,看她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溫幼菊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出現(xiàn),總是那副樣子。她自己似乎也很喜歡自己這個樣子——這個樣子使她感到自己很溫馨,也很有人情。

因為她的房間一年四季總飄逸著發(fā)苦的藥香,蔣一輪就在她的門上掛了一小塊木牌,那上面寫了兩個字:藥寮。

桑桑不懂“寮”是什么意思,蔣一輪就告訴他:“寮就是小屋!

溫幼菊笑笑,沒有摘掉牌子。她的小屋本就是熬藥的地方。她喜歡熬藥,甚至喜歡自己有病。“藥寮”——這個名字挺古樸,挺雅的。

桑桑進屋子時,溫幼菊正在熬藥。

溫幼菊坐在小凳上,見了桑桑,也給了他一張小凳,讓他與她一起面對著熬藥的爐子。

這是一只紅泥小爐,樣子很小巧。此時,炭正燒得很旺,從藥罐下的空隙看去,可以看到一粒粒炭球,像一枚枚蛋黃一樣鮮艷,爐壁似乎被燒得快要溶化成金黃色的流動的泥糊了。

立在爐上的那只黑色的瓦罐,造型土氣,但似乎又十分講究,粗樸的身子,配了一只彎曲得很優(yōu)稚的壺嘴和一個很別致的壺把。藥已經(jīng)煮開。壺蓋半敞,蒸氣推動著壺蓋,使它有節(jié)奏地在壺口上彈跳著。蒸氣一縷一縷地升騰到空中,然后淡化在整個小屋里,使小屋里洋溢著一種讓人頭腦清醒的藥香。

在深秋的夜晚,聽著窗外的秋風吹著竹林與茅屋,小紅爐使桑桑感到十分溫暖。

溫幼菊沒有立即與桑桑說話,只是看著紅爐上的藥罐,看著那裊裊飄起的淡藍色的蒸氣。她的神情,就像看著一道寧靜的風景。

桑桑第一次這樣認真地面對紅爐與藥罐。他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他好像也是挺喜歡看這道風景的。

溫幼菊往罐里續(xù)了點清水之后,依然坐了下來。她沒有看桑桑,望著紅爐與藥罐問他:“害怕嗎?”

桑桑說不清楚他到底是害怕還是不害怕。他甚至有點渴望自己生病。但他又確實感覺到了,事情似乎太嚴重了。他倒是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孤獨感。

桑桑望著爐口上似有似無的紅焰,不說話。

“你來聽聽我的故事吧!睖赜拙栈貞浿拔液茉缇褪チ烁改。我是奶奶把我?guī)Т蟮。我得永遠記住我的奶奶,永生永世。這倒不在于奶奶知我的冷熱,知我的饑飽,而在于她使我學會了活著所必要的平靜和堅韌。奶奶是個寡言的人。細想起來,奶奶沒有留給我太多的話。在我的記憶里,最深刻的,只有她留下的兩個字:別怕!這幾乎是她留給我的全部財富,但這財富是無比珍貴的。記得我七歲時,那年冬天,我望著門前那條冰河,很想走過去。我想站在對岸,然后自豪地大聲叫奶奶,讓她來看我。但我走到冰上時,卻不敢再往前走了,雖然我明明知道,冰已結得很厚很厚。這時,我感覺到身后的岸上,站著奶奶。我沒有回頭看她,但我能感覺到奶奶的目光——鼓勵我的目光。當我還在猶豫不決時,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別怕!奶奶的聲音不大,但在我聽來,卻像隆隆的雷聲。我走過去,走過去,一直走過去……我登上了對岸,回頭一看,奶奶正拄著拐棍站在寒冷的大風中,當時奶奶已經(jīng)七十歲了。我沒有大聲地叫她。因為,我哭了。……”

溫幼菊用鐵鉤捅了幾下爐子,爐口飛出一片細小的火星。

“十二歲那年,我生病了,非常非常嚴重的病。醫(yī)生說,我只能再活半年。那天傍晚,我獨自一人走到大堤上去,坐在一棵樹下,望著正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的太陽。我沒有哭,但我能感覺到我的手與腳都是冰涼的。奶奶拄著拐棍來了。她沒有喊我回家,而是在我身邊坐下了。天黑了下來,四周的一切,都漸漸地被黑暗吞沒了。風越吹越大,我渾身哆嗦起來。當我抬頭去望奶奶時,她也正在望我。我在黑暗里,看到了她的那雙慈祥的、永遠含著悲憫的眼睛。我撲到她懷里,再也克制不住地哭泣起來。她不說話,只是用手撫摸著我的腦袋與肩頭。月亮升上來了,很慘白的一輪。奶奶說:別怕!我伏在她腿上,竟然睡著了!髞淼娜兆永,奶奶賣掉了她的一切,領著我四處治病。每當我感到絕望時,奶奶總是那句話:別怕!聽到這兩個字,我就會安靜下來。那時,我既不感到恐怖,也不感到悲傷。我甚至那樣想:我已見過太陽了,見過月亮了,見過麥地和風車了,見過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人了,即使明天早上,真的走了,也沒有什么遺憾了。我像所有那些與我年紀一樣大的女孩子一樣,覺得很快樂。奶奶每天給我熬藥。而我每天都要喝下一碗一碗的苦藥。我聽從奶奶的,從不會少喝一口。喝完了,我朝奶奶笑笑

溫幼菊將藥倒進一只大碗,放上清水,接著再熬第二和。

停頓了很久,溫幼菊才說:‘十七歲那年,我考上了師范學校。也就是那年秋天,奶奶走了。奶奶活了八十歲。奶奶是為了我,才活了八十歲的。奶奶臨走前,抓住我的手。她已說不出話來了。但我從她微弱的目光里,依然聽到了那兩個字:別怕!”她沒有看桑桑,但卻把胳膊放在了桑桑的脖子上:“桑桑,別怕……”

眼淚立即汪在了桑桑的眼眶里。

溫幼菊輕輕搖著桑桑,唱起歌來。沒有歌詞,只有幾個抽象的嘆詞: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喲,

喲……,

喲喲,喲喲……,

咿呀咿呀喲……

這幾個嘆詞組成無窮無盡的句子,在緩慢而悠長的節(jié)奏里,輕柔卻又沉重,哀傷卻又剛強地在暖暖的小屋里回響著。桑桑像一只小船,在這綿綿不斷的流水一樣的歌聲中漂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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