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睍煞饩椭H,似乎已經(jīng)言盡;但當捎信的行人就要上路的時候,卻又忽然感到剛才由于匆忙,生怕信里漏寫了什么重要的內容,于是又匆匆拆開信封。“復恐”二字,對詩人的心理刻畫入微。而這種并不確切的“恐”,促使詩人不假思索地作出“又開封”的決定。詩人沒有寫寫信的具體過程和具體內容,只擷取家書就要發(fā)出時的這個細節(jié),正顯出他對這封“意萬重”家書的重視和對親人的深切思念——千言萬語,惟恐遺漏了一句。
王安石評張籍的詩說:“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這首極本色、極平淡,像生活本身一樣自然的小詩,其實包含了作者艱辛的構思過程,應該可以作為王安石精到評論的一個生動例證。
在古代詩人的筆下,秋天 最令人思鄉(xiāng)的季節(jié)。見秋風而起鄉(xiāng)思,古來有之。如江夔的“平生最識江湖味,聽得秋聲憶故鄉(xiāng)”。晉代張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晉書?張翰傳》)。張籍的《秋思》又屬一例。當然他見秋風而想的不僅是家中的美食吧?否則怎會“意萬重”呢?同是起鄉(xiāng)思,張翰“命駕”而歸,張籍卻不能,恐怕這里又多了一份不能歸鄉(xiāng)的惆悵和無奈吧!
賞析二:
盛唐絕句,多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較少敘事成分;到了中唐,敘事成分逐漸增多,日常生活情事往往成為絕句的習見題材,風格也由盛唐的雄渾高華、富于浪漫氣息轉向寫實。張籍這首《秋思》寓情于事,借助日常生活中一個富于包孕的片斷——寄家書時的思想活動和行動細節(jié),非常真切細膩地表達了作客他鄉(xiāng)的人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深切懷念。
第一句說客居洛陽,又見秋風。平平敘事,不事渲染,卻有含蘊。秋風是無形的,可聞、可觸、可感,而仿佛不可見。但正如春風可以染綠大地,帶來無邊春色一樣,秋風所包含的肅殺之氣,也可使木葉黃落,百卉凋零,給自然界和人間帶來一片秋光秋色、秋容秋態(tài)。它無形可見,卻處處可見。作客他鄉(xiāng)的游子,見到這一切凄涼搖落之景,不可避免地要勾起羈泊異鄉(xiāng)的孤孑凄寂情懷,引起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悠長思念。這平淡而富于含蘊的“見”字,所給予讀者的暗示和聯(lián)想,是很豐富的。
第二句緊承“見秋風”,正面寫“思”字。晉代張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晉書·張翰傳》)。張籍祖籍吳郡,此時客居洛陽,情況與當年的張翰相仿佛,當他“見秋風”而起鄉(xiāng)思的時候,也許曾經(jīng)聯(lián)想到張翰的這段故事。但由于種種沒有明言的原因,竟不能效張翰的“命駕而歸”,只好修一封家書來寄托思家懷鄉(xiāng)的感情。這就使本來已經(jīng)很深切強烈的鄉(xiāng)思中又增添了欲歸不得的悵惘,思緒變得更加復雜多端了!坝骷視馊f重”,這“欲”字頗可玩味。它所表達的正是詩人鋪紙伸筆之際的意念和情態(tài):心里涌起千愁萬緒,覺得有說不完、寫不盡的話需要傾吐,而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處說起,也不知如何表達。本來顯得比較抽象的“意萬重”,由于有了這“欲作家書”而遲遲不能下筆的生動意態(tài)描寫,反而變得鮮明可觸、易于想象了。
三、四兩句,撇開寫信的具體過程和具體內容,只剪取家書就要發(fā)出時的一個細節(jié)——“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痹娙思纫颉耙馊f重”而感到無從下筆,又因托“行人”之便捎信而無暇細加考慮,深厚豐富的情意和難以表達的矛盾,加以時間“匆匆”,竟使這封包含著千言萬語的信近乎“書被催成墨未濃”(李商隱《無題四首》)了。書成封就之際,似乎已經(jīng)言盡;但當捎信的行人就要上路的時候,卻又忽然感到剛才由于匆忙,生怕信里漏寫了什么重要的內容,于是又匆匆拆開信封!皬涂帧倍,刻畫心理入微。這“臨發(fā)又開封”的行動,與其說是為了添寫幾句匆匆未說盡的內容,不如說是為了驗證一下自己的疑惑和擔心。(開封驗看檢查的結果也許證明這種擔心純屬神經(jīng)過敏。)而這種毫無定準的“恐”,竟然促使詩人不假思索地作出“又開封”的決定,正顯出他對這封“意萬重”的家書的重視和對親人的深切思念——千言萬語,惟恐遺漏了一句。如果真以為詩人記起了什么,又補上了什么,倒把富于詩情和戲劇性的生動細節(jié)化為平淡無味的實錄了。這個細節(jié)之所以富于
包孕和耐人咀嚼,正由于它是在“疑”而不是在“必”的心理基礎上產(chǎn)生的。并不是生活中所有“行人臨發(fā)又開封”的現(xiàn)象都具有典型性,都值得寫進詩里。只有當它和特定的背景、特定的心理狀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方才顯出它的典型意義。因此,象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這樣,在“見秋風”、“意萬重”,而又“復恐匆匆說不盡”的情況下來寫“臨發(fā)又開封”的細節(jié),本身就包含著對生活素材的提煉和典型化,而不是對生活的簡單模寫。王安石評張籍的詩說:“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題張司業(yè)詩》),這是深得張籍優(yōu)秀作品創(chuàng)作要旨和甘苦的評論。這首極本色、極平淡,象生活本身一樣自然的詩,似乎可以作為王安石精到評論的一個生動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