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玉保言，特納格爾農(nóng)家，忽一牛入其牧群，甚肥健，久而無追尋者，詢訪亦無失牛者，乃留畜之，其女年十三四，偶跨此牛往親串家，牛至半途，不循蹊徑，負(fù)女渡嶺驀澗，直入亂山，崖陡谷深，墮必糜碎，惟抱牛頸呼號，樵牧者聞聲追視，已在萬峰之頂，漸滅沒于煙靄間。其或飼虎狼，或委溪壑，均不可知矣。皆咎其父貪攘此牛，致罹大害。余謂此牛與此女，合是夙冤，即驅(qū)逐不留，亦必別有以相報也。
故城刁飛萬言，一村有二塾師，雨后同步至土神祠，踞砌對談，移時未去。祠前地凈如掌，忽見坌起似字跡，共起視之，則泥土杖畫十六字曰：不趁涼爽，自課生徒，溷入書館，不亦愧乎。蓋祠無居人，狐據(jù)其中，怪二人久聒也。時程試方增律詩，飛萬戲曰：隨手成文，即四言葉韻，我愧此狐。
飛萬又言，一書生最有膽。每求見鬼，不可得。一夕，雨霽月明，命小奴攜罌酒詣叢冢間，四顧呼曰：良夜獨游，殊為寂寞，泉下諸友，有肯來共酌者乎？俄見磷光熒熒，出沒草際，再呼之，嗚嗚相距丈許，皆止不進(jìn)。數(shù)其影約十余，以巨杯挹酒，灑之，皆俯嗅其氣，有一鬼稱酒絕佳，請再賜。因且灑且問曰：公等何故不輪回，曰：善根在者轉(zhuǎn)生矣，惡貫盈者墮獄矣，我輩十三人，罪根未滿，待輪回者四；業(yè)報沉淪，不得輪回者九也。問，何不懺悔求解脫，曰：懺悔須及未死時，死后無著力處矣。灑酒既盡，舉罌視之，各踉蹌去。中一鬼回首丁寧曰：餓鬼得飫壺觴，無以報德，謹(jǐn)以一語奉贈，懺悔須及未死時也。
翰林院筆貼式伊實，從征伊犁時，血戰(zhàn)突圍，身中七矛，越兩晝夜復(fù)蘇，疾馳一晝夜，猶追及大兵。余與博晰齋同在翰林時，見有傷痕，細(xì)詢顛末，自言被創(chuàng)時，絕無痛楚，但忽如沉睡，既而漸有知覺，則魂已離體，四顧皆風(fēng)沙眒洞，不辨東西。了然自知為巳死，倏念及子幼家貧，酸徹心骨，便覺身如一葉，隨風(fēng)漾漾欲飛，倏念及虛死不甘，誓為厲鬼殺賊，即覺身如鐵柱，風(fēng)不能搖。徘徊眖立間，方欲直上山頂，望敵兵所在，俄如夢醒，已僵臥戰(zhàn)血中矣。晰齋太息曰：聞斯情狀，使人覺戰(zhàn)死無可畏，然則忠臣烈士，正復(fù)易為，人何憚而不為也。
里有古氏，業(yè)屠牛，所殺不可縷數(shù)，后古叟目雙瞽，古媼臨歿時，肌膚潰裂，痛苦萬狀。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號月余，乃終。侍姬之母沉媼親見其事。殺業(yè)至重，牛有功于稼穡，殺之業(yè)尤重。冥祥記載晉庾紹之事，已有宜勤精進(jìn)，不可殺生，若不能都斷，可勿宰牛之語。此牛戒之最古者。宣室志載夜叉與人雜居則疫生，惟避不食牛人。酉陽雜俎亦載之。今不食牛人遇疫，實不傳染，小說固非盡無據(jù)也。
海寧陳文勤公言，昔在人家遇扶乩降壇者，安溪李文貞公也。公拜問涉世之道，文貞判曰：得意時毋太快意，失意時毋太快口，則永保終吉。公終身誦之，嘗誨門人曰：得意時毋太快意，稍知利害者能之；失意時毋太快口，則賢者或未能。夫快口豈特怨尤哉，夷然不屑，故作曠達(dá)之語，其招禍甚于怨尤也。余因憶先高祖花王閣剩稿中載，宋盛陽先生，諱大壯，河間諸生，先高祖之外舅也，贈詩曰：狂奴猶故態(tài)，曠達(dá)是牢騷。與公所論殆似重規(guī)迭矩矣。
有額魯特女，為烏魯木齊民間婦，數(shù)年而寡，婦故有姿首，媒妁日叩其門，婦謝曰：嫁則必嫁，然夫死無子，翁已老，我去將誰依，請待養(yǎng)翁事畢，然后議。有欲入贅其家代養(yǎng)其翁者，婦又謝曰：男子性情不可必，萬一與翁不相安，悔且無及。亦不可。乃苦身操作，翁溫飽安樂，竟勝于有子時。越六七年，翁以壽終。營葬畢，始痛哭別墓，易采服升車去。論者惜其不貞，而不能不謂之孝。內(nèi)閣學(xué)士永公時鎮(zhèn)其地，聞之嘆曰：此所謂質(zhì)美而未學(xué)。
新城王符九言，其友人某，選貴州一令，貸于西商，抑勒剝削，機(jī)械百出，某迫于程限，委曲遷就，而西商枝節(jié)益多，爭論至夜分，始茹痛書券。計券上百金，實得不及三十金耳。西商去后，持金貯篋，方獨坐太息，忽聞檐上人語曰：世間無此不平事，公太柔懦，使人憤填胸臆。吾本意來盜公，今且一懲西商，為天下窮官吐氣也。某悸不敢答。俄屋角窸窣有聲，已越垣徑去。次日，聞西商被盜，篋中新舊借券，皆席卷去矣。此盜殊多俠氣。然亦西商所為太甚，干造物之忌，故鬼神巧使相值也。
許文木言，其親串有得新官者，盛具牲醴享祖考，有巫能視鬼，竊語人曰：某家先靈受祭時，皆顏色慘沮，如欲下淚，而后巷某甲之鬼，乃坐對門屋脊上，翹足而笑，是何故也。后其人到官，未久即服法，始悟其祖考悲泣之由。而某甲之喜，則終不解。久而有知其陰事者，曰：某甲女有色，是嘗遣某嫗，誘以金珠，同宿數(shù)夕，人不知而鬼知也。誰謂冥冥可墮行哉。
王梅序孝廉言，交河城西有古墓，林木叢雜，云藏妖魅，犯之者多患寒熱。樵牧不敢近。一老儒耿直負(fù)氣，由所居至縣城，其地適中過，必憩息，偃蹇傲倪，竟無所見聞，如是數(shù)年。一日，又坐墓，袒裼納涼，歸而發(fā)狂譫語曰：曩以汝為古君子，故任汝放誕，未敢侮汝，汝近乃作負(fù)心事，知從前規(guī)言矩步，皆貌是心非，今不復(fù)畏汝矣。其家再三拜禱，昏憒數(shù)日，自是索然氣餒，每經(jīng)其地，輒俯首疾趨。觀此知魅不足畏，心茍無邪，雖凌之而不敢校。亦觀此而知魅大可畏，行茍有玷，雖秘之而皆能窺。
門人蕭山汪生輝祖，字煥曾，乾隆乙未進(jìn)士，今為湖南寧遠(yuǎn)縣知縣。未第時，久于幕府，撰佐治藥言二卷。中載近事數(shù)條，頗足以資法戒。其一曰：孫景溪先生，諱爾周，令吳橋時，幕客葉某，一夕方飲酒，偃臥于地，歷二時而蘇。次日閉戶書黃紙疏，赴城隍廟拜眗，莫喻其故。越六日，又偃仆如前，良久復(fù)起，則請遷居于署外。自言八年前，在山東館陶幕，有士人告惡少調(diào)其婦，本擬請主人專懲惡少，不必婦對質(zhì)，而問事謝某，欲窺婦姿色，恿慫傳訊，致婦投環(huán)，惡少亦抵法。今惡少控于冥府，謂婦不死則渠無死法，而婦死由內(nèi)幕之傳訊，館陶城隍神移牒來拘，昨具疏申辨，謂婦本應(yīng)對質(zhì)，且造意者為謝某，頃又移牒，謂傳訊之意在窺其色，非理其冤，念雖起于謝，筆實操于葉，謝已攝至，葉不容寬。余必不免矣。越夕而隕。其一曰：浙江臬司同公言，乾隆乙亥秋審時，偶一夜?jié)摮霾熘T吏治事，狀皆已酣寢，惟一室燈燭明，穴窗竊窺，見一吏方理案牘，幾前立一老翁一少婦，甚駭異，姑視之。見吏初抄一簽，旋毀稿更書，少婦斂衽退，又抽一卷沉思良久，書一簽，老翁亦揖而退。傳詰此吏，則先理者為臺州因奸致死一案，初擬緩決，旋以身列青衿，敗檢釀命，改情實；后抽之卷，為寧波迭毆致死一案，初擬情實，旋以索埔理直，死由還毆，改緩決。知少婦為捐生之烈魄，老翁累囚之先靈矣。其一曰：秀水縣署有愛日樓，板梯久毀，陰雨輒聞鬼泣聲，一老吏言，康熙中，令之母善誦佛號，因建此樓。雍正初有令挈幕友胡姓來，盛夏不欲見人，獨處樓中，案牘飲食皆縋而上下。一日聞樓上慘號聲，從者急梯而上，則胡裸體浴血，自刺其腹，并碎眘周身，如刻畫。自云曩在湖南某縣幕，有奸夫殺本夫者，奸婦首于官，吾恐主人有失察咎，以訪拿報，婦遂坐磔。頃見一神引婦來，剚刃于吾腹，他不知也。號呼越夕而死。其一曰：吳興某以善治錢谷有聲，偶為同事者所慢，因密訐其寢，盜陰事于上官，竟成大獄，后自嚙其舌而死。又無錫張某在歸安令裘魯青幕，有奸夫殺本夫者，裘以婦不同謀，欲出之，張大言曰：趙盾不討賊為殺君，許止不嘗藥為弒父，春秋有誅意之法，是不可縱也。婦竟論死。后張夢一女子披發(fā)持劍，搏膺而至曰：我無死法，汝何助之急也。以刃刺之，覺而刺處痛甚，自是夜夜為厲，以至于死。其一曰：蕭山韓其相先生，少工刀筆，久困場屋，且無子，已絕意進(jìn)取矣。雍正癸卯在公安縣幕，夢神語曰：汝因筆孽多，盡削祿嗣。今治獄仁恕，賞汝科名及子，其速歸，未以為信，次夕夢復(fù)然，時已七月初旬，答以試期不及。神曰：吾能送汝也，寤后急理歸裝，江行風(fēng)利，八月初二日竟抵杭州，以遺才入闈中式。次年，果舉一子。煥曾篤實有古風(fēng)，其所言當(dāng)不妄。又所記囚關(guān)絕嗣一條曰：平湖楊研耕，在虞鄉(xiāng)縣幕時，主人兼署臨晉，有疑獄久未決。后鞫實為弟毆兄死，夜擬讞牘畢，未及滅燭而寢，忽聞床上鉤鳴，帳微啟，以為風(fēng)也，少頃復(fù)鳴，則帳懸鉤上，有白須老人跪床前叩頭，叱之不見，而幾上紙翻動有聲，急起視，則所擬讞牘也。反覆詳審，罪實無枉，惟其家四世單傳，至其父始生二子，一死非命，一又伏罪，則五世之祀斬矣。因毀稿存疑如故。蓋以存疑為是也。余謂以王法論，滅倫者必誅；以人情論，絕祀者亦可憫。生與殺皆礙，仁與義竟兩妨矣。如必委曲以求通，則謂殺人者抵以死，死者之冤已伸，伸己之冤以絕祖父之祀，其兄有知，必不愿。使其竟愿，是無人心矣。雖不抵不為枉，是一說也。或又謂情者一人之事，法者天下之事也，使凡僅兄弟二人者，弟殺其兄，哀其絕祀皆不抵，則奪產(chǎn)殺兄者多矣，何法以正倫紀(jì)乎？是又未嘗非一說也。不有皋陶，此獄實為難斷，存以待明理者之論定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