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匈奴列傳原文、注釋與翻譯
簡析:
本文是記述匈奴與中國關(guān)系的傳文。全文共四段,首段記述匈奴的歷史演變及其同中國的歷史關(guān)系,以及他們的民族風(fēng)俗、社會組織形態(tài)等;第二段寫漢朝初年,匈奴與漢朝的和親關(guān)系和反復(fù)無常的表現(xiàn);第三段是本文的中心,記述漢武帝時代,漢朝與匈奴之間長期的以戰(zhàn)爭為主的緊張關(guān)系。第四段記述太史公對武帝同匈奴戰(zhàn)爭的看法。
同匈奴戰(zhàn)爭是漢武帝一生政治生涯中的一件大事,從元光二年到元狩四年的四十四年當(dāng)中,漢與匈奴始終處于時戰(zhàn)時休、戰(zhàn)多于休的敵對狀態(tài)。在作者的客觀敘述中,對于匈奴奴隸主的不守信義,不遵禮法、侵擾邊境,破壞和平、好殺成性等,都做了含蓄的批評和指責(zé);同時也對漢武帝不停地進行征戰(zhàn),耗費人力物力,特別是對他的不知擇賢、任人失當(dāng)?shù)龋隽撕畹淖I諷,顯示了作者對漢武帝這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的公允的態(tài)度,和對歷史的深刻認識。
因為本文涉及對當(dāng)時政治的評述,論述的又是一些敏感的政治問題,所以作者采用了寓論于敘的寫法,又在“大史公曰”中連用兩句“唯在擇任將相哉”,“隱然言外”(何焯《義門讀書記·史記》),“微旨實寓譏”(《史記評林》引余有丁語),使本文在《史記》中顯示出不同的敘事言志的特色。
另外本文較詳細地記述了匈奴的世俗風(fēng)情,文字簡約,頗似一篇風(fēng)俗書,很有文獻史料的價值,是《史記》的名篇。
原文、注釋與翻譯: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①,曰淳維。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②,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zhuǎn)移。其畜之所多則馬、牛、羊,其奇畜則橐駞③、驢、④、駃騠⑤、騊駼⑥、騨騱⑦。逐水草遷徙,毋城郭常處耕田之業(yè)⑧,然亦各有分地。毋文書⑨,以言語為約束。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士力能毌弓⑩,盡為甲騎。其俗,寬則隨畜(11),因射獵禽獸為生業(yè),急則人習(xí)戰(zhàn)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長兵則弓矢,短兵則刀鋌(12)。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茍利所在,不知禮義。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13)。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貴壯健,賊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14)。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姓字。
①苗裔:后代子孫。②唐:陶唐氏,即堯。虞:即虞舜。③橐駞(tuó tuó,駝駝):同“橐駝”,即駱駝。④(luó,羅):通“騾”,母馬與公驢雜交而生者。⑤駃騠(jué tí,決提):母驢與公馬雜交而生的驢騾。⑥騊駼:一種良馬。⑦騨騱(tuó xí,駝席):野馬名。⑧毋:通“無”。處:居。⑨文書:文字書籍。⑩毌弓:通“貫弓”,拉開弓。(11)寬:不打仗之時。(12)亶(chán,饞):鐵把小矛。(13)被:通“披”。旃(zhān,沾)裘:用獸毛獸皮所制之衣。(14)。和叭ⅰ薄
匈奴的祖先是夏后氏的后代子孫,叫淳維。唐堯、虞舜以前就有山戎、獫狁、葷粥居住在北方蠻荒之地,隨著畜牧活動而遷移。他們的牲畜較多是馬、牛、羊,他們的奇特牲畜是駱駝、驢、騾、駃騠、騊駼、騨騱。他們追尋著水草而遷徙,沒有城郭和經(jīng)常居住的地方,不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但是也有各自分占的土地。沒有文字和書籍,用言語來約束人們的行動。兒童即能騎羊,拉弓射擊鳥和鼠,稍微長大就能射擊狐兔,用作食物。成年男子都能拉開弓,全都披掛鎧甲,騎著戰(zhàn)馬。匈奴的風(fēng)俗,平常無戰(zhàn)事時,則隨意游牧,以射獵飛禽走獸為職業(yè);形勢緊急時,則人人練習(xí)攻戰(zhàn)本領(lǐng),以便侵襲掠奪,這是他們的天性。他們的長兵器有弓和箭,短兵器有刀和鋌。形勢有利就進攻,不利就后退,不以逃跑為羞恥之事。只要有利可得,就不管禮義是否允許。自君王以下,都以牲畜之肉為主食,皆穿皮革衣服,披著帶毛的皮襖。強壯的人吃肥美食物,老年人則吃剩馀之物。他們看重壯健之人,輕視老弱者。父親死去,兒子則以后母為妻;兄弟死去,活著的兄弟就娶他的妻子為妻。匈奴人有名卻不避諱,但沒有姓和字。
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于西戎,邑于豳①。其后三百有余歲,戎狄攻大王亶父②,亶父亡走岐下③,而豳人悉從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余歲,周西伯昌伐畎夷氏④。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紂而營洛邑⑤,復(fù)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涇、洛之北,以時入貢,命曰“荒服”⑥。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⑦,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周遂作《甫刑》之辟⑧。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寵姬褒姒之故⑨,與申侯有郤⑩。申侯怒而與犬戎共攻殺周幽王于驪山之下,遂取周之焦獲,而居于涇、渭之間,侵暴中國(11)。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東徙洛邑。當(dāng)是之時,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為諸侯。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齊,齊釐公與戰(zhàn)于齊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齊,齊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12)。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鄭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鄭,故娶戎狄女為后,與戎狄兵共伐鄭。已而黜狄后(13),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帶,欲立之,于是惠后與狄后、子帶為內(nèi)應(yīng),開戎狄(14),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帶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陸渾,東至于衛(wèi),侵盜暴虐中國。中國疾之(15),故詩人歌之曰“戎狄是應(yīng)”(16),“薄伐獫狁,至于大原”(17),“出輿彭彭,坡彼朔方”(18)。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晉。晉文公初立,欲修霸業(yè),乃興師伐逐戎翟(19),誅子帶,迎內(nèi)周襄王(20),居于洛邑。
①邑:聚居之地。此指建立都邑。②大(tài,太)王亶父:即古公亶父。③亡走:逃跑。④西伯(bà,壩):通“西霸”,西方諸侯之長。昌:即周文王姬昌。⑤營:建造。⑥荒服:離王都最遠之地。按:《尚書·禹貢》把古代王都以外的地方分為五服,即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每服五百里,則荒服離王都二千五百里。⑦穆王:即周穆王姬滿。⑧《甫刑》:《尚書》作《呂刑》,乃周穆王命其相呂侯所制定的刑律。呂侯后來為甫侯,故又稱《甫刑》辟:法。⑨用:因。⑩申侯:西周末年申國之君。其女為周幽王之后,后幽王寵愛褒姒,廢申后及太子宜臼。申侯便暗結(jié)繒國與犬戎,攻殺了幽王,俘獲了褒姒,擁立平王為帝。見卷四《周本紀》。郤:通“隙”,私仇。(11)侵暴:侵犯。中國:指中原地區(qū)。(12)走:逃跑。(13)黜:廢除。(14)開戎狄:打開城門,放進戎狄。(15)疾:痛恨。(16)詩人:指《詩經(jīng)》的作者。此處所引“戎狄是應(yīng)”詩句引自《詩經(jīng)·魯頌·宮》,原文“應(yīng)”作“膺”,打擊之意。全句意思是“打擊戎狄”。(17)薄伐:討伐!氨 睘檎Z首助動詞。此句引自《詩經(jīng)·小雅·六月》。(18)彭彭:通“(peng,朋)”,馬盛多的樣子。城:筑城。朔方:北方。(19)戎翟:通“戎狄”。(20)內(nèi):同“納”。
夏朝政治衰微時,公劉失去他的稷官之職,改變了西戎的風(fēng)俗,在豳地建起都邑住了下來。這以后三百多年,戎狄族進攻周太王亶父,亶父逃跑到歧山腳下,而豳地民眾都跟隨亶父來到歧山下,在此營造城邑,創(chuàng)建周國。這以后又過了百余年,周西伯姬昌討伐畎夷氏。其后十多年,周武王討伐商紂王,并營建洛邑,重又回到酆京、鎬京居住,把戎夷驅(qū)逐到?jīng)芩吐逅员,讓他們按時向周進貢,叫做“荒服”。其后二百余年,周朝政治衰微,周穆王討伐大戎,獲得四條白狼和四只白鹿就回來了。從此以后,荒服的戎夷之人不再來鎬京進貢。于是周王朝就制定了《甫刑》的法規(guī)。穆王以后二百余年,周幽王因為寵幸褒姒的緣故,與申侯有了仇怨。申侯動怒,就和犬戎一起在驪山之下攻擊并殺死了周幽王,犬戎就奪得了周朝的焦獲之地,居住到?jīng)芩臀妓g,侵犯中原地區(qū)。這時秦襄公援救周王朝,于是周平王離開了酆京、鎬京,向東遷徙到洛邑。就在這時,秦襄公攻打戎人來到歧山,開始被封為諸侯。此后六十五年,山戎越過燕國進攻齊國,齊釐公同山戎在齊國城外交戰(zhàn)。其后四十四年,山戎進攻燕國。燕國向齊國告急,齊桓公北上討伐山戎,山戎逃跑。這以后二十多年,戎狄來到洛邑,攻打周襄王,襄王逃奔到鄭國的氾邑。最初,周襄王想討伐鄭國,所以娶了戎狄的姑娘作王后,同戎狄之兵一起討伐鄭國。不久,襄王廢黜了狄后,狄后怨恨;襄王的后母叫惠后,有個兒子叫子帶,想立他為王,于是惠后同狄后、子帶為內(nèi)應(yīng),為戎狄打開城門,因此戎狄才能進城,打敗周軍,趕走周襄王,而立子帶為天子。于是戎狄中的一些人就住到了陸渾,東部到達了衛(wèi)國,侵犯虐害中原人民,中原人痛恨他們,所以《詩經(jīng)》的作者們作詩說“打擊戎狄”,“討伐獫狁,到達大原”,“出動軍車,戰(zhàn)馬盛多”,“在北方筑城”。周襄王在外住了四年,于是派使者向晉國告急。當(dāng)時晉文公剛剛即位執(zhí)政,想要創(chuàng)建霸業(yè),就發(fā)兵討伐并驅(qū)逐了戎狄,殺了子帶,迎回周襄王,居住在洛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