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是陳俠君最閑著沒事做,常能到李家來走動。他曾在法國學(xué)過畫,可是他不必靠此為生。他嘗說,世界上資本家以外,和“無產(chǎn)階級”的勞動者對峙的還有一種“無業(yè)階級”,家有遺產(chǎn)、不務(wù)正業(yè)的公子哥兒。他勉強(qiáng)算屬于這個階級。他最初回國到上海,頗想努力振作,把繪畫作為職業(yè)。誰知道上海這地方,什么東西都愛洋貨,就是洋畫沒人過問。洋式布置的屋子里掛的還是中堂、條幅、橫披之類。他的大伯父是有名的國畫家,不懂透視,不會寫生;除掉“外國墳山”和自來水,也沒逛過名山秀水,只憑祖?zhèn)鞯氖詹睾腿毡镜溺媪_版《南畫集》,今天畫幅山水“仿大癡筆意”,明天畫幅樹石“曾見云林有此”,生意忙得不可開交。這氣壞了有藝術(shù)良心的陳俠君。他伯父一天對他說:“我的好侄兒呀,你這條路走錯了!洋畫我不懂,可是總比不上我們古畫的氣韻,并且不象中國畫那樣用意微妙。譬如大前天一個銀行經(jīng)理求我為他銀行里會客室畫幅中堂,你們學(xué)洋畫的人試想該怎樣畫法,要切銀行,要口彩好,又不能俗氣露骨。”俠君想不出來,只好搖頭。他伯父呵呵大笑,攤開紙卷道:“瞧我畫的!”畫的是一棵荔枝樹,結(jié)滿了大大小小的荔枝,上面寫著:“一本萬利圖。臨羅兩峰本”俠君看了又氣又笑。他伯父又問“幸福圖”怎樣畫法,俠君真以為他向自己請教,源源本本告訴他在西洋神話里,幸福女神是個眼蒙布帶、腳踏飛輪的女人。他伯父拈著胡子微笑,又?jǐn)傞_一卷紙,畫著一株杏花、五只蝙蝠,題字道:“杏蝠者,幸福諧音也;蝠數(shù)五,諧五福也。自我作古!眰b君只有佩服,雖然不很情愿。他伯父還有許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財主的外室;這些財翁白天忙著賺錢,怕小公館里的情婦長日無聊,要不安分,常常叫她們學(xué)點玩藝兒消遣。最理想的當(dāng)然是中國畫,可以賣弄而不難學(xué)。拜門學(xué)畫的先生,不比旁的教師,必須有名兒的,這也很掙面子,而且中國畫的名家十九上了年紀(jì),不會引誘女人,可以安心交托。俠君年紀(jì)輕,又是花天酒地的法國留學(xué)生,人家先防他三分;學(xué)洋畫聽說專畫模特兒,難保不也畫紅樓夢里傻大姐所說的“妖精打架”,那就有傷風(fēng)化了。俠君在上海受夠了冷落,搬到北平來住,有了一些說話投機(jī)的朋友,漸漸恢復(fù)自尊心,然而初回國時那股勁頭再也鼓不起來。因為他懶得什么事都不干,人家以為他上了勁什么事都能干。他也成了名流。他只有談話不懶,晚上睡著了還要說夢話。他最擅長跟女人講話。他知道女人不喜歡男人對她們太尊敬,所以他帶玩弄地恭維,帶冒犯地迎合。例如上月里李太太做生日,她已到了愿有人記得她生日而不愿有人知道她生年的時期,當(dāng)然對客人說自己老了,大家都抗議說:“不老!不老!”只有陳俠君說:“快該老了!否則年輕的姑娘們都給您比下去了,再沒有出頭的日子啦!”
客人齊了,用人送茶點上來。李太太叫頤谷坐在旁邊,為自己斟第一杯茶,第二杯茶就給他斟,問他要幾塊糖。頤谷客氣地躊躇說:“謝謝,不要糖!崩钐⒁曀,微笑低聲說:“別又象剛才否認(rèn)你學(xué)校里有女學(xué)生,這用不到客套!不擱糖,這茶不好喝。我干脆不問你,給你加上牛奶!鳖U谷感謝天,這時候大家都忙著談話,沒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態(tài),李太太的笑容和眼睛表情使他忽然快樂得仿佛心給熱東西燙痛了。他機(jī)械地把匙調(diào)著茶,好一會沒聽見旁人在講什么。
建侯道:“俠君,你來的時候耳朵燒沒有?我們都在罵你。”
陳俠君道:“咱們背后誰不罵誰--”
愛默插嘴說:“我可沒罵過誰!
俠君左手按在胸口,坐著向愛默深深彎背道:“我從沒罵過你。”回頭向建侯問:“罵我些什么呢?何妨講來聽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馬用中喝完茶還得上報館做稿子,便搶著說:“罵你臭架子,每次有意晚到,耽誤大家的時間,恭候你一個人。”
袁友春說:“大家說你這藝術(shù)家的習(xí)氣是在法國拉丁區(qū)坐咖啡館學(xué)來的,說法國人根本沒有時間觀念,所以‘時間即金錢’那句話還得向英文去借。我的見解不同,我想你生來這遲到的脾氣,不,沒生出來就有這脾氣,你一定十月滿足了還賴著不肯出世的!
大家都笑了,陳俠君還沒回答,傅聚卿冷冷地說:“這幽默太笨重了,到肉鋪子里去稱一下,怕斤兩不小!
袁友春臉上微紅,睜眼看傅聚卿道:“英國人用磅作單位的,不講斤兩,你露出冒牌英國佬的馬腳來了!
陳俠君喝著茶說:“可惜!可惜!這樣好茶給你們潤了嗓子來吵嘴,真冤哪!我今天可不是故意累你們等,方才送一個朋友全家上車回南邊去,所以來遲了。這兩天風(fēng)聲又緊起來,好多人想搬家離開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