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谷到李家這兩天半里,和建侯還相得。怕羞的他,見了建侯,倒不很畏縮。建侯自會說話以來,一生從沒碰見任何人肯讓他不斷的發(fā)言,肯象頤谷那樣嚴肅地、耐心地、興奮地聽他講。他一向也沒知道自己竟有這樣滔滔汩汩的口才。這兩天,他的自尊心象插進傷寒病人嘴里的溫度表,直升上去。他才領(lǐng)會到私人秘書的作用,有秘書的人會覺得自己放大了幾倍,抬高了幾層。他跟頤谷先討論這游記的名稱和寫法,順便講了許多洋景致。所以第一天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頤谷已經(jīng)知道建侯在美國做學生時交游怎樣廣,每年要花多少錢,大學功課怎樣難,畢業(yè)怎樣不容易;機器文明多少可驚,怎樣紐約一市的汽車銜接起來可以繞地球一周;他如何對美國人宣揚中國,他穿了什么顏色和花紋的中國長袍去參加化裝跳舞會;他在外國生病,房東太太怎樣天天煨雞給自己吃,一個美國女孩子怎樣天天送鮮花,花里還附問病的紙條兒,上面打著“×”號--“你懂么?”建侯嘻開嘴,滿臉頑皮地問頤谷,“你去請教你的女朋友,她會知道這是kiss的記號。在西洋社交公開,這事平常得很!”游記的題目也算擬定了兩個,《西游記》或《歐美漫步》,前者來得渾成,后者來得時髦。當天頤谷吃了午飯回來辦公,又知道要寫這篇游記,在筆述建侯的印象以外,還得參考美國《國家地理學會雜志》、《旅行雜志》、“必得過”(Baedeker)和“沒來”(Murray)兩公司出版的大城市指南,尋材料來補充。明天上午,建侯才決定這游記該倒寫,不寫出國,而寫回國,怎樣從美國到歐洲漫游,在意大利乘船回中國。他的理由是,一般人的游記,都從出國寫起,上了輪船,一路東張西望,少見多怪,,十足不見世面的小家子氣;自己在美洲住了三年,對于西洋文明要算老內(nèi)行了,換個國家去玩玩,雖然見到些新鮮事物和排場,不致象鄉(xiāng)下人初到大都市,咋舌驚嘆,有失身份。他說:“回國時的游歷,至少象林黛玉初入榮國府,而出國時的游歷呢,怕免不了象劉姥姥一進大觀園!鳖U谷曾給朋友們拉去聽京戲大名旦拿手的《黛玉葬花》,所以也見過身體豐滿結(jié)實的林黛玉(仿佛《續(xù)紅樓夢》里警幻仙子給林黛玉吃的強身健美靈丹,黛玉提早服了來葬花似的),但是看建侯口講指劃,自比林黛玉,忍不住笑了。建侯愈加得意,頤谷忙說:“李先生,這樣,游記的題目又得改了!苯ê钕肓讼,說:“巧得很,前天報上看見有人在翻譯英國哈代的小說《還鄉(xiāng)記》,這名稱倒也現(xiàn)成;我這部書就叫《?瓦鄉(xiāng)記》,你瞧好不好!”一頓飯后,建侯忽然要把自序先寫;按例,印在書前的自序是全書完稿后才寫的。頤谷暗想,這又是倒寫法。建侯口述意見,頤谷記下來,整理,發(fā)揮,修改,直到淘氣出亂子那天的午飯時,才謄清了給建侯過目。經(jīng)過這兩天半的工作,頤谷對建侯的敬畏心理消失干凈。青年人的偏激使他對他的主人不留情地鄙視;他看到了建侯的無聊、虛榮、理智上的貧乏,忽視了建侯為人和待人的好處。他該感激建侯肯出相當高的價錢雇自己來干這種不急之務(wù);他只恨建侯倚仗有錢,犧牲青年人的時間和精力來替他寫無意義的東西。當時他對著貓抓破的稿子,只好捺住脾氣再抄寫一次。也許淘氣這畜生倒是位有識、有膽的批評家,它的摧殘文物的行為,安知不是對這篇稿子最痛快有效的批評呢?想到這里,頤谷苦笑了。
建侯知道了這事,同情以外,還向頤谷道歉自己的疏忽。頤谷再沒理由氣憤了。過一天早晨,建侯一見頤谷,就說:“今天下午四點半鐘,內(nèi)人請你喝茶!鳖U谷客氣地傻笑著,真覺得受寵若驚。建侯接著說:“她本想認識你,昨天晚上我對她講了淘氣跟你搗亂,她十分抱歉,把淘氣罵了一頓。今天剛有茶會,順便請你進去談?wù)劇!边@使頤谷自慚形穢起來,想自己不懂禮節(jié),沒有講究衣服,晉見時髦太太,準鬧笑話,他推辭說:“都是生人,我去不好意思!苯ê詈吞@地說:“沒有什么不好意思。今天來的都是你聽見過的人,只有在我家里,你才會看見他們聚在一起。你不要錯過機會。我有事要出去,請你把第一章關(guān)于紐約的資料收集起來。到四點半,我來領(lǐng)你進去。假如我不來,你叫老白作向?qū)!鳖U谷整半天什么事也沒心思做,幸而建侯不在,可以無忌憚地怠工。很希望接觸那許多名字有電磁力的人,而又害怕他們笑自己,瞧不起自己。最好是由建侯帶領(lǐng)進去,羞怯還好象有個緩沖;如果請老白領(lǐng)路,一無保障地進客廳,那就窘了。萬一建侯不來,非叫到老白不可,問題就多了!假使準時進去,旁的客人都沒到,女主人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