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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
每天早晨，當(dāng)桑桑他們背著書包上學(xué)時，細馬卻趕著那十只山羊，到田野上牧羊去了。
細馬好象還挺樂意。那十只小山羊，活蹦亂跳，一只只如同小精靈一般，一忽跑，一忽跳，一忽又互相打架，給細馬帶來了許多快樂。細馬一面用一根樹枝管著他們，一面不住地跟它們說話:“走了，走了，我們吃草去了�！嗪玫牟菅剑园�，吃吧，快點吃吧，再不吃，人家的羊就要來吃了�！瓌e再鬧了，在草地躺一回，曬曬太陽多好！……你們再這樣偷吃人家菜園里的草，被人家打了，我發(fā)誓，再也不管你們了�！奔汃R覺得羊們是能聽得懂他的話的，也只有羊能聽得懂他的話。每逢想到這一點，細馬就對油麻地小學(xué)的學(xué)生耿耿于懷:他們連我的話都聽不懂;他們就不知道他們的話說得有多難聽!他就在心中暗暗嘲笑他們讀課文時那副腔調(diào):說的什么話呀，一個個都是大舌頭，一個個好像都堵了一鼻孔鼻涕!
細馬似乎很喜歡這兒的天地。那么大，那么寬廣的大平原。到處是莊稼和草木，到處是飛鳥與野兔什么的。有那么多條大大小小的河，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船。他喜歡看魚鷹捕魚，喜歡聽遠處的牛哞哞長叫，喜歡看幾個獵人帶了幾只長腿細身的獵狗，在麥地或棉花地里追捕兔子，喜歡聽蘆葦叢里一種水鳥有一聲無一聲的很哀怨的鳴叫，喜歡看風(fēng)車在野風(fēng)里發(fā)狂似地旋轉(zhuǎn)……。他就在這片田野上，帶著他的羊，或干脆將它們暫時先放下不管，到處走。一切都是有趣的。他樂意去做許多事情:追逐一條狗，在小水塘里去捉幾條魚，發(fā)現(xiàn)了一個黃鼠狼的洞，就用竹片往洞的深處挖……。
這樣過了一些日子，細馬忽然覺得這一切，又不再有什么趣味了。當(dāng)他聽到從油麻地小學(xué)傳來的讀書聲、吵鬧聲時，他就會站在田野上，向油麻地小學(xué)長久地張望。然而，他又不愿意再回到學(xué)校讀書。
冬天到了，因為平原沒有什么遮攔，北風(fēng)總是長驅(qū)直入，在原野上肆無忌憚地亂撲亂卷。細馬雖然不必要天天將羊們趕到田野上，但他得常常拿一把小鐮刀去河坡、田埂上割那些已經(jīng)枯萎了的草或遺割的豆秸，然后背回來喂羊。北風(fēng)像冰碴一般銳利地劃著他的手，他的臉。沒有幾天，他的手就裂口了，露出紅艷艷的肉來。晚上，邱二媽燒一盆熱水，邱二爺就把細馬拉過來，讓他將雙手放在熱水里長時間地浸泡，然后擦干，再讓他涂上蛤蜊油。但即使這樣，細馬的手仍在北風(fēng)中不時地產(chǎn)生一種切割樣的疼痛。每逢此時，他就對那些坐在門上掛了厚厚草簾的教室中讀書的孩子們產(chǎn)生了一種嫉妒，一種敵意。
冬天過去，細馬已基本上能聽得懂油麻地人“難聽的”話了。但，細馬依然沒有去學(xué)校上學(xué)。一是因為，邱二媽并未提出讓他再去讀書，二是細馬覺得，自己拉了一個學(xué)期的課，跟是不可能再跟上了，除非留級，而細馬不愿意這樣丟人。細馬還是放他的羊。雖然細馬心里并不喜歡放羊。
細馬越來越喜歡將羊群趕到離油麻地小學(xué)比較近的地方來放。現(xiàn)在，他不在乎油麻地小學(xué)的孩子們用異樣的目光來看他。他甚至喜歡挑戰(zhàn)性地用自己那雙眍眼去與那些目光對視，直至那些目光忽然覺得有點發(fā)虛而不再去看他。他在油麻地首先學(xué)會的是罵人的話，并且是一些不堪入耳的罵人的話。他知道，這些罵人的話，最能侮辱對方，也最能傷害和刺激對方。當(dāng)一個孩子向他的羊群投擲泥塊，或走過來逗弄他的羊，他就會去罵他們。他之所以罵他們，一是表明他討厭他們，二是表明他現(xiàn)在也能講油麻地的話了。油麻地的孩子們都已感覺到，這個江南小蠻子是一個很野蠻的孩子。知道了這一點，也就沒有太多的孩子去招惹他。這使細馬很失望。他希望有人來招惹他，然后他好去罵他們。他甚至在內(nèi)心渴望著跟油麻地小學(xué)的某一個孩子狠狠地打一架。
孩子們看出了這一點，就更加小心地躲避著他。
細馬就把羊群趕到了油麻地小學(xué)的孩子們上學(xué)所必須經(jīng)過的路口。他讓他的羊在路上拉屎撒尿。女孩子們既怕羊，又怕他，就只好從地里走。男孩子們不怕，就是要走過來。這時若驚動了他的羊，他就要罵人。如果那個挨罵的男孩不答應(yīng)他的無理，要上來與他打架，他就會感到十分興奮，立即迎上去，把身體斜側(cè)給對方，昂著頭:“想打架嗎?”那個男孩，就有可能被他這股主動挑釁的氣勢嚇住，就會顯得有點畏縮。他就會對那個男孩說:“有種的就打我一拳!”有幾個男孩動手了，但都發(fā)現(xiàn)，細馬是一個非常有力氣的孩子，加上他在打架時所呈現(xiàn)出的兇樣，糾纏了一陣，見著機會，就趕緊擺脫了他，逃掉了事。六年級有一個男孩，仗著自己個高力大，不怕他的兇樣，故意過來踢了一只羊的屁股。細馬罵了一句，就沖了過去。那個男孩揪住他的衣服，用力甩了他兩個圓圈，然后雙手一松，細馬就往后倒去，最后跌坐在地上。細馬順手操起了兩塊磚頭。兩個小孩打架打急了眼，從地上抓磚頭要砸人的有的是，但十有八九是拿著磚頭嚇唬人。磚頭倒是抓得很緊，但并不敢砸出去。膽大的對方知道這一方不敢砸，就在那里等他過來。這一方就抓著磚頭奔過來了，把磚頭揚起來。對方也有點害怕，但還是大聲地說:‘你敢砸我!你敢砸我!”抓磚頭的這一個就說:“我就敢砸你!”嘴硬，但終了也不敢砸。對方也有點發(fā)虛，怕萬一真的砸出來，就走開了。但細馬卻是來真的。他對準(zhǔn)那個高個男孩，就砍出去一塊磚頭。那高個男孩一躲閃，就聽見磚頭刷地從他的耳邊飛了過去。眼見著細馬拿了磚頭沖過來，一副絕對真干的樣子，嚇得掉頭直往校園里跑。細馬又從地上撿了一塊磚，一手提一塊，并不猛追，咬著牙走進了校園。嚇得高個男孩到處亂竄，最后竟然藏到了女生廁所里，把前來上廁所的幾個女孩子嚇得哇哇亂叫。細馬沒有找到那個高個男孩，就提著磚頭走到校園外面，坐在路上，一直守到放學(xué)。高個男孩回不去家，只好跑到小河邊上，讓一個放鴨子的老頭用船把他送過河去。
油麻地小學(xué)的老師就交待各班同學(xué):不要去惹細馬
但禿鶴還是去惹了細馬。結(jié)果，兩人就在路上打起來。禿鶴打不過細馬，被細馬騎在身下足有一個小時。細馬就是不肯放開他。有人去喊蔣一輪。蔣一輪過來，連說帶拉，才把細馬弄開。禿鶴鼻子里流著血，哭喪著臉跑了。
傍晚，桑喬找了邱二爺與邱二媽，說了細馬的事。
晚上，邱二媽就將細馬罵了一頓。細馬在挨罵時，就用割草的鐮刀，一下子一下子將刀尖往烏桕樹上砍，將烏相樹砍了許多眼。邱二媽過來，將鐮刀奪下，扔進了菜園，就對邱二爺嚷嚷:“誰讓你將他帶回來的!”
邱二爺過來，打了一下細馬的后腦勺:“吃飯去!”
細馬不吃飯，鞋都不脫，上了自己的床，把被子蒙在頭上哭�？拗拗�，就睡著了。
邱二媽從一開始就覺得，細馬不是一個一般的孩子。她從他的眍眼里看出，這已是一個有了心機的孩子。當(dāng)她這樣認(rèn)為時，細馬在他眼里就不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大人了�，F(xiàn)在這個大人是沖著他們的一筆家產(chǎn)突然地來了。邱二媽從一開始，就對細馬是排斥的。
五月的一天，邱二媽終于向細馬叫了起來:“你回去吧，你明天就回你家去!”
事情的發(fā)生與桑桑有關(guān)。
這是一個星期天，細馬正在放羊，桑桑過來了。現(xiàn)在，桑桑幾乎是細馬唯一的朋友。桑桑和細馬在田野上玩耍時，桑桑說:“我們?nèi)ユ?zhèn)上玩吧?”
細馬說:“去�！�
桑桑和細馬丟下那群羊，就去鎮(zhèn)上了。兩人在鎮(zhèn)上一人買了一只燒餅，一邊吃，一邊逛，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了，還沒有想起來回家。又逛了一陣，正想回家，桑�？吹教焐嫌腥壶澴勇湓诹艘粋�人家的房頂上。桑桑見著鴿子，就邁不開腿，拉了細馬，就去那個人家看鴿子。也就是看鴿子。但桑桑光看，就能看得忘了自己。細馬對于誰都兇，可就是很順從桑桑。他就蹲在墻根下，陪著桑桑。主人家見兩個孩子看他們家的鴿子，一看就一兩個小時，心里就生了疑，過來打量他倆。細馬碰了碰桑桑的胳膊。桑�？吹搅艘粚Χ嘁傻哪抗�，這才和細馬匆匆走出鎮(zhèn)子往家走。
在細馬離開羊群的這段時間里，羊吃了人家半條田埂的豆苗。
邱二媽向人家陪了禮，將羊趕回了羊圈里。
細馬回來了。他很餓，就直奔廚房，揭了鍋蓋，盛了滿滿一大碗飯，正準(zhǔn)備坐在門檻上扒飯，邱二媽來了:“你還好意思吃飯?”
細馬端著碗，不知是吃好還是不吃好。
“你吃飯倒是挺能吃的，才多大一個人，一頓能扒尖尖兩碗飯!可讓你干點活，就難了!你放羊放到哪兒去了?我告訴你，我們養(yǎng)不起你!”邱二媽說完，去桑桑家了。
細馬端著碗，眼淚就流了下來，淚珠撲嗒撲嗒地掉在了飯碗里。他突然轉(zhuǎn)過身，把飯碗擱到了鍋臺上，走出了廚房，來到了屋后。
屋后是邱二爺家的自留地。一地的麥子剛剛割完，一捆捆麥子，都還擱在地里，未扛回院子里。
細馬下地，扛了一捆麥子，就往院子里走。他扛了一捆又一捆，一刻也不停歇。
當(dāng)時是下午四點，金屬一樣的陽光，還在強烈地照射著平原。細馬汗淋淋地背著麥捆，臉被曬得通紅，幾道粗粗的汗痕，掛在臉上。他脫掉了褂子，露出光脊梁。太陽的照曬，麥芒的刺戳，加上汗水的腌泡，使他覺得渾身刺撓，十分難受，但細馬一直背著麥捆，一聲不吭。
桑桑的母親見到了，就過來說:“細馬，別背了�！�
細馬沒有回答，繼續(xù)背下去。
桑桑的母親就過來拉細馬，細馬卻掙脫了。她望著細馬的背影說:“你這孩子，也真犟！”
邱二媽走過來說:“師娘，你別管他，由他去。”
桑桑來了。母親給了他一巴掌:“就怪你。”
桑桑也下地了，他要幫細馬，也扛起麥捆來。
桑桑的母親回家忙了一陣事，出來看到細馬還在背麥捆，就又過來叫細馬:“好細馬，聽我話，別背了。”
桑桑也過來:“細馬，別背了�！�
細馬抹了一把汗，搖了搖頭。
桑桑的母親就一把拉住他。桑桑也過來幫母親推他。細馬就拚命掙扎，要往地里去，眼睛里流出兩行淚水，喉嚨里嗚咽著。三個人就在地頭上糾纏著。
邱二媽叫著:“你回去吧，你明天就回你家去!”
桑桑的母親就回過頭來:“二媽，你也別生氣，就別說什么了�！�
這時，邱二爺從外面回來了，聽桑桑的母親說了一些情況，說:“還不聽師娘勸!”
細馬卻還是像一頭小牛犢一樣，企圖掙出桑桑和他母親的手。
這時走來了桑喬。他沒有動手:“你們把他放了。細馬，我說話有用嗎?”
被桑桑和他母親松開了的細馬，站在那兒，不住地用手背擦眼淚。
桑喬這才過來拉住細馬的手：“來，先到我家去，我們談?wù)��！?
邱二爺說:“聽桑校長的話，跟桑校長走�！�
細馬就被桑喬拉走了。
這里，邱二媽哭了起來:“師娘，我命苦哇……”
桑桑的母親就勸她回去，別站在地頭上。
邱二媽倚在地頭的一棵樹上，哭著說著：“他才這么大一點的人，我就一句說不得了。等他長大了，我們還能指望得上他嗎?”
桑桑的母親勸了邱二媽半天，才把她勸回家。
當(dāng)天晚上，細馬就住在了桑桑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