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禿鶴 | 第二章 紙月 | 第三章 白雀(一) | 第四章 艾地 | 第五章 紅門(一) |
第六章 細(xì)馬 | 第七章 白雀(二) | 第八章 紅門(二) | 第九章 藥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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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桑桑在花園里循聲捉蟋蟀,就聽見荷塘邊的草地上有笛子聲,隔水看,白雀正在笛子聲里做動作。今晚的月亮不耀眼,一副迷離恍惚的神氣。桑?床磺迨Y一輪與白雀,但又分明看得清他們的影子。蔣一輪倚在柳樹上,用的是讓桑桑最著迷的姿勢:兩腿微微交叉著。白雀的動作在這樣的月光籠罩下,顯得格外的柔和。桑桑坐在塘邊,呆呆地看著,捉住的幾只蟋蟀從盒子里趁機(jī)逃跑了。
微風(fēng)翻卷著荷葉,又把清香吹得四處飄散。幾支尚未綻開的荷花立在月色下像幾支碩大的毛筆,黑黑地豎著。桑桑能夠感覺到:它們正在一點一點地開放。
夜色下的笛子聲不太像白天的笛子聲,少了許多明亮和活躍,卻多了些憂傷與神秘。夜越深越是這樣。
路過塘邊的人,都要站住聽一會,看一會。聽一會,看一會,又走了。但桑桑卻總在聽,總在看。桑桑在想:有什么樣的戲,只是在月光下演呢?
不知是哪個促狹鬼,向池塘里投擲了一塊土疙瘩,發(fā)一聲“咚”的水響,把蔣一輪的笛音驚住了,把白雀的動作也驚住了。
桑桑在心里朝那個投擲土疙瘩的人罵了一聲:“討厭!”但笛音又響起來了,動作也重新開始。如夢如幻。
過了一個星期,彩排結(jié)束后,桑喬說:“《紅菱船》怕是今年最好的一出戲了。”
演出是在一個晴朗無風(fēng)的夜晚。演出的消息幾天前就已傳出去了,來看演出的人很多。舞臺就設(shè)在油麻地小學(xué)的操場上。在通往油麻地小學(xué)操場的各條路上,天未黑,人便一縷一縷地往這邊走了。老頭老太太,大多扛了張板凳,而孩子們心想:操場四周都是樹,到時爬樹上看吧。因此,他們大多就空了手,輕松地跑著,跳著,叫著。油麻地小學(xué)文藝宣傳隊與油麻地地方文藝隊的演出水平,是這一帶最好的,因此,來看演出的絕非僅僅只有油麻地的人,差不多,引來了方圓十里地的人。油麻地一些人家估計一些住在遠(yuǎn)處的親戚也要過來,就多扛了一些凳子。因此,離演出還早,場地上就已放了無數(shù)張凳子了,看上去挺壯觀。
化妝室就設(shè)在用做排練場的那幢草房子里。來得早的人,就圍在窗口門口看化妝。桑喬手掌上涂滿了各色油彩。演員們就從他手下,一個個地過著。若是個過場的或不重要的,桑喬就三下兩下地將他們打發(fā)過去。若是一個重要角色,桑喬就很認(rèn)真,妝化得差不多了,就讓那個演員往后退幾步,他歪頭看看,叫演員湊上來,讓他再作仔細(xì)修改,就像一個作文章的人,仔細(xì)地修改他的文章一樣。
樂隊在門外已開始調(diào)音、試奏。
桑喬化妝著化妝著,心里老覺得今天好像有點什么事情,偶爾抬頭看了一眼,一下看到了心神不寧的蔣一輪,他突然明白了:白雀還沒化妝呢。他問道:“白雀呢?”
“白雀還沒有來!庇腥艘慌源鸬。
桑喬在嘴里嘀咕了一聲:“怎么搞的?該來了。”心想離演出還有些時間,就依然去給那些演員化妝。
蔣一輪屋里屋外不安地轉(zhuǎn)悠已經(jīng)好一會了,看看手表,離演出時間已不遠(yuǎn)了,終于走到桑喬身邊,輕聲說道:“桑校長,她還沒有來。”
桑喬無心再去仔細(xì)化妝手里的一個演員,說聲“行了”,就丟下那個演員,對一個叫‘泣酸子”的演員說:“二酸子,你去她家找找她!
二酸子上路了。
桑喬追出來:“快點!
“唉!”二酸子穿過人群跑起來。
演員、樂隊以及圍觀的人,不一會就都知道了白雀未到,就把一句話互相重復(fù)著:“白雀還沒有來呢!庇诌^不一會,這話就傳到了操場上,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都在說:“白雀還沒有來呢!庇X得事情似乎挺重大,于是也就感到有點莫名其妙的興奮。
二酸子過不一會回來了,對桑喬說:“白雀他父親不讓她來!
桑喬問:“為什么?”
二酸子不知為什么看了蔣一輪一眼,轉(zhuǎn)而回答桑喬:“不知道為什么!
還有兩三個演員沒化妝,桑喬說:“自己化妝吧!庇謱π麄麝牭木唧w負(fù)責(zé)人說:唯時演出,我去白雀家一趟!闭f完就走,一句話一半留在門里,一半留在門外:“誰都可以不來,但白雀不能不來!
兩盞汽油燈打足了氣,“璞璞璞”地燃燒著,一旦高懸,立即將舞臺照得一片光明。
演出準(zhǔn)時進(jìn)行。但臺下的人一邊看演出,一邊就在下面互相問:“白雀來了嗎?”臺后的演員也在互相問:“白雀來了嗎?”
桑?吹绞Y一輪在吹笛子時,不時拿眼睛往通往操場的路上膘。好幾回,蔣一輪差一點把曲子吹錯了,幸虧是合奏,很用心的桑桑用胡琴將這些小漏洞一一補(bǔ)住了。桑?吹,蔣一輪用感激和夸獎的目光看了他好幾回。
幕間,人們在空隙里幾乎將詢問變成了追問:“白雀來了沒有?”
又一個節(jié)目開始時,人們的注意力就集中不起來,場上的秩序不太好。
演員們開始抱怨白雀:“這個白雀,搞得演出要演不下去了!
演了三個小節(jié)目,白雀還未到。人們從“白雀偶然疏忽了,忘了演出時間了”的一般想法上移開去,在問:“白雀為什么沒有來?”都認(rèn)為是有原因的,便開始了猜測,心思就老不在臺上演出的節(jié)目上。仿佛他們今天來這里,不是來看演出的,而是來專門研究“白雀為什么沒有來”這樣一個問題的。當(dāng)他們聽說白雀是被她的父親白三攔在了家中時,猜測就變得既漫無邊際,又十分具體了。臺下一片卿卿喳喳,想看節(jié)目的人也聽不太分明了,注意力反而被那些有趣的猜測吸引了。因此,這時臺上的演出,實際上已沒有太大的意義
臺前臺后的演員都很著急:“白雀怎么還不來呢?”
忽然有人大聲說:“白雀來了!”
先是孩子們差不多一起喊起來:‘噢——白雀來了——”大人們看也不看,就跟著喊。
眾人都去望路上,臺上的演員和樂隊也都停住了望路上——月光下的路,空空蕩蕩。
“哪兒有白雀?”“沒有白雀!薄罢l胡說的?”一場的人,去哪兒找那個胡說的人!眾人只當(dāng)穿插進(jìn)來了一個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讓他們覺到了一陣小小的沖動。
臺上的演出繼續(xù)進(jìn)行。臺下的人暫時先不去想白雀,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看著,倒有了一陣好秩序。演員們也就情緒高漲。那個男演員,亮開喉嚨大聲吼,吼得人心一陣激動。本是風(fēng)吹得樹葉響,但人卻以為是那個男演員的聲音震得樹葉“沙沙”響。桑桑把胡琴拉得搖頭晃腦,揉弦揉走了音。只有蔣一輪,還是心不在焉,笛子吹得結(jié)結(jié)巴巴,大失往日的風(fēng)采。人也沒有從前一吹笛子就一副得意忘形的樣子,顯得有點僵硬。
一個女演員做著花樣,一搖一晃,風(fēng)吹楊柳似地走上臺來。她一直走到了臺口,讓人覺得她馬上就要走下臺來了。下面一個動作,是她遠(yuǎn)眺大河上有一葉白帆飄過來。她身子向前微側(cè),突然說出一句:“那不是白雀嗎?”神情就像說的是戲里頭的一句臺詞。
眾人起先反應(yīng)不過來,還盯著她的臉看。
她踞起腳,用手往路上一指:“白雀!”
眾人立即站起來,扭頭往路上看,只見路上裊裊娜娜地走過來一個年輕女子。
“是白雀!”
“就是白雀!”
眾人就看著白雀不慌不忙地走過來。
白雀并不著急。人們隱隱約約地看到,她一路走,還一路不時地伸手抓一下路邊的柳枝或蹲下來采支花什么的。人們不生氣,倒覺得白雀也真是不一般。
靠近路口,不知是誰疑惑地說了一聲:“是白雀嗎?”
很多人跟著懷疑:“是白雀嗎?”
話立即傳過來:“是周家的二丫!”
于是眾人大笑。因為周家的二丫,是個腦子有毛病的姑娘,一個“二百五”。
二丫走近了,明亮的燈光下,眾人清清楚楚地看清了是二丫。
二丫見那么多人朝她笑,很不好意思,又裊裊娜娜地走進(jìn)了黑暗的樹蔭里。
臺上那個女演員滿臉通紅,低下頭往后臺走。再重上臺來時,就一直不大好意思,動作做沒做到家,唱也沒唱到家,勉強(qiáng)對付著。
臺下有人忽然學(xué)她剛才的腔調(diào):“那不是白雀嗎?”
眾人大笑。
女演員沒唱完,羞得趕緊往后臺跑,再也沒有肯上臺。
臺下的秩序從此變得更加糟不可言。很多人不想演了。桑桑和其它孩子、大人、樂手坐在臺上很尷尬,不知道是撤下臺來還是堅持著在臺上。
臺下的人很奇怪:非想見到白雀不可。其實,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并不認(rèn)識白雀,更談不上對白雀演戲的了解。只是無緣無故地覺得,一個叫白雀的演員沒有來,不是件尋常的事情。而互相越是說著白雀,就越覺得今天他們之所以來看戲,實際上就是來看白雀的,而看不到白雀,也就等于沒有看到戲。這種情緒慢慢地演變成了對演出單位的惱火:讓我們來看戲,而你們的白雀又沒有來,這不是謳人么?這不是讓我們白跑一趟嗎?又等了等,終于有了想鬧點事的心思。
演員們說:“不要再演了!
宣傳隊的負(fù)責(zé)人說:“桑校長沒回來。演不演,要得到他的同意。”
“桑校長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呢?”有幾個演員走到路口去望,但沒有望見桑喬。
臺下終于有人叫:“我們要看白雀!”
很多人跟著喊:“我們要看白雀!”
這時演員們即使想演,實際上也很難演下去了。
演員與樂隊都撤到了后臺。
臺下亂哄哄的像個集市。
蔣一輪站在一棵梧桐樹的黑影里,一臉沮喪。
桑喬終于回來。演員們連忙將他圍住,就聽他說了一聲:“我真想將白三這廝一腳踹進(jìn)大糞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