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柔嘉在訂婚以前,常來看鴻漸;訂了婚,只有鴻漸去看她,她輕易不肯來。鴻漸最初以為她只是個女孩子,事事要請教自己;訂婚以后,他漸漸發(fā)現(xiàn)她不但很有主見,而且主見很牢固。她聽他說準備退還聘約,不以為然,說找事不容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別逞一時的意氣。鴻漸問道:“難道你喜歡留在這地方?你不是一來就說要回家么?”她說:“現(xiàn)在不同了。只要咱們兩個人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兵櫇u看未婚妻又有道理,又有情感,自然歡喜,可是并不想照她的話做。他覺得雖然已經(jīng)訂婚,和她還是陌生得很。過去沒有訂婚經(jīng)驗——跟周家那一回事不算數(shù)的——不知道訂婚以后的情緒,是否應當像現(xiàn)在這樣平淡。他對自己解釋,熱烈的愛情到訂婚早已是頂點,婚一結(jié)一切了結(jié),F(xiàn)在訂了婚,彼此間還留著情感發(fā)展的余地,這是樁好事。他想起在倫敦上道德哲學一課,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學家講的話:“天下只有兩種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種應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壞的。不過事實上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從戀愛到白頭偕老,好比一串葡萄,總有最好的一顆,最好的只有一顆,留著做希望,多么好?他嘴快把這些話告訴她,她不作聲。他和她講話,她回答的都是些“唔”,“哦”。他問她為什么不高興,她說并未不高興。他說:“你瞞不過我!彼f:“你知道就好了。我要回宿舍了!兵櫇u道:“不成,你非講明白了不許走。”她說:“我偏要走!兵櫇u一路上哄她,求她,她才說:“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后面呢,我們是壞葡萄,別倒了你的胃口!彼钡锰_,說她胡鬧。她說:“我早知道你不是真的愛我,否則你不會有那種離奇的思想!彼r小心解釋了半天,她臉色和下來,甜甜一笑道:“我是個死心眼兒,將來你討厭——”鴻漸吻她,把這句話有效地截斷,然后說:“你今天真是顆酸葡萄!彼龔娖萨櫇u說出來他過去的戀愛。他不肯講,經(jīng)不起她一再而三的逼,講了一點。她嫌不夠,鴻漸像被強盜拷打招供資產(chǎn)的財主,又陸續(xù)吐露些。她還嫌不詳細,說:“你這人真不爽快!我會吃這種隔了年的陳醋么?我聽著好玩兒!兵櫇u瞧她臉頰微紅,嘴邊強笑,自幸見機得早,隱匿了一大部分的情節(jié)。她要看蘇文紈和唐曉芙的照相,好容易才相信鴻漸處真沒有她們的相片,她說:“你那時候總記日記的,一定有趣等得很,帶在身邊沒有?”鴻漸直嚷道:“豈有此理!我又不是范懿認識的那些作家、文人,為什么戀愛的時候要記日記?你不信,到我臥室里去搜!睂O小姐道:“聲音放低一點,人家全聽見了,有話好好的說。只有我哪!受得了你這樣粗野,你倒請什么蘇小姐呀、唐小姐呀來試試看。”鴻漸生氣不響,她注視著他的臉,笑說:“跟我生氣了?為什么眼晴望著別處?是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所以,訂婚一個月,鴻漸仿佛有了個女主人,雖然自己沒給她訓練得馴服,而對她訓練的技巧甚為佩服。他想起趙辛楣說這女孩子利害,一點不錯。自己比她大了六歲,世事的經(jīng)驗多得多,已經(jīng)是前一輩的人,只覺得她好玩兒,一切都縱容她,不跟她認真計較。到聘書的事發(fā)生,孫小姐慷慨地說:“我當然把我的聘書退還——不過你何妨直接問一問高松年,也許他無心漏掉你一張。你自己不好意思,托旁人轉(zhuǎn)問一下也行!兵櫇u不聽她的話,她后來知道聘書并非無心遺漏,也就不勉強他。鴻漸開玩笑說:“下半年我失了業(yè),咱們結(jié)不成婚了。你嫁了我要挨餓的!彼f:“我本來也不要你養(yǎng)活;丶乙娏税职,請他替你想個辦法!彼鲝埶餍圆灰丶,到重慶找趙辛楣——辛楣進了國防委員會,來信頗為得意,比起出走時的狼狽,像換了一個人。不料她大反對,說辛楣和他不過是同樣地位的人,求他薦事,太丟臉了;又說三閭大學的事,就是辛楣薦的,“替各系打雜,教授都沒爬到,連副教授也保不住,辛楣薦的事好不好?”鴻漸局促道:“給你這么一說,我的地位更不堪了。請你說話留點體面,好不好?”孫小姐說,無論如何,她要回去看她父親母親一次,他也應該見見未來的丈人丈母。鴻漸說,就在此地結(jié)了婚罷,一來省事,二來旅行方便些。孫小姐沉吟說:“這次訂婚已經(jīng)沒得到爸爸媽媽的同意,幸虧他們喜歡我,一點兒不為難。結(jié)婚總不能這樣草率了,要讓他們作主。你別害怕,爸爸不兇的,他會喜歡你!兵櫇u忽然想起一件事,說:“咱們這次訂婚,是你父親那封信促成的。我很想看看,你什么時候把它揀出來!睂O小姐愣愣的眼睛里發(fā)問。鴻漸輕輕擰她鼻子道:“怎么忘了?就是那封講起匿名信的信!睂O小姐扭頭抖開他的手道:“討厭!鼻子都給你擰紅了。那封信?那封信我當時看了,一生氣,就把它撕了——唔,我倒真應該保存它,現(xiàn)在咱們不怕謠言了,”說完緊握著他的手。
辛楣在重慶得到鴻漸訂婚的消息,就寄航空快信道賀。鴻漸把這信給孫小姐看,她看到最后半行:“弟在船上之言驗矣,呵呵。又及,”就問他在船上講的什么話。鴻漸現(xiàn)在新訂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層,把辛楣批評的話一一告訴。她聽得怒形于色,可是不發(fā)作,只說:“你們這些男人全不要臉,動不動就說女人看中你們,自己不照照鏡子,真無恥!也許陸子瀟逢人告訴我怎樣看中他呢!我也算倒霉,辛楣一定還有講我的壞話,你說出來。”鴻漸忙扯淡完事。她反對托辛楣謀事,這可能是理由。鴻漸說這次回去,不走原路了,干脆從桂林坐飛機到香港,省吃許多苦,托辛楣設法飛機票。孫小姐極贊成。辛楣回信道:他母親七月底自天津去香港,他要迎接她到重慶,那時候他們湊巧可以在香港小敘。孫小姐看了信,皺眉道:“我不愿意看見他,他要開玩笑的。你不許他開玩笑。”鴻漸笑道:“第一次見面少不了要開玩笑的,以后就沒有了,F(xiàn)在你還怕他什么?你升了一輩,他該叫你世嫂了!
鴻漸這次走,沒有一個同事替他餞行。既然校長不高興他,大家也懶跟他聯(lián)絡。他不像能夠飛黃騰達的人——“孫柔嘉嫁給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后悔的一天”——請他吃的飯未必像扔在尼羅河里的面包,過些日子會加了倍浮回原主。并且,請吃飯好比播種子:來的客人里有幾個是吃了不還請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級小職員;有幾個一定還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這樣,種一頓飯可以收獲幾頓飯。鴻漸地位不高,又不屬于任何系,平時無人結(jié)交他,他也只跟辛楣要好,在同事里沒撒播飯種子。不過,鴻漸飯雖沒到嘴,謝飯倒謝了好幾次。人家問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說:“怎么?走得那么匆促!餞行都來不及。糟糕!偏偏這幾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沒有工夫,孫小姐,勸他遲幾天走,大家從從容容敘一敘——好,好,遵命,那么就欠禮了。你們回去辦喜事,早點來個通知,別瞞人哪!兩個人新婚快樂,把這兒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备咝iL給省政府請到省城去開會,大考的時候才回校,始終沒正式談起聘書的事。鴻漸動身前一天,到校長室秘書處去請發(fā)旅行證件,免得路上軍警麻煩,順便見校長辭行,高松年還沒到辦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書處領取證件,一問校長早已走了。一切機關的首長上辦公室,本來像隆冬的太陽或者一生里的好運氣,來得很遲,去得很早?墒歉咚赡暌幌蚯诿,鴻漸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氣憤里又有點得意。他訓導的幾個學生,因為當天考試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里來話別。他感激地喜歡,才明白貪官下任,還要地方挽留,獻萬民傘、立德政碑的心理。離開一個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總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毀譽,正跟死后的哀榮一樣關心而無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蠟燭一滅,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別,仿佛臨死的人有孝子順孫送終,死也安心閉眼。這些學生來了又去,暫時的熱鬧更增加他的孤寂,輾轉(zhuǎn)半夜睡不著。雖然厭惡這地方,臨走時偏有以后不能再來的悵戀,人心就是這樣捉摸不定的。去年來的時候,多少同伴,現(xiàn)在只兩個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則自己失了業(yè),一個人走這條長路,真沒有那勇氣。想到此地,鴻漸心理像冬夜縮成一團的身體稍覺溫暖,只恨她不在身畔。天沒亮,轎夫和挑夫都來了;已是夏天,趁早涼,好趕路。服侍鴻漸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XX送到大門外看他們上轎,一手緊握著鴻漸的賞錢,準備轎子走了再數(shù)。范小姐近視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離,以為會碰見送行的男同事,臉上胡亂涂些胭脂,勾了孫小姐的手,從女生宿舍送她過來。孫小姐也依依惜別,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轎子,祝她們倆一路平安,說一定把人家寄給孫小姐的信轉(zhuǎn)到上海,“不過,這地址怎么寫法?要開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說時格格地笑。孫小姐也說一定有信給她。鴻漸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們倆背后彼此誹謗,面子上這樣多情,兩個政敵在香檳酒會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過如此。假使不是親耳朵聽見她們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為她們真是好朋友了。
轎夫到鎮(zhèn)上打完早尖,抬轎正要上路,高松年的親隨趕來,滿額是汗,把大信封一個交給鴻漸,說奉校長命送來的。鴻漸以為是聘書,心跳得要沖出胸膛,忙拆信封,里面只是一張信箋,一個紅紙袋。信上說,這一月來校務紛繁,沒機會與鴻漸細談,前天剛自省城回來,百端待理,鴻漸又行色匆匆,未能餞別,抱歉之至;本校暫行緩辦哲學系,留他在此,實屬有屈,所以寫信給某某兩個有名學術機關,推薦他去做事,一有消息,決打電報到上海;禮券一張,是結(jié)婚的賀儀,尚乞哂納。鴻漸沒看完,就氣得要下轎子跳罵,忍耐到轎夫走了十里路休息,把一個紙團交給孫小姐,說:“高松年的信,你看!誰希罕他送禮。到了衡陽,我掛號退還去。好得很!我正要寫信罵他,只恨沒有因頭,他這封來信給我一個回信痛罵的好機會。”孫小姐道:“我看他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冤家?罵了他于你有什么好處?也許他真把你介紹給人了呢?”鴻漸怒道:“你總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許人稱心傻干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講道理。”孫小姐道:“天氣熱得很,我已經(jīng)口渴了,你別跟我吵架。到衡陽還有四天呢,到那時候你還要寫信罵高松年,我決不阻止你。”鴻漸深知到那時候自己保不住給她感化得回信道謝,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軍熱水瓶搡給她,一壁說:“他這個禮也送得豈有此理。咱們還沒挑定結(jié)婚的日子,他為什么信上說我跟你‘嘉禮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訴你。因為你我同路走,他想——”孫小姐道:“別說了!你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邪心!”說時把高松年的信仍團作球形,扔在田岸旁的水潭里。她剛喝了熱水,臉上的紅到上轎還沒褪。
為了飛機票,他們在桂林一住十幾天,快樂得不像人在過日子,倒像日子溜過了他們兩個人。兩件大行李都交給辛楣介紹的運輸公司,據(jù)說一個多月可運到上海。身邊旅費充足,多住幾天,滿不在乎。上飛機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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