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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復(fù)《浮生六記》卷一 閨房記樂 原文在線閱讀與翻譯

[移動版] 作者:佚名

蕓作新婦,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蕓曰:“曩之藏粥待君,傳為話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懶惰耳!庇嚯m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蕓作為新媳婦,起初比較緘默,整天不見忿怒之容,與她說話也只是微笑而已。對公公婆婆上輩尊敬,對下輩和睦相處,井井然沒有一點(diǎn)閃失差錯。每天晨曦剛照在窗戶上,便急忙穿衣起來,仿佛有人在急忙叫她似的。我笑著說:“如今不是當(dāng)初‘吃藏粥’時可比了,為什么還怕人嘲笑呢?” 蕓說:“當(dāng)初煮粥藏起來招待郎君,已經(jīng)傳為笑料話柄了。如今不是怕嘲笑,唯恐公公婆婆說新娘懶惰呢!”我雖然留戀她睡臥在旁,卻也有感于她的品德高尚,感到她做的正確,因此也隨她早點(diǎn)起來了。自此,我們恩愛相處,耳鬢廝磨,親密無間,形影不離,愛戀之意真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形容!

而歡娛易過,轉(zhuǎn)睫彌月。時吾父稼夫公在會稽幕府,專役相迓,受業(yè)于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先生循循善誘,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歸來完姻時,原訂隨侍到館。聞信之徐,心甚悵然,恐蕓之對人墮淚。而蕓反強(qiáng)顏勸勉,代整行裝,是晚但覺神色稍異面已。臨行,向余小語曰:“無人調(diào)護(hù),自去經(jīng)心!”及登舟解纜,正當(dāng)桃李爭研之候,而余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到館后,吾父即渡江東去。

然而歡娛時光過得真快,轉(zhuǎn)眼新婚已經(jīng)滿月了。當(dāng)時我父親稼夫公在浙江會稽官府,專門派人來迎接我,受業(yè)于杭州趙省齋先生門下。有趙先生善意逐漸誘導(dǎo),我今天才能執(zhí)筆寫作,全靠趙先生著力栽培。我原來打算婚后跟隨去父親館里,現(xiàn)在突然聽到這消息后,心里特別悵然難受,惟恐蕓會因為離別而對人垂淚。然而她卻強(qiáng)裝笑臉對我勸導(dǎo)勉勵,并且代我整理行李,當(dāng)天晚上只覺得她神色稍有差異而已。臨走時她對我小聲說:“出門無人護(hù)理調(diào)養(yǎng),自己要多經(jīng)心關(guān)照!” 等到登上小船解開纜繩,此時正值桃李爭妍,春光無限,而我卻恍惚如同林鳥失群孤飛,感到天地顏色變得異常起來。到了杭州后,父親渡江而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蕓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中多勉勵詞,余皆浮套語,心殊怏怏。每當(dāng)風(fēng)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先生知其情,即致書吾父,出十題而遣余暫歸。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蕓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

我在外地居住了三個月,覺得如同十年之隔。蕓時有來信,必兩問一答,多半為勉勵之辭,其余都是客套話,我心里怏怏不樂。每當(dāng)風(fēng)生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念,使我夢魂顛倒。趙先生知道實情后,立即寫信給我父親,出十道題遣我暫先回家去,當(dāng)時我興奮得如同守衛(wèi)邊疆的壯丁得到赦放一樣?上У巧闲〈姆低局,反覺得一刻鐘慢得有如一年長的時間。

時當(dāng)六月,內(nèi)室炎蒸,幸居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板橋內(nèi)一軒臨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畫俱綠。隔岸游人往來不絕。此吾父稼夫公垂簾宴客處也。稟命吾母,攜蕓消夏于此。因暑罷繡,終日伴余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蕓不善飲,強(qiáng)之可三杯,教以射覆為令。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于此矣。

回到家中,我去母親處問安完畢,立即進(jìn)入自己的房間,蕓馬上起來相迎,握著我的手激動得說不出片言寸語。兩人的魂魄已飄飄然化成煙霧,始覺得耳中忽然一響,不知道還有此身了。當(dāng)時正是六月,室內(nèi)炎熱如蒸籠。幸好滄浪亭愛蓮居西邊隔壁,板橋內(nèi)有一亭軒面臨水流,名曰“我取”,取《孟子》語“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思說水清則洗冠帶,水濁則洗足。屋檐前有一棵老樹,樹蔭濃厚覆蓋著窗戶,連人的臉面都映上綠色了。隔岸游人往來不絕,這就是我父親垂簾宴客之處。因此,我即稟告母親,攜帶蕓來此地消夏。并且因為暑天,讓她放下刺繡活計,終日伴我讀書論古、品月評花。蕓不善于喝酒,勉強(qiáng)可喝三杯,我即教她猜謎語、猜酒令,自以為人間之樂,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了。

 

一日,蕓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余曰:“《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lǐng)會耳!

有一天,蕓問我:“各種文字,尊崇哪一家為好?” 我說:“《戰(zhàn)國策》《南華經(jīng)》取其靈快;西漢匡衡、劉向取其雅。凰抉R遷、班固取其淵博;韓愈取其渾厚博大;柳宗元取其雄健超脫;歐陽修取其不受拘謹(jǐn);宋代三蘇取其語言流暢;其他如賈誼、董仲舒的對策文、庾信和徐陵的駢體、陸贄的議論篇,可以吸取和憑借的不可能全部列舉,關(guān)鍵靠各人的慧心去領(lǐng)會了!

蕓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xué)之恐難入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lǐng)悟耳!庇嘣唬骸疤埔栽娙∈,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蕓發(fā)議曰:“杜詩錘煉精純,李詩激灑落拓.與其學(xué)杜之森嚴(yán),不如學(xué)李之活潑。”余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xué)者多宗之,卿獨(dú)取李,何也?”

蕓說:“古文全在識高志雄,我們女子學(xué)習(xí)起來恐怕難以入門。唯有詩歌這一門,妾稍有些領(lǐng)悟呢!” 我說:“唐代以詩賦選拔人才,而詩的宗匠必然推出李白、杜甫為主,你喜歡崇拜哪個呢?” 蕓議論說:“杜甫的詩錘煉精純,李白的詩瀟灑落拓,與其學(xué)習(xí)杜甫的森嚴(yán),不如學(xué)李白的活潑! 我說:“杜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xué)者大多崇拜他。而你惟獨(dú)喜歡李白,這是為什么呢?”

蕓曰:“格律謹(jǐn)嚴(yán),詞旨老當(dāng),誠杜所獨(dú)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于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

蕓說:“論格律嚴(yán)謹(jǐn)、詞旨老練,的確為杜甫獨(dú)攬,但是李白的詩宛如《山海經(jīng)》里‘姑射仙子’那樣的浪漫風(fēng)格,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并非杜甫亞于李白,只不過是妾私心崇拜杜甫淺,愛李白深哩!”(典故:姑射之山,有仙人居也,肌膚若冰霜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余笑曰:“初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知已!笔|笑曰:“妄尚有啟蒙師自樂天先生,時感于懷,未嘗稍露!庇嘣唬骸昂沃^也?”蕓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異哉!李太白是知己,自樂天是啟蒙師,余適字三白,為卿婿,卿與‘白’宇何其有緣耶?”

我笑著說:“當(dāng)初始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李白)的知己呢!” 蕓說:“妾還有啟蒙老師白樂天(白居易)時感于懷,未嘗放得下!蔽覇枺骸霸趺凑f呢?”蕓說:“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嗎?”我笑著說:“這也奇怪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樂天是你啟蒙老師,我恰好字是‘三白’,也是你的女婿,你與‘白’字何其有緣分喲?”

蕓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吳音呼別字為白字)!毕嗯c大笑。余曰:“卿既知詩,亦當(dāng)知賦之棄取!笔|曰:“《楚辭》為賦之祖,妾學(xué)淺費(fèi)解。就漢、晉人中調(diào)高語煉,似覺相如為最!庇鄳蛟唬骸爱(dāng)日文君之從長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復(fù)相與大笑而罷。

蕓笑著說:“‘白’字有緣,將來恐怕會‘白’(別)字連篇呢!”(吳語別字讀白)我們便互相大笑起來。我說:“你既然知道詩,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賦的可棄可取之處吧?”蕓說:“《楚辭》為賦之祖先,妾學(xué)習(xí)淺薄,不能理解。就漢、晉代人來說,調(diào)高語煉者,似覺得司馬相如最好!蔽覒蛐χf:“當(dāng)初卓文君之所以嫁給司馬相如,或許不在琴,而在于賦上了?”我們又大笑方休。

余性爽直,落拓不羈;蕓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之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余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笔|兩頰發(fā)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

我的性格直爽,行為散漫而不受拘束。蕓則象腐儒,拘束多禮。我偶爾為她披衣整袖,她必連聲道“得罪了”;或是為她遞送手巾和扇子,她非要站起來接受。我開始討厭她了,說:“你是要用禮節(jié)來束縛我啦?俗話說‘禮多必詐’呀!(詐,虛假)” 蕓紅著臉反問:“對你恭敬而且有禮,為什么反說我虛假?” 我說:“恭敬關(guān)鍵在心,不在做表面文章!

蕓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nèi)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戲之耳!笔|曰:“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懷,撫慰之,始解顏為笑。自此“豈敢”、“得罪”竟成語助詞矣。

蕓說:“最親莫如父母,難道對他們也可以內(nèi)敬在心,而外表則狂蕩放肆了?”我心里有愧,說:“我前面說的話都是開玩笑呢!”蕓嚴(yán)肅說:“世間夫妻倆反目爭吵,多數(shù)是由于玩笑話引起的,以后不準(zhǔn)你隨便冤枉妾,讓我郁悶而死!”我便將她摟在懷里撫慰起來,她才開顏露出笑容。從此,“豈敢”“得罪”竟成我們說話的助詞了。

鴻案相莊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內(nèi),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問曰:“何處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見之者。實則同行并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蕓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獨(dú)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欽?

我們夫妻恩愛,舉案齊眉,共有二十三年。時間越長而感情越深、越親密。家庭之內(nèi),或暗室相逢、窄路邂逅,必握手問“何處去?”我們相愛得太密切,好象總怕旁人看見一樣。實際上當(dāng)初同行并肩還特別避人,久了則不以為然了。蕓或與人座談,見我到來,必起立挪身子讓位,我則緊挨著她坐下來,彼此全不在乎其所以然了。從開始的有所羞愧,繼而變?yōu)椴黄谌欢弧Ní?dú)怪老年夫婦們看了視如仇人,不明白我們是什么意思,或說:“不是這樣,怎么能白頭偕老呢!”他們的話是不是確實呢?

是年七夕,蕓設(shè)香燭瓜果,同拜天孫干我取軒中。余鐫“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zhí)朱文,蕓執(zhí)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并坐水窗,仰見—飛云過天,變態(tài)萬狀。蕓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余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云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著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幾,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當(dāng)年七夕,蕓擺設(shè)了香爐瓜果,同我在“我取”軒亭內(nèi)拜織女星。我篆刻了“愿生生世世為夫妻”兩枚印章,我拿朱文陽字,蕓拿白文陰字,作為以后往來書信所用。當(dāng)夜月色明亮,俯視水中,波光如練。二人輕搖著小扇,并排坐在臨水窗口。仰頭見飛云過天,變態(tài)萬狀。蕓說:“宇宙之大,天下同此月亮,不知今日世間,也有象我們二人這樣情濃意興的呀!”我說:“納涼賞月的到處都有,如品論云霞,或求之于深幽閨房,慧心默證者固然也不少。若是夫妻共同觀賞,所品論者恐怕不在云霞呢!”不久,燭燼月落,我們撤果回去睡覺了。

七月望,俗謂鬼節(jié),蕓備小酌,擬邀月暢飲。夜忽陰云如晦,蕓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dāng)出!庇嘁嗨魅。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diǎn),梳織于柳堤蓼渚間。余與蕓聯(lián)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后,逾聯(lián)逾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蕓已漱涎涕淚,笑倒余懷,不能成聲矣。

七月十五日,俗稱“鬼節(jié)”。蕓準(zhǔn)備了小酒菜,打算邀月共飲。夜間,忽然陰云彌漫昏暗,蕓臉色變得嚴(yán)肅起來,說:“妾能與郎君白頭偕老,月輪應(yīng)當(dāng)出來相伴才是!”此刻我也覺得沒有興趣意味了。這時,只見隔岸螢火忽閃明滅千萬點(diǎn),穿梭于柳堤水蓼小洲之間。我便與蕓對聯(lián)句以消除胸中郁悶。對完了兩韻之后,越聯(lián)想越放縱,竟然想得離奇玄妙隨口亂說起來。蕓聽了已經(jīng)大笑得涕淚交加,倒在我的懷里不能成聲了。

覺其鬃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dāng)退三舍矣!笔|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萊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

這時,我忽然覺得她鬢角茉莉花味撲鼻,因此我拍著她的背解釋說:“想古人以茉莉花形色比做珍珠,所以可插在頭發(fā)上妝錦壓鬢,豈不知此花必須沾染油頭粉面之氣,其香味更可愛,連所供的佛手果香味也要退避三舍了!”蕓即止住笑說:“佛手果乃香中君子,香不香只在人有意無意之間;茉莉花只是香中小人,因此必須借人之勢才能揮發(fā),其香味也象摟肩搭背的獻(xiàn)媚之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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