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fù)《浮生六記》卷四 浪游記快 原文與翻譯
說明：以下黑色字為原文，紅色字為翻譯。
余游幕三十年來，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與滇南耳。惜乎輪蹄征逐，處處隨人，山水怡情，云煙過眼，不道領(lǐng)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尋幽也。余凡事喜獨出己見，不屑隨人是非，即論詩品畫，莫不存人珍我棄、人棄我取之意，故名勝所在，貴乎心得，有名勝而不覺其佳者，有非名勝面自以為妙者，聊以平生歷歷者記之。
我游幕三十年來，天下所沒有到過的地方，只有四川中部、貴州中部與云南南部而已。只惜車水馬龍四處游走，皆是做人家的隨從，山水怡情，云煙過眼，只能領(lǐng)略其大概輪廓，并不能隨心隨性地探尋和欣賞。我凡事喜獨出已見，不屑于人云亦云，即使論詩品畫，也是本著“人珍我棄、人棄我取”的風(fēng)格，故而名勝風(fēng)景的美妙，貴在于心有所得，有的名勝并不覺得其好，有的無名景色卻自認(rèn)為妙不可言。且將我平生游歷一一記之。
余年十五時，吾父稼夫公館于山陰趙明府幕中。有趙省齋先生名傳者，杭之宿儒也，趙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門下。
我十五歲那年，父親稼夫公住在紹興趙縣令的衙門里任幕僚。有一位趙省齋先生．名叫趙傳，是杭州的名儒。趙縣令延請他教授孩子的學(xué)業(yè)，我父親也叫我投拜在先生門下。
暇日出游，得至吼山，離城約十余里。不通陸路。近山見一石洞，上有片石橫裂欲墮，即從其下蕩舟入�；砣豢掌渲校拿娼郧捅�，俗名之曰“水園”。
在閑暇的日子里出外游玩，我們來到吼山，距離城市有十余里，陸路不通�？拷鹕娇匆娨粋�石洞，上面有片狀石塊橫向裂開，像想落下的樣子，我們就從下面坐船進(jìn)去了。里面豁然空闊，四面都是懸崖峭壁，俗名叫“水園”。
臨流建石閣五椽，對面石壁有“觀魚躍”三宇，水深不測，相傳有巨鱗潛伏，余投餌試之，僅見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閣后有道通旱園，拳石亂矗，有橫闊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頂而上加大石者，鑿痕猶在，一無可取。
臨水建構(gòu)了五間石閣，對面石壁上有“觀魚躍”三字。水流深不可測，相傳有巨大的魚潛伏其中，我投魚餌來試探，僅僅見到不足一尺的魚兒躍出水面來爭食。石閣后面有條路通旱園，旱園內(nèi)亂石林立，有的像拳頭胡亂矗立，有的橫向攤開如手掌，有的柱石削平了頂端，再在上面壘塊大石頭，人工雕鑿的痕跡清晰可見，毫無可取之處。
游覽既畢，宴于水閣，命從者放爆竹，轟然一響，萬山齊應(yīng)，如聞霹靂生。此幼時快游之始。惜乎蘭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為憾。
游覽完畢，我們在水閣里設(shè)宴飲酒，叫隨從燃放爆竹，轟然一響，千山萬壑一齊回應(yīng)，好像聽到了打雷的聲音，這是我小時候暢游的開始。 可惜蘭亭、禹陵沒有去成，到現(xiàn)在還覺得遺憾。
至山陰之明年，先生以親老不遠(yuǎn)游，設(shè)帳于家，余遂從至杭，西湖之勝因得暢游。結(jié)構(gòu)之妙，予以龍井為最，小有天園次之。石取天竺之飛來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魚，有活潑趣也。大約至不堪者，葛嶺之瑪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諸景，各有妙處，不能盡述，然皆不脫脂粉氣，反不如小靜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到紹興的第二年，趙先生因為雙親年邁而不能遠(yuǎn)游他鄉(xiāng)，所以在家中設(shè)館授徒。我于是也跟著到了杭州，西湖勝景也因此得以飽覽暢游。要說結(jié)構(gòu)的精妙，我認(rèn)為以龍井為最佳，若論小巧玲瓏，天園排在第二位。山石的奇妙則首選天竺山的飛來峰和城隍山的瑞石古洞。水之佳則在玉泉，因為那里水清魚多，有種活潑的趣味，大概最不值得看的，就是葛嶺的瑪瑙寺。其他像湖心亭、六一泉等景致，各有各的妙處，不能一一說盡，但都不脫脂粉氣，反而不如小靜室那樣幽雅僻靜，情趣接近于天然。
蘇小墓在西泠橋側(cè)。土人指示，初僅半丘黃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駕南巡，曾一詢及，甲辰春復(fù)舉南巡盛典，則蘇小墓已石筑其墳，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書曰：“錢塘蘇小小之墓”。從此吊古騷人不須徘徊探訪矣。余思古來烈魄忠魂堙沒不傳者，固不可勝數(shù)，即傳而不久者亦不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齊至今。盡人而知之，此殆靈氣所鐘，為湖山點綴耶？
蘇小小的墓在西冷橋旁邊，成八角形，上面立了一塊碑，用大字刻著“錢塘蘇小小之墓”。從此，憑吊古跡的騷人墨客，再不用左右徘徊四處尋找了！我想自古以來湮沒于世間而不能流傳的忠烈們的魂魄，本來就不可數(shù)盡，即使流傳但不能久遠(yuǎn)的也不在少數(shù)。小小一個歌妓罷了，從南齊到如今，卻盡人皆知，這大概是靈氣所聚集的地方，作了西湖山水點綴的緣故吧！
橋北數(shù)武有祟文書院，余曾與同學(xué)趙緝之投考其中。時值長夏，起極早，出錢塘門，過昭慶寺，上斷橋，坐石闌上。旭日將升，朝霞映于柳外，盡態(tài)極妍；白蓮香里，清風(fēng)徐來，令人心骨皆清。步至?xí)�，題猶未出也。午后交卷。
西冷橋北面幾步遠(yuǎn)的地方有崇文書院，我曾經(jīng)和同學(xué)趙緝之在這里投考。當(dāng)時正值長夏，我們起得很早，出了錢塘門，過了昭慶寺，上了斷橋，坐在石欄桿上。旭日即將升起，朝霞從柳葉外映照過來，枝條的形態(tài)充分展現(xiàn)，極其美麗。在白蓮花的幽香里，一股清風(fēng)徐徐吹來，令人身心都覺得清爽。走到崇文書院，考題還沒有出。午后交卷。
偕緝之納涼于紫云洞，大可容數(shù)十人，石竅上透日光。有入設(shè)短幾矮凳，賣酒于此。解衣小酌，嘗鹿脯甚妙，佐以鮮菱雪藕，微酣出洞。緝之曰：“上有朝陽臺，頗高曠，盍往一游？”余亦興發(fā)，奮勇登其巔，覺西湖如鏡，杭城如丸，錢塘江如帶，極目可數(shù)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觀也。
和緝之在紫云洞納涼。紫云洞很大，可以容納幾十人，洞頂?shù)氖卓梢酝高^日光。有人擺了些小桌子和矮凳子，在這里賣酒。我們便寬衣喝了點小酒，嘗了嘗干鹿肉，味道很好，用鮮嫩的菱角和雪白的蓮藕下酒，微有醉意才走出紫云洞。緝之說：“上面有朝陽臺，非常高曠，何不乘興一游？”我也興致大發(fā)，奮勇登上山巔，只覺西湖如明鏡，杭州城如彈丸，錢塘江如練帶，極目遠(yuǎn)望，可達(dá)數(shù)百里。這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第一大景觀。
坐良久，陽烏將落，相攜下山，南屏晚鐘動矣。韜光、云棲路遠(yuǎn)未到，其紅門局之梅花，姑姑廟之鐵樹，不過爾爾。紫陽洞予以為必可觀，而訪尋得之，洞口僅容—指，涓涓流水而已，相傳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門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掃墓，挈余同游。墓在東岳，是鄉(xiāng)多竹，墳丁掘未出土之毛筍，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盡其兩碗。先生曰：“噫！是雖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庇嗨夭回澩篱T之嚼，至是飯量且因筍而減，歸途覺煩躁，唇舌幾裂。過石屋洞，不甚可觀。水樂洞峭壁多藤蘿，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聲瑯瑯。池廣僅三尺，深五寸許，不溢亦不竭。余俯流就飲，煩躁頓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聽泉聲。衲子請觀萬年缸。缸在香積廚，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內(nèi)，聽其滿溢，年久結(jié)苔厚尺許，冬日不冰，故不損也。
清明時節(jié)，先生踏春掃墓拜祭祖先，帶我一同前往。墓在東岳，山鄉(xiāng)多竹，守墳人挖掘未出土的竹筍，形狀像梨子而尖尖，煮作筍羹招待我們。我甘之如飴，一口氣喝下兩碗。先生說：“唉，竹筍雖美味而克心血，要多吃些肉食來化解�！蔽移剿鼐筒辉趺磹凼橙澬龋袢诊埩坑忠蚝攘斯S羹而大減，也就沒食多少肉食。歸途中就覺得胸中煩燥，且唇干舌裂。路過石屋洞，無甚可看的。水樂洞峭壁爬滿藤蘿，洞內(nèi)窄小如斗室，有一股清泉急流，水聲瑯瑯，下面水池僅寬三尺，深約五寸許，不滿溢亦不枯竭。我俯下身子喝了許多泉水，胸中煩燥頓時消解。洞外有兩座小亭，坐在里面聽泉聲瑯瑯，妙不可言。有和尚請我們?nèi)⒂^萬年缸。萬年缸在香積廚，非常巨大，以竹筒引來泉水灌入缸內(nèi)，任其滿溢流淌，年深日久大缸四壁結(jié)下厚厚的青苔，厚約尺許，故而冬日不會結(jié)冰，也不會損壞。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瘧返里，寒索火，熱索冰，余諫不聽，竟轉(zhuǎn)傷寒，病勢日重。余侍奉湯藥，晝夜不交睫者幾一月。吾婦蕓娘亦大病，懨懨在床。心境惡劣，莫可名狀。吾父呼余囑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數(shù)本書，終非糊口計，我托汝于盟弟蔣思齋，仍繼吾業(yè)可耳。”越日思齋來，即于榻前命拜為師。未幾，得名醫(yī)徐觀蓮先生診治，父病漸痊。蕓亦得徐力起床。而余則從此習(xí)幕矣。此非快事，何記于此？曰：此拋書浪游之始，故記之。
辛丑秋八月（1781年），我父親因患上瘧疾返回蘇州養(yǎng)病。病中的父親冷了就要火，熱了就要冰，我的勸告也不聽，瘧疾竟轉(zhuǎn)成傷寒，日益病重。我守在病榻前侍奉湯藥，日夜不眠不休將近一個月。這時期我媳婦蕓娘也大病，精神懨然困頓臥床不起。那段時日我心境惡劣，無以言說。有一日，父親喚我到病榻前說：“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你守著幾本書，終究不是糊口的長久法子。我將你托付給我的盟弟蔣思齋，你仍繼承父業(yè)吧。”過了一天，蔣思齋來了，我于父親的病榻前拜他為師。過了些時候，得名醫(yī)徐觀蓮先生診冶，父親的病體漸漸痊愈，蕓娘亦能慢慢起床了，而我從此以后就開始了習(xí)幕生涯。這決非快意之事，為何記錄在此呢？答：此乃我放下書本浪游生涯的開始，故須一記。
思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隨習(xí)幕于奉賢宮舍。有同習(xí)幕者，顧姓名金鑒，宇鴻干，號紫霞，亦蘇州人也。為人慷慨剛毅，直諒不阿，長余一歲，呼之為兄。鴻干即毅然呼余為弟，傾心相交。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歲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滄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鴻干者否？
蔣思齋先生名襄。這一年冬，我便相隨他習(xí)幕于奉賢官舍。遇到一位同在學(xué)習(xí)幕僚的同仁顧金鑒，字鴻干，號紫霞，乃是蘇州同鄉(xiāng)。他為人慷慨剛毅，剛正不阿。因他年長我一歲，我稱呼他為兄長。鴻干毫不猶豫喚我為弟弟，我們傾心相交。鴻干是我平生第一個知己，嘆惜他二十二歲就過早辭世了，我從此落落不和知交難遇。時至今日我已經(jīng)四十六歲了，滄海茫茫，不知此生還會再遇到像鴻干那樣的知己嗎？
憶與鴻干訂交，襟懷高曠，時興山居之想。重九日，余與鴻干俱在蘇，有前輩王小俠與吾父稼夫公喚女伶演劇，宴客吾家，余患其擾，先一日約鴻干赴寒山登高，借訪他日結(jié)廬之地。蕓為整理小酒（木盍）。
憶及當(dāng)年與鴻干相交，襟懷高曠，兩人時常興起隱居山間的念想。九九重陽日，我和鴻干都在姑蘇，前輩王小俠和我父親稼夫公叫來女伶演戲，在我家宴客，我嫌家里鬧擾，提前一日就約鴻干共赴寒山登高，趁機(jī)尋訪有朝一日結(jié)廬隱居之地。蕓娘為我們打理了一只酒食盒。
越日天將曉，鴻干已登門相邀。遂攜（木盍）出胥門，入面肆，各飽食。渡胥江，步至橫塘棗市橋，雇一葉扁舟，到山日猶未午。舟子頗循良，令其糴米煮飯。
第二日，天剛破曉，鴻干已經(jīng)登門相邀。于是我們攜酒食盒出得胥門，進(jìn)入一家面館，各自吃得飽飽的。渡過胥江，步行至橫塘棗市橋，雇來一葉小舟，抵達(dá)寒山時還沒到正午。船夫頗為忠厚善良，便叫他買米煮飯。
余兩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剎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樹，山門寂靜，地僻僧閑，見余兩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歸舟，飯已熟。
我們兩人上岸，先到了中峰寺。中峰寺在支硎古剎的南面，順著山道拾階而上，林木幽深掩映著古寺，山門寂靜，幽僻之地少有人來僧人皆閑閑散散，見我們衣衫穿戴很隨意，就沒有接待的熱情，而我和鴻干志不在此，便沒有深入游賞。歸來小舟上，飯已香熟。
飯畢，舟子攜（木盍）相隨，矚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義園之自云精舍。軒臨峭壁，飛鑿小池，圍以石欄，一泓秋水，崖懸薜荔，墻積莓苔。坐軒下，惟聞落葉蕭蕭，悄無人跡。出門有一亭，囑舟子坐此相候。余兩人從石罅中入，名“一線天”，循級盤旋，直造其巔，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頹，存一危棧，僅可遠(yuǎn)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攜酒（木盍）矣�！兵櫢稍唬骸拔业戎�，欲覓偕隱地耳，非專為登高也�！�
食畢，船夫叮囑他的兒子守船，攜帶酒食盒一路相隨，由寒山行至高義園的白云精舍。白云精舍緊臨懸崖峭壁，下面開鑿一方小水池，圍有石欄，池內(nèi)一泓秋水，峭壁上爬滿薜荔藤蘿，墻上積滿青苔。坐在小軒里，只聽得落葉蕭蕭，悄無人跡。出門有一亭子，叮囑船夫坐此等候。我們兩人從石縫進(jìn)入，其名為“一線天”，順著臺階盤旋而上，直登山巔，書有“上白云”，有一庵堂已坍塌，僅存一段破落的棧道，還可遠(yuǎn)眺。小憩片刻，我們便相扶而下，船夫看見我們說：“登山忘記把酒食盒帶上了�！兵櫢傻溃骸拔覀兇舜纬鲇�，是想尋覓歸隱棲居之地，并非專門登高的�！�
舟子曰：“離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余喜曰：“此明末徐俟齋先生隱居處也，有園聞極幽雅，從未一游�！庇谑侵圩訉�(dǎo)往。
船夫便說：“此地向南行二三里，有一上沙村，人家很多，有空地。我有姓范的表親就住在這個村里，何不前往一游？”我大喜道：“這村子原是明末徐俟齋先生的隱居之處，聽說園林極其幽雅，還從沒有去過�！庇谑谴虮銕覀兦巴�。
村在兩山夾道中。園依山而無石，老樹多極紆回盤郁之勢，亭榭窗欄盡從樸素，竹籬茆舍，不愧隱者之居。中有皂莢亭，樹大可兩抱。余所歷園亭，此為第一。園左有山，俗呼雞籠山，山峰直豎，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瓏。旁一青石加榻，鴻干臥其上曰：“此處仰觀峰嶺，俯視園亭，既曠且幽，可以開樽矣�！币蚶圩油�，或歌或嘯，大暢胸懷。土人知余等覓地而來，誤以為堪輿，以某處有好風(fēng)水相告。鴻干曰：“但期合意，不論風(fēng)水�！保ㄘM意竟成讖語�。┚破考润溃鞑梢熬詹鍧M兩鬢。
上沙村在兩山之間的夾道中。園林依山而無石，很多老樹呈盤曲紆回之勢，亭臺窗榭欄桿一派素樸，竹籬茅舍，真不愧為隱士的居所。園中有一皂莢亭，樹大得可盡兩人相抱。我平生所歷園亭，此園排在第一位。園子左邊有山，民間稱為雞籠山，山峰挺直，頂上疊加巨石，猶如杭州城之瑞石古洞，只是不及瑞石古洞的玲瓏。山旁有一床榻形狀的大青石，鴻干躺在上面說：“此地仰可觀峰嶺，俯可視園亭，既高曠且幽靜，可以一醉方休了�！毖洗蚺c我們共飲，三人或唱歌或長嘯，暢飲開懷。當(dāng)?shù)厝说弥覀兪莵韺さ氐�，誤以為是相地看風(fēng)水，便以某處有好風(fēng)水相告。鴻干說：“只求合意，不講風(fēng)水�！保ㄘM知竟一語成讖�。┚扑嫳M，我們各自采來野菊花插滿雙鬢。
歸舟，日已將沒。更許抵家，客猶未散。蕓私告余曰：“女伶中有蘭官者，端莊可取。”余假傳母命呼之入內(nèi)，握其腕而睨之，果豐頤白膩。余顧蕓曰：“美則美矣，終嫌名不稱實。”蕓曰：“肥者有福相�！庇嘣唬骸榜R虧嵬之禍，玉環(huán)之福安在？”蕓以他辭遣之出。謂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余乃歷述所游，蕓亦神往者久之。
歸途乘舟，太陽將要落山。我在打更時分抵家，賓客還沒有散去。蕓娘悄悄對我說：“女伶中有一蘭官，端莊可愛�！蔽冶慵賯髂赣H的意思喚她過來，握著她的手腕細(xì)細(xì)打量，果然豐滿白晳。我對蕓娘說：“美倒是美，終歸名不副實�！笔|娘說：“白胖的人有福相�！蔽艺f：“馬嵬坡之禍，楊玉環(huán)的福氣何在？”蕓娘便找個托辭打發(fā)了她，然后問我：“今天夫君又喝得大醉？”我便將一日游歷細(xì)細(xì)講來，蕓娘聽了亦神往許久。
癸卯春，余從思齋先生就維揚之聘，始見金、焦面目。金山宜遠(yuǎn)觀，焦山宜近視，惜余往來其間未嘗登眺。渡江而北，漁洋所謂“綠楊城郭是揚州”一語已活現(xiàn)矣！
癸卯年春天（1783年），我跟隨思齋先生到揚州就聘，初見到金山、焦山的真面目。金山宜遠(yuǎn)觀，焦山宜近看，只惜我往來其間從沒有登山臨眺過。渡江向北，王漁洋所寫“綠楊城郭是揚州”的美景就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眼前了！
平山堂離城約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雖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點綴天然，即閬苑瑤池、瓊樓玉宇，諒不過此。其妙處在十余家之園亭合而為一，聯(lián)絡(luò)至山，氣勢俱貫。其最難位置處，出城入景，有一里許緊沿城郭。夫城綴于曠遠(yuǎn)重山間，方可入畫，園林有此，蠢笨絕倫。而觀其或亭或臺、或墻或石、或竹或樹，半隱半露間，使游人不覺其觸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斷難下手。城盡，以虹園為首折面向北，有石梁曰“虹橋”，不知園以橋名乎？橋以園名乎？
平山堂離揚州城約三四里，走完全程有八九里，雖全是人工造景，然而奇思妙想，點綴天然，即使天上的瑤池閬苑、瓊樓玉宇，也不過如此吧。其絕妙之處在于十多家園林亭臺天然合一，左右聯(lián)絡(luò)到山邊，氣勢融合貫通。其最難布置的地方是，出城進(jìn)入景觀，有一里左右園亭是緊挨著城郭而建的。按常理來說，城郭須點綴在曠遠(yuǎn)的重山之間，方有入畫的意境，如果園林也按此修建，那就愚蠢到極點了。而從任何角度觀賞平山堂的亭臺、山墻、石頭，竹林或碧樹，都在半隱半露之間，使游人不覺得唐突直白，此等設(shè)計定是胸中有丘壑者的大手筆。城的盡頭，以虹園為首轉(zhuǎn)彎向北方，有石拱橋名“虹橋”，不知是虹園以橋命名，還是虹橋以園命名呢？
蕩舟過，曰“長堤春柳”，此景不綴城腳而綴于此，更見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壘土立廟，曰“小金山”，有此一擋便覺氣勢緊湊，亦非俗筆。聞此地本沙土，屢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層疊加土，費數(shù)萬金乃成，若非商家，烏能如是。過此有勝概樓，年年觀競渡于此。河面較寬，南北跨一蓮花橋，橋門通八面，橋面設(shè)五亭，揚人呼為“四盤一暖鍋”，此思窮力竭之為，不甚可取。
蕩一葉輕舟，駛過“長堤春柳”，此處景致不點綴在城郭腳下而安放于此，更見布置的匠心獨具。再折向西，壘土建立廟宇，稱其“小金山”，有此小金山一擋便覺氣勢緊湊，更非尋常設(shè)計。聽聞此地本是沙土，屢次構(gòu)筑都不能成功，后用許多木排打樁，層層疊疊堆積土方，花費數(shù)萬黃金方告成，若不是大商家，絕不會這樣做。經(jīng)過此地有勝概樓，人們年年在此觀看競渡。河面較寬闊，南北橫跨一座蓮花橋，橋門通向八面，橋面設(shè)有五亭，揚州人稱其為“四盤一暖鍋”，這是才思窮盡的生硬作為，并不怎么可取。
橋南有蓮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頂纓絡(luò)，商矗云霄，殿角紅墻松柏掩映，鐘磬時聞，此天下園亭所未有者。
橋南有蓮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頂纓絡(luò)，高聳云宵，大殿一角有紅墻松柏掩映，時聽鐘鼓聲聲，這是天下園林都不曾有的景觀。
過橋見三層高閣，畫棟飛檐，五采絢爛，疊以太湖石，圍以白石欄，名目“五云多處”，如作文中間之大結(jié)構(gòu)也。過此名“蜀岡朝陽”，平坦無奇，且屬附會。將及山，河面漸束，堆土植竹樹，作四五曲。似已山窮水盡，而忽豁然開朗，平山之萬松林已列于前矣�！捌缴教谩睘闅W陽文忠公所書。所謂淮東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過一井耳，味與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鐵井欄者，乃系假設(shè)，水不堪飲。九峰園另在南門幽靜處，別饒?zhí)烊ぃ嘁詾橹T園之冠�？瞪轿吹�，不識如何。
過橋見三層高高的樓閣，飛檐畫棟，五彩絢麗，太湖石堆疊，白石欄相圍，名為“五云多處”，猶如作文之中承前啟后的大結(jié)構(gòu)。過了此處是“蜀岡朝旭”的地方，平淡無奇，不過牽強(qiáng)附會罷了。漸近山下時，河面一下子被束起來，堆土植下竹林樹木，河水形成四五道彎曲。眼看著山窮水盡，忽然豁然開朗，平山的萬松林迎現(xiàn)眼前了�！捌缴教谩睘闅W陽修先生所書。所謂淮東第五泉，真者在假山洞中，不過一口井罷了，水味與雨水一樣；荷亭中被井欄圍著的六孔水井，是假的水井，水根本不能喝。九峰園處在南門一幽靜之地，饒有天機(jī)和趣味，我以為當(dāng)居諸園之首�？瞪�?jīng)]有去，不知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