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久居北國,有個弟弟久居北大荒。我們壯年時都不大思鄉(xiāng),儼然四海為家了。有回我問他,有沒有偶然心動,念及家鄉(xiāng)的時候?他思索。
(5)我追問好比說一剎那?我這里有過一剎那來去如閃電,閃電就夠了,不必比做晴天霹靂。他說有。有時候炕上睡醒,不知身在何處,忽聽屋頂“瓦背”陣雨掃過――沙、沙、沙……江南絕無炕,北大荒沒有“瓦背”,有雨也不會“沙、沙、沙”。那是江南的春風春雨了,你說你沒有思鄉(xiāng),那是故鄉(xiāng)思念你了。你這個游子不但不知身在何處,還不知道童年永不離身。我勸弟弟寫詩吧,他一笑,無意于此。人到老時,血管會硬化,腦子卻又會軟化,弄得可笑。蓋世英華語網(wǎng)(6088715.com)雄,也難免小丑般收場。落葉歸根之思,我又以為那是軟硬兼施的東西。若論固執(zhí)勁兒,只怕是軟硬不吃。
(6)我耳朵里不大出現(xiàn)弟弟的“沙沙”聲,現(xiàn)在耳朵到了春天,到了雨天,到了黑天,都少不了“蘇蘇蘇”。江岸“綠”,是蘇蘇“綠”的。春草“生”時,春風“吹皺”時,“隨”時“潛”時“潤”時,都必定蘇蘇價響。“潤物細無聲”,“無聲”兩字不能接受。
好好聽吧,幼苗拔節(jié),童年拔長,那也是蘇蘇響著拔上來的。老來硬化或軟化的時候,耳朵里蘇蘇不絕,那是春的回聲。那是故鄉(xiāng)故土的呼叫。
(7)這是春聲。
(8)北京俗話說:“春脖子短”。意思還是“春短”,中間加個“脖子”,妙!楊樹剛上葉子,柳樹剛吐絮,桃花“暄”,杏花“舊”,都才看見就暴熱起來了。頭連肩膀,無所謂脖子的德性,可以是極壯健的人如拳擊勇士,也可以是縮頭縮腦如武大郎者。不過有那猛烈的春風在,漫天的黃沙在,就算做勇士形象吧。但也不無可惜,不無可笑。春天就這樣勇了,夏日炎炎怎么處,冰凍三尺的寒冬又怎么稱呼。
(9)我問久居北大荒的弟弟,江南老家的春天怎么樣?他立刻回答很長,長到過不完的樣子。虧他說得出來,只一個長字。故鄉(xiāng)的遙遠,童年的朦朧,春天的深沉,無意過篩過籮卻過了,無心淘洗也夢游一般澄清提純了。只落下一個字:長。我疑心這一長字是思鄉(xiāng)的單相思,不一定實際。寫信去問一位蟄居家鄉(xiāng)的小伙伴,他一生困頓,現(xiàn)在是混得最好的時候,在鄉(xiāng)下做機修生活;匦艁砹耍f只覺得做生活手冷,快點熱起來好。
可見實際長還是長的。手冷希望快點熱起來,那是一個老手藝人的話。
(10)少年時候我們沒有這種想法,那手總是熱的。“大地春如海,男兒國是家,龍燈花鼓夜,長劍走天涯。”那時候我們喜歡這樣的詩。現(xiàn)在敢說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由,細細想來敢說春深如海。只有海的意味深長,才包羅萬象,一個浪花冷一個浪花熱,這個手冷那個手熱,都不過是浪花中的泡沫。“春深如海”,在詩里文里看得多了,也看俗了。其實這個“深”字好,“深”字也就是弟弟說的“長”字吧,不過也還有不同。
(11)少年時正是戰(zhàn)爭歲月,我在鄉(xiāng)下跑來跑去;ɑú莶輿]人管,沒有人理。淡淡的陽光,蒙蒙的細雨。陽光只管照,細雨只管下,誰也不理誰,忽然,山坡上映山紅開了,人走不到的石頭巖上開了,人走來走去踩得稀爛的黃泥路邊也開了,牛羊吃草的坡上開了,水泥墳圈石頭墳壇那里拱著水泥拱著石頭開了。映山紅,滿山紅相映。到了北方,叫做杜鵑,栽在盆里,放在暖房里過冬,濕度、溫度、光度樣樣伺候合適了,才開個五天八天!〗弦灿写笄缣,單薄的映山紅當天發(fā)干,再曬一天,減色。曬上三天,山上殘紅映不成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