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猶恐是記問之學(xué)。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xué),也虧他了。我再試他一試。”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試撫弄一過,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著時,大人休得見罪。”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于高山,撫琴一弄。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只兩句,道著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而起,與子期施賓主之禮。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鐘,名徽,賤字子期。”伯牙拱手道:“下官俞瑞,仕于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于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點茶。茶罷,又命童子取酒共酌。
伯牙開言又問:“先生不知尊居何處?”子期道:“離此不遠(yuǎn),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伯牙點頭又問:“道藝何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該僭言,似先生這等抱負(fù),何不求取功名,立身于廊廟,垂名于竹帛;卻乃資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采樵度日,以盡父母之余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yǎng)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fā)難得。”二人杯酒酬酢一會。子期寵辱無驚,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jié)為兄弟相稱,不負(fù)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鐘徽乃窮鄉(xiāng)賤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fēng)塵,得與高賢結(jié)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遂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后兄弟相稱,生死不負(fù)。拜罷,復(fù)命取暖酒再酌,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
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談?wù)撜凉,不覺月淡星稀,東方發(fā)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子期之手,道:“愚兄余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shù)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yuǎn)游。’”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游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dāng)踐約。萬一稟命于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于數(shù)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子。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節(jié),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準(zhǔn)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伯牙道:“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不用封帖,雙手捧定道:“賢弟,些須薄禮,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dān)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問,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頭. 各各灑淚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