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樣,清閑之福會牽起唐小姐,忙把念頭溜冰似的滑過,心也虛閃了閃幸未發(fā)作的痛。
鴻漸四點(diǎn)多鐘到家,老媽子一開門就嚷:“大少爺來了,太太,大少爺來了,不要去請了!兵櫇u進(jìn)門,只見母親坐在吃飯的舊圓桌側(cè)面,抱著阿兇,喂他奶粉,阿丑在旁吵鬧。老媽子關(guān)上門趕回來逗阿丑,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聲‘大伯伯’,大伯伯給糖你吃”。阿丑停嘴,光著眼望了望鴻漸,看不像有糖會給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這阿丑是老二鵬圖的兒子,年紀(jì)有四歲了,下地的時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鵬圖沒有做慣父親,對那一團(tuán)略具五官七竅的紅肉,并不覺得創(chuàng)造者的驕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腳兩步到老子書房里去報告:“生下來一個妖怪!狈诫辔汤舷壬O心切,剛占了個周易神卦,求得≡,是“小畜”卦,什么“密云不雨”,“輿脫輻,夫妻反目”,“血去惕出無咎”。他看了《易經(jīng)》的卦詞納悶,想莫非媳婦要難產(chǎn)或流產(chǎn),正待虔誠再卜一卦,忽聽兒子沒頭沒腦的來一句,嚇得直跳起來:“別胡說!小孩子下地沒有?”鵬圖瞧老子氣色嚴(yán)重,忙規(guī)規(guī)矩矩道:“是個男孩子母子都好!狈诫辔虖(qiáng)忍著喜歡,教訓(xùn)兒子道:“已經(jīng)是做父親的人了,講話還那樣不正經(jīng),瞧你將來怎么教你兒子!”鵬圖解釋道:“那孩子的相貌實(shí)在丑——請爸爸起個名字!薄昂,你說他長得丑,就叫他‘丑兒’得了。”方豚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說古時大圣大賢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跟孫子起個學(xué)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么非相是相,只嫌“丑兒”這名字不好,說:“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樣的,誰說他丑呢?你還是改個名字罷。”這把方豚翁書袋底的積年陳貨全掏出來了:“你們都不懂這道理,要鴻漸在家,他就會明白!币槐谡f,到書房里架子上揀出兩三部書,翻給兒子看,因?yàn)榉嚼咸R字不多。方鵬圖瞧見書上說:“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每以賤名為小名,如犬羊狗馬之類,”又知道司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頭,范曄小字磚兒,慕容農(nóng)小字惡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獸、禿頭、龜兒、獾郎等等,才知道兒子叫“丑兒”還算有體面的。方豚翁當(dāng)天上茶館跟大家談起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滿口道賀之外,還恭維他取的名字又別致,又渾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孫的時候,常常臉摩著臉,代他抗議道:“咱們相貌多漂亮!咱們是標(biāo)臻小寶貝心肝,為什么冤枉咱丑?爺爺頂不講道理,去拉掉他胡子!狈进櫇u在外國也寫信回來,對侄兒的學(xué)名發(fā)表意見,說《封神榜》里的兩個開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杠,還是趁早換了。方豚翁置之不理。去年戰(zhàn)事起了不多幾天,老三鳳儀的老婆也養(yǎng)個頭胎兒子,方豚翁深有感于“兵兇戰(zhàn)!,觸景生情,叫他“阿兇”,據(jù)《墨子·非攻篇》為他取學(xué)名“非攻”。豚翁題名字上了癮,早想就十幾個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婦們連一不二養(yǎng)下孩子來頂領(lǐng),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煙”,用唐人傳奇。
這次逃難時,阿丑阿兇兩只小東西真累人不淺。鴻漸這個不近人情的鰥夫聽父母講逃難的苦趣,便心中深怪兩位弟婦不會領(lǐng)孩子,害二老受罪。這時候阿丑阿兇纏著祖母,他們的娘連影子都不見,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順媳婦的年分太長了,忽然輪到自己做婆婆,簡直做不會,做不像。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間的爭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風(fēng),我們中國家庭里婆婆和媳婦的敵視,也不輸他們那樣悠久的歷史。只有媳婦懷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榮升祖母,于是對她開始遷就。到媳婦養(yǎng)了個真實(shí)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讓步。方老太太生性懦弱,兩位少奶倒著實(shí)利害,生阿丑的時候,方家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聽見小孩子哭聲了,老夫婦不免溺愛慫恿,結(jié)果媳婦的氣焰暗里增高,孫子的品性顯然惡化。鳳儀老婆肚子掙氣,頭胎也是男孩子,從此妯娌間暗爭愈烈。老夫婦滿臉的公平待遇,兩兒子媳婦背后各怨他們的偏袒。鴻漸初回國,家里房子大,阿丑有奶媽領(lǐng)著,所以還不甚礙眼討厭。逃難以后,阿丑的奶媽當(dāng)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yàn)榘词情_戰(zhàn)時生的,一向沒用奶媽,到了上海,要補(bǔ)用一個,好跟二奶奶家的阿丑扯直。依照舊家庭的不成文法,孫子的乳母應(yīng)當(dāng)由祖父母出錢雇的。方豚翁逃難到上海,景況不比從,多少愛惜小費(fèi),不肯為二孫子用乳母?墒撬麑θ棠陶勗,一個字也沒提起經(jīng)濟(jì),他只說上海不比家鄉(xiāng),是個藏垢納污之區(qū),下等女人少有干凈的;女用人跟汽車夫包車夫了孩子,出來做奶媽,這種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風(fēng)氣太下流了,奶媽動不動要請假出去過夜,奶汗起了變化,小孩子吃著準(zhǔn)不相宜,說不定有終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領(lǐng)這孩子。一口悶氣脹得肚子都漸漸大了,吃東西沒胃口,四肢乏力,請醫(yī)服藥,同時阿兇只能由婆婆幫著帶領(lǐng)。醫(yī)生一星期前才證明她不是病,是懷近四個月的孕。二奶奶腆著顫巍巍有六個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么一著,她自己肚子里全明白什么把戲。只好哄你那位
糊涂,什么臌脹,氣痞,哼,想瞞得了我!”大家庭里做媳婦的女人平時吃飯的肚子要小,受氣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時吃飯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氣的肚子可以縮小。這這兩位奶奶現(xiàn)在的身體像兩個吃飽蒼蠅的大蜘蛛,都到了減少屋子容量的狀態(tài),忙得方老太太應(yīng)接不暇,那兩個女用人也乘機(jī)吵著,長過一次工錢。
方豚翁為了三媳婦的病,對家庭醫(yī)藥大起研究的興趣。他在上海,門上冷落,不比從前居鄉(xiāng)的時候。同鄉(xiāng)一位庸醫(yī)是他鄰居,仰慕他的名望,釘人有暇,來陪他閑談。這位庸醫(yī)在本真的是“三世行醫(yī),一方盡知”,總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強(qiáng),沒給他祖父父親醫(yī)絕了種,把四方剩了三方。方豚翁正如一切老輩讀書人,自信“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懂得醫(yī)藥。那庸醫(yī)以為他廣通聲氣,希望他介紹生意,免不了灌他幾回迷湯。這迷湯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豚翁的迷湯量素來不大,給他灌得酒醉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婦可以供給他做試驗(yàn)品,他便開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覺得公公和鄰居醫(yī)生的藥吃了無效,和丈夫吵,要去請教西醫(yī)。豚翁知道了這事,心里先不高興,聽說西醫(yī)斷定媳婦不是病,這不高興險的要發(fā)作起來?墒俏麽t(yī)說她有孕,是個喜訊,自己不好生氣,只得隱忍,另想方法來挽回自己醫(yī)道的體面,洗滌中國醫(yī)學(xué)的恥辱。方老太太帶鴻漸進(jìn)他臥室,他書桌上正攤著《鏡花緣》里的奇方摘錄在《驗(yàn)方新編》的空白上。豚翁看見兒子,便道:“你來了,我正要叫你來,跟你說話。你有個把月沒來了,家里也該常來走走。我做父親的太放縱你們了,你們?nèi)恢酪?guī)矩禮節(jié)——”翻著《驗(yàn)方新編》對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婦既然有喜,我想這張方子她用得著。每天兩次,每次豆腐皮一張,不要切碎,醬油麻油沖湯吞服。這東西味道不苦?梢韵嘛,最好沒有,二媳婦也不妨照辦。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將來不致難產(chǎn),你把這方子給她們看看。不要去,聽我跟鴻漸講話——鴻漸,你近三十歲的人了,自己該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們背時的老士董來多嘴。可是——娘,咱們再不管教兒子,人家要代咱們管教他了,咱們不能丟這個臉,對不對——你丈母早晨來個電話,說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鬧,你不要辯,我不是糊涂人,并不全相信她——”豚翁對兒子伸著左手,掌心向下,個壓止他申辯的信號——“可是你一定有行跡不檢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這年齡自然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結(jié)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時姑息著你,以后一切還是我來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罷,免得討人家厭,同時好有我來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飯的苦生活,你也應(yīng)該過過;年輕人就貪舒服,骨頭松了,一世沒有出息!
方鴻漸羞憤頭上,幾十句話同時涌到嘴邊,只掙扎出來:“我是想明天搬回來,我丈母在發(fā)神經(jīng)病,她最愛無事生風(fēng),真混賬——”
豚翁怫然道:“你這態(tài)度就不對,我看你愈變愈野蠻無禮了。就算她言之過甚,也是她做長輩的一片好意,你們這些年輕人——”方豚翁話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間無字能形容那些可惡無禮的年輕人。
方老太太瞧鴻漸臉難看,怕父子倆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問兒子道:“那位蘇小姐怎么樣了?只要你真喜歡她,爸爸和我總照著你意思辦,只要你稱心。”
方鴻漸禁不住臉紅道:“我和她早不往來了!
這臉紅逃不過老夫婦的觀察,彼此做個眼色,豚翁徹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鬧翻了?這也是少年男女間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雙方心里都已經(jīng)懊悔了,面子上還負(fù)氣誰也不理誰。我講得對不對?這時候要有個第三者,出來轉(zhuǎn)圜。你不肯受委屈認(rèn)錯,只有我老頭子出面做和事老,給她封宛轉(zhuǎn)的信,她準(zhǔn)買我面子!彪辔绦θ莺驼Z氣里的頑皮,笨重得可以壓坍樓板。
鴻漸寧可父親生氣,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說道:“她早和人訂婚了。”
老夫婦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肅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謂‘失戀’了。唔,那也犯不著糟踏自己呀!日子長著呢!彪辔滩坏埳,而且憐惜遭受女人欺侮的這個兒子了。
鴻漸更局促了。不錯,自己是“失戀”——這兩個字在父嘴里,生澀拗口得——可是,并非為了蘇文紈。父母的同情施錯了地方,仿佛身上受傷有創(chuàng)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處去敷藥包布。要不要訴他們唐小姐的事?他們決不會了解,說不定父親就會大筆一揮,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會鬧這種笑話的。鴻漸支吾掩飾了兩句,把電報給豚翁看了。不出所料,同太太的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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