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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復(fù)《浮生六記》卷四 浪游記快 原文與翻譯

[移動(dòng)版] 作者:佚名

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處、精美處,不能盡述,大約宜以艷妝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紗溪上觀也。余適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駕點(diǎn)綴,因得暢其大觀,亦人生難遇者也。

我在此只能描述平山堂的大概,它的匠工之精巧、華美,不能一一盡述,大約適宜作個(gè)艷妝的美人遠(yuǎn)遠(yuǎn)打量,不能作為浣紗溪上的女子來觀賞。我有幸恰逢皇上南巡的盛典,各地工程都以竣告完成,演練接駕時(shí)的各種點(diǎn)綴,因此可以游覽各項(xiàng)盛觀,這也是人生中很難遇到的。

甲辰之春,余隨待吾父于吳江明府幕中,與山陰章蘋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頤藹泉諸公同事,恭辦南斗圩行宮,得第二次瞻仰天顏。

甲辰年的春天(1784年),我跟隨父親就幕于吳江何知縣府中,與山陰的章蘋江、杭州的章映牧、苕溪的顧藹泉等人同事,差辦南斗圩行宮,得有機(jī)會(huì)第二次瞻仰天顏。

一日,天將晚矣,忽動(dòng)歸興。有辦差小快船,雙艫兩漿,于太湖飛棹疾馳,吳俗呼為“出水轡頭”,轉(zhuǎn)瞬已至吳門橋。即跨鶴騰空,無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吾鄉(xiāng)素尚繁華,至此日之爭奇奪勝,較昔尤奢。燈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謂“畫棟雕甍”、“珠簾繡幕”、“玉欄干”、“錦步障”,不啻過之。余為友人東拉西扯,助其插花結(jié)彩,閑則呼朋引類,劇飲狂歌,暢懷游覽,少年豪興,不倦不疲。茍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觀哉?

一日,天將黑時(shí),忽然很想回家。搭乘一只辦差的小快船,雙櫓雙槳,在太湖中飛身疾馳,吳地民間稱為“出水轡頭”,轉(zhuǎn)瞬之間已經(jīng)抵達(dá)吳門橋。即使跨鶴騰飛,也無如此神爽吧。我到家時(shí),晚飯還沒煮好。我的家鄉(xiāng)姑蘇素來崇尚繁華,這時(shí)節(jié)的爭奇斗艷,比往常更加奢華。古城處處張燈結(jié)彩,笙歌入耳,古人所謂“畫棟雕甍”、“珠簾繡幕”、“玉欄干”、“錦步障”,也不止如此吧。這期間我被友人爭相邀約著,幫手打理插花結(jié)彩的事宜,得閑時(shí)則呼朋喚友,要么暢飲狂歌,要么暢懷游覽,乘著少年的豪情興致,從沒有疲倦的時(shí)候。若生于太平盛世卻偏安于窮鄉(xiāng)僻壤,怎會(huì)得此游觀呢?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議,吾父即就海寧王明府之聘。嘉興有劉蕙階者,長齋佞佛,來拜吾父。其家在煙雨樓側(cè),一閣臨河,曰“水月居”,其涌經(jīng)處也,潔靜如僧舍。煙雨樓在鏡湖之中,四岸皆綠楊,惜無多竹。有平臺(tái)可遠(yuǎn)眺,漁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備素齋甚佳。

這一年,何知縣因事被彈劾,我父親就接受了海寧王知縣的幕聘。嘉興有一劉蕙階,長年吃齋信佛,來拜見我父親。他的家在煙雨樓旁,有一軒臨水,稱為“水月居”,是其誦經(jīng)的地方,潔凈如同僧舍。煙雨樓在鏡湖之中,四岸皆綠楊,可惜少了竹子。在煙雨樓的平臺(tái)上遠(yuǎn)眺,漁舟星羅棋布,湖水漠漠平波,似乎更適宜月夜觀賞。僧人準(zhǔn)備的素齋甚好。

至海寧,與白門史心月、山陰俞午橋同事。心月一子名燭衡,澄靜緘默,彬彬儒雅,與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無多日耳。

在海寧時(shí),與金陵的史心月、山陰的俞午橋同事。心月有一子名燭衡,澄靜緘默,彬彬儒雅,與我成為莫逆之友,這是我平生第二個(gè)知己。可惜我們萍水相逢,相聚的時(shí)間并不多。

游陳氏安瀾園,地占百畝,重樓復(fù)閣,夾道回廊;池甚廣,橋作六曲形;石滿藤蘿,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參天之勢(shì);鳥啼花落,如人深山。此人工而歸于天然者。余所歷平地之假石園亭,此為第一。曾于桂花樓中張宴,諸味盡為花氣所奪,惟醬姜味不變。姜接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節(jié)之臣,洵不虛也。

我們游覽了陳氏安瀾園,園子占地上百畝,重重樓閣,夾道回廊;闊大的水池,六曲的橋;石頭上爬滿藤蘿,連鑿痕都掩住了;古木森森,都生成了參天大樹;耳畔鳥啼花落,如同步入深山。這就是人工歸于天然的勝景。我平生所見到的假山園林,此園應(yīng)排在第一。我們?cè)诠鸹侵性O(shè)宴,食物的百味盡為花香所襲,惟有醬姜的味道不變。姜桂之性情,在乎越老越辣,以此比喻忠節(jié)之臣,誠然不虛啊。

出南門即大海,一日兩潮,如萬丈銀堤破海而過。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頭設(shè)一木招,狀如長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隨招而入,俄頃始浮起,撥轉(zhuǎn)船頭隨潮而去,頃刻百里。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隨吾父觀潮于此。循塘東約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撲入海中,山頂有閣,匾曰“海闊天空”,一望無際,但見怒濤接天而已。

出南門,就是大海,一日兩次漲潮,如萬丈銀波破海而過。有迎潮的船只,大潮至,船槳相向,于船頭設(shè)一木招,形狀似長柄大刀,木招捺下去,大潮即從中分開,船只就隨著木招進(jìn)入潮頭。傾刻間,再浮起,調(diào)轉(zhuǎn)船頭隨潮而去,傾刻之間百里之遠(yuǎn)。堤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隨父親在此觀潮。順著堤塘向東行走約三十里,有一尖山,一座山峰拔地突起,撲入海中,山頂上有閣,匾書“海闊天空”,一望無垠,惟有怒海濤濤歸入天際。

余年二十有五,應(yīng)徽州績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過富春山,登子陵釣臺(tái)。臺(tái)在山腰,一峰突起,離水十余丈。豈漢時(shí)之水競與峰齊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檢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黃山僅見其腳,惜未一瞻面目。

我二十五歲那年,接受了徽州績溪克知縣的幕聘,由杭州下“江山船”,過富春山,登子陵釣臺(tái)。釣臺(tái)在山腰,一峰突起,離水面十余丈。難道漢廣時(shí)水面竟然與山峰齊平嗎?月夜停泊界口,有巡檢署!吧礁咴滦,水落石出”之景,宛然呈現(xiàn)。黃山僅得見山腳,可惜沒有一睹風(fēng)采。

績溪城處于萬山之中,彈丸小邑,民情淳樸。近城有石鏡山,由山彎中曲折中里許,懸崖急湍,濕翠欲滴;漸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潤,可鑒人形,俗傳能照前生。黃巢至此,照為猿猴形,縱火焚之,故不復(fù)現(xiàn)。

績溪城處于萬山之中,彈丸小城,民風(fēng)淳樸。城郊有石鏡山,沿著彎曲的山道曲曲折折行走一里之許,就有懸崖激流,鮮翠欲滴;漸行漸高至山腰,有一方石頭亭子,四面陡壁;亭左右方如削出的一方石屏,青色光潤,可照出人形,民間傳言能照出前世今生的模樣。黃巢到此地,石屏照出一幅猿猴的嘴臉,他一怒之下放火焚燒,石屏顯形的傳說再不復(fù)現(xiàn)。

離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紋盤結(jié),凹凸廛巖,如黃鶴山樵筆意,而雜亂無章,洞石皆深絳色。旁有一庵甚幽靜,鹽商程虛谷曾招游設(shè)宴于此。席中有肉饅頭,小沙彌眈眈旁視,授以四枚,臨行以番銀二圓為酬,山僧不識(shí),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錢七百余文,僧以近無易處,仍不受。乃攢湊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謝。他日余邀同人攜(木盍)再往,老僧囑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瀉,今勿再與。”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嘆也。余謂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此等僻地,終身不見不聞,或可修真養(yǎng)靜。若吾鄉(xiāng)之虎丘山,終日目所見者妖童艷妓,耳所聽者弦索笙歌,鼻所聞?wù)呒央让谰,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離城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紋盤結(jié),巖石凹凸,有元代山水畫家王蒙的筆意,只是略顯雜亂無章,洞中石頭皆是絳紅色的。洞旁有一幽靜庵堂,鹽商程虛谷曾在此設(shè)宴招待我們游玩。記得宴席中有肉饅頭,小和尚眼巴巴地看那饅頭,便給了他四個(gè),宴席結(jié)束后以兩塊銀元作為酬謝金,山僧不識(shí)銀元,推遲不要。告知他一塊銀元可換銅錢七百多文,山僧推說附近沒有兌換之所,仍然不接受。只得七拼八湊攢了六百文錢給他,山僧才欣然感謝著接受。過了些時(shí)候,我邀請(qǐng)同仁帶著酒食盒再次前往,老僧叮囑我們說:“上次小徒不知吃了什么東西而腹瀉,今日千萬不要再給!庇纱丝芍硲T了粗茶淡飯的胃腹已經(jīng)受不了暈腥肉味,實(shí)在可嘆呀。我對(duì)同仁說:“要當(dāng)和尚,須得到此偏僻之地,終身不見不聞,許能修身養(yǎng)性。若是在我的家鄉(xiāng)姑蘇虎丘山,終日所見皆是妖童艷妓,耳畔所聽皆是笙歌弦樂,鼻子所聞皆是佳肴美酒,又怎能做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會(huì),十二年一舉,每舉各出盆花為賽。余在績溪適逢其會(huì),欣然欲往,苦無轎馬,乃教以斷竹為杠,縛椅為轎,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許策廷,見者無不訝笑。至其地,有廟,不知供何神。廟前曠處高搭戲臺(tái),畫梁方柱極其巍煥,近視則紙?jiān)十,抹以油漆者。鑼聲忽至,四人抬?duì)燭大如斷柱,八人抬一豬大若牯牛,蓋公養(yǎng)十二年始宰以獻(xiàn)神。策廷笑曰:“豬固壽長,神亦齒利。我若為神,烏能享此!庇嘣唬骸耙嘧阋娖溆拚\也!

再離城三十里,有個(gè)名仁里的地方,有花果會(huì),每十二年舉行一屆,每屆以各種盆花分勝負(fù)。我在績溪時(shí)恰逢花果會(huì)的舉行,欣欣然想去一觀,苦于沒有轎子車馬可乘,就有人指點(diǎn)截?cái)嘀褡幼鞲,綁上椅子作為轎子,雇人抬著前去。同游的惟有同事許策廷,一路上看見我們的游人無不訝然失笑。到了地方,見著一座廟,不知供奉何方神明。廟前空曠地高搭戲臺(tái),畫梁方柱,極其巍峨絢爛,近觀原是紙?jiān)十,涂抹了油漆而已。忽然聽到一陣鑼鼓聲,四人抬著一?duì)粗壯如柱的燭臺(tái),八人抬著一頭巨大如牯牛般的肥豬,這是專以養(yǎng)了十二年才宰殺祭獻(xiàn)神明的。策廷笑說:“豬固然壽長,神明亦有利齒。若我是神明,怎能享受得了它!蔽艺f:“由此可見人們的憨厚樸誠!

入廟,殿廊軒院所設(shè)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節(jié),盡以蒼老古怪為佳,大半皆黃山松。既而開場(chǎng)演劇,人如潮涌而至,余與策廷遂避去。未兩載,余與同事不合,拂衣歸里。

進(jìn)入廟里觀看,大殿回廊與軒院里所陳設(shè)的花果盆玩,并不剪枝修節(jié),盡以蒼老古怪的風(fēng)貌為佳,多半是黃山松。緊接著開場(chǎng)演戲,人潮哄涌而至,我與策廷就避開離去了。在績溪不到兩年,我與同事產(chǎn)生不合,拂衣而去歸返故里。

余自績溪之游,見熱鬧場(chǎng)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因易儒為賈。余有姑丈袁萬九,在盤溪之仙人塘作釀酒生涯,余與施心耕附資合伙。袁酒本海販,不一載,值臺(tái)灣林爽文之亂,海道阻隔,貨積本折,不得已仍為馮婦。館江北四年,一無快游可記。

我自績溪之游,得見官場(chǎng)中卑鄙齷齪之狀不堪入目,因而生出易儒為商的念頭。我有姑丈袁萬九,在盤溪的仙人塘作釀酒生涯,我與施心耕湊資入伙。袁萬九的酒路靠的是海上販運(yùn),不到一年,趕上臺(tái)灣林爽文之亂,海道遇阻,貨源積壓本錢都賠光了,不得已,只得重操舊業(yè)。在江北幕館四年,無任何快游可記。

迨居蕭爽樓,正作煙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粵東歸,見余閱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筆耕而炊,終非久計(jì),盍偕我作嶺南游?當(dāng)不僅獲蠅頭利也!笔|亦勸余曰:“乘此老親尚健,子尚壯年,與其商柴計(jì)米而尋歡,不如一勞永逸!庇嗄松讨T交游者,集資作本。蕓會(huì)亦自辦繡貨及嶺南所無之蘇酒醉蟹等物。稟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東壩出蕪湖口。

等到我們?cè)⒕邮捤瑯,正過著煙火神仙的日子,有表妹夫徐秀峰從粵東歸來,見我賦閑在家,感慨說:“你這樣待露而炊,筆耕而飲,終非不是長久之計(jì),何不與我同去嶺南游商?不應(yīng)當(dāng)只賺點(diǎn)小錢吧!笔|娘亦勸我說:“趁現(xiàn)在父母健在,孩子尚強(qiáng)壯,與其柴米油鹽上精打細(xì)算,不如一勞永逸!蔽矣谑菍⒂紊痰南敕ㄅc友人們相商,籌集資金作本錢。蕓娘也親手準(zhǔn)備了一批繡貨以及蘇酒醉蟹等嶺南所沒有的物品。稟告父母后,于十月十日,隨秀峰由東壩坐船,出蕪湖口而去。

長江初歷,大暢襟懷。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頭。見捕魚者罾冪不滿三尺,孔大約有四寸,鐵箍四角,似取易沉。余笑曰:“圣人之教雖曰‘罟不用數(shù)’,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獲?”秀峰曰;“此專為網(wǎng)(魚便)魚設(shè)也。”見其系以長綆,忽起忽落,似探魚之有無。末幾,急挽出水,已有(魚便)魚枷罾孔而起矣。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見,未可測(cè)其奧妙!

初次游歷長江,襟懷大暢。每晚停泊后,必在船頭小酌?匆姴遏~者撒下的魚網(wǎng)不到三尺,而孔卻大到四寸,用鐵箍箍著四角,目的似乎為了讓魚網(wǎng)更快沉下去。我笑著說:“先賢教導(dǎo),雖然說‘漁網(wǎng)不要太密’,但像這樣大的網(wǎng)孔,怎能捕到魚呢?”秀峰說:“這是專門為捕到鯾魚特制的魚網(wǎng)!敝灰娋W(wǎng)用長繩系著,忽起忽落,似在試探有沒有魚。沒多久,迅疾拉網(wǎng)出水,已經(jīng)有魚夾在孔里被撈起了。我這才感嘆道:“由此可知單純的一已之見,不能體會(huì)萬事萬物的奧妙啊。”

一日,見江心中一峰突起,四無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霜林中,殿閣參差。乘風(fēng)徑過,惜未一游。至滕王閣,猶吾蘇府學(xué)之尊經(jīng)閣移于胥門之大馬頭,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閣下?lián)Q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贛關(guān)至南安登陸。值余三十誕辰,秀峰備面為壽。越日過大庾嶺,出巔一亭,匾曰“舉頭日近”,言其高也。山頭分為二,兩邊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诹袃杀,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頂有梅將軍祠,未考為何朝人。所謂嶺上梅花,并無一樹,意者以梅將軍得名梅嶺耶?余所帶送禮盆梅,至此將交臘月,已花落而葉黃矣。

一日,望見江心有一山峰突起,四周無所依傍。秀峰說:“這就是小孤山了。”霜林秋色中,殿堂樓閣參差可見。我們的船乘風(fēng)而過,可惜未能登山一游。到了騰王閣,就如同姑蘇府學(xué)的尊經(jīng)閣移到了胥門的大碼頭,王勃《騰王閣序》中所說的,并不足信。我們就在閣下?lián)Q乘昂首高尾的大船,名叫“三板子”。由贛關(guān)至南安方登陸上岸,這天,正是我三十歲生辰,秀峰準(zhǔn)備了壽面為我慶祝。第二日,過大庾嶺,山頂上有亭子,匾書“舉頭日近”,形容山高的。山頭一分為二,兩邊為峭壁,中間的通道如一條石巷子。山口立著兩塊碑,一塊刻著“急流勇退”,一塊刻著“得意不可再往”。山頂有幢梅將軍祠,沒有考證是何許人。傳說中的嶺上梅花,并沒有一株梅樹,難道是以梅將軍祠而得名的梅嶺嗎?我所帶打算送禮的盆栽梅花,至此將近臘月天里,已然花落而葉黃了。

過嶺出口,山川風(fēng)物便覺頓殊。嶺西一山,石竅玲瓏,已忘其名,輿夫曰:“中有仙人床榻!贝掖揖惯^,以未得游為悵。至南雄,雇老龍船,過佛山鎮(zhèn),見人家墻頂多列盆花,葉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紅、粉白、粉紅三種,蓋山茶花也。

過了梅嶺出山口,山川風(fēng)物頓覺大不一樣。嶺西有座山,石竅玲瓏,記不得山名了,只記得轎夫說:“山中有仙人床榻。”匆匆趕路間,沒能登山一游心里很是悵然。抵達(dá)南雄后,雇乘老龍船,駛過佛山鎮(zhèn),望見人家墻頭多擺有盆花,葉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紅、粉白、粉紅三種顏色,原來是山茶花。

臘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門內(nèi),賃王姓臨街樓屋三椽。秀峰貨物皆銷與當(dāng)?shù),余亦隨其開單拜客,即有配禮者絡(luò)繹取貨,不旬日而余物已盡。除夕蚊聲如雷。歲朝賀節(jié),有棉袍紗套者。不惟氣候迥別,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異。

臘月里,剛抵達(dá)省城廣州,寓居靖海門外,租賃王姓人家的臨街樓房三間。秀峰的貨物都賣給當(dāng)?shù)貦?quán)貴,我亦跟隨他開單子拜訪客商,隨即有送禮的人家絡(luò)繹不絕前來取貨,不到半月我的貨品就銷售一空。除夕夜晚,蚊聲陣陣如雷。新年賀歲時(shí),有人身著棉袍有人身著紗套。不但氣候差別,就連本土人,相同的五官卻有著迥然不同的神情。

正月既望,有署中園鄉(xiāng)三友拉余游河觀妓,名曰“打水圍”,妓名“老舉”。于是同出靖海門,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名“花艇”,皆對(duì)頭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來。每幫約一二十號(hào),橫木綁定,以防海風(fēng)。兩船之間釘以木樁,套以藤圈,以便隨潮長落。鴇兒呼為“梳頭婆”,頭用銀絲為架,高約四寸許,空其中而蟠發(fā)于外,以長耳挖插一朵花于鬢,身披元青短襖,著元青長褲,管拖腳背,腰束汗巾,或紅或綠,赤足撒鞋,式如梨園旦腳。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幃入艙。旁列椅杌,中設(shè)大炕,一門通艄后。婦呼有客,即聞履聲雜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盤辮者,傅粉如粉墻,搽脂如榴火,或紅襖綠褲,或綠襖紅褲,有著短襪而撮繡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銀腳鐲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門,雙瞳閃閃,一言不發(fā)。

正月十五,署中園的三個(gè)同鄉(xiāng)友人拉我去游河觀妓,稱其為“打水圍”,妓名為“老舉”。于是一同出了靖海門,下小艇(艇如剖開的蛋面而加了篷子),先到沙面這個(gè)地方。妓船名“花艇”,皆是對(duì)頭并列排開,中間留水巷以供小艇往來。每幫妓船約一二十號(hào),由橫木綁定,以防海風(fēng)吹散。兩船之間釘以木樁,以藤圈套牢,以隨潮水起落。老鴇稱呼為“梳頭婆”,頭上戴著銀絲架子,高約四寸許,中間空著而把頭發(fā)盤向外面,用長耳挖插一朵花在鬢邊,上身穿元青色短襖,身著元青色長褲,褲管拖腳背上,腰間束一條或紅或綠的汗巾,赤著腳趿著鞋,扮相有點(diǎn)像梨園行里唱旦角的。見有客人登上花艇,梳頭婆就躬身笑臉相迎,撩起幃帳讓我們進(jìn)入船艙。艙內(nèi)兩邊放有椅子,中間鋪一大炕,有一小門通船尾。婦人高聲呼一聲“有客”,馬上聽到雜亂的趿鞋聲拖沓而出,有挽著發(fā)鬢的,有盤著發(fā)辮的,面傅白粉如粉墻,抹搽胭脂如紅石榴,要么紅襖綠褲,要么綠襖紅褲,有的穿著短襪而趿著繡花蝴蝶履,有的赤著腳而套了銀腳鐲的,她們有的蹲在炕前,有的倚在門前,雙目閃閃,一言不發(fā)。

余顧秀峰曰:“此何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庇嘣囌兄礆g容至前,袖出檳榔為敬。入口大嚼,澀不可耐,急吐之,以紙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留大笑。

我看看秀峰問:“這是做什么呢?”秀峰回道:“看到中意的,向她招手就成了!蔽以囍辛艘粋(gè),那妓果然高興地走過來,取出袖中檳榔敬我。我把檳榔放入口中大嚼,苦澀得難以忍受,急急吐出,用紙擦擦嘴唇,吐出的東西像血一樣。整個(gè)花艇的人們都哄堂大笑。

又至軍工廠,妝束亦相等,惟長幼皆能琵琶而已。與之言,對(duì)曰“(口迷)”,“(口迷)”者,“何”也。余曰:“‘少不入廣’者,以其銷魂耳,若此野妝蠻語,誰為動(dòng)心哉?”一友曰:“潮幫妝束如仙,可往一游!

我們又到軍工廠的花艇,妝容打扮亦相同,惟有年長年幼的妓女皆會(huì)彈琵琶而已。和她們說話,對(duì)方答“咪”,“咪”是什么意思呀。我說:“人都講‘少不入廣’,因其可以讓人銷魂,若這樣野俗的妝扮再加上難懂的蠻語,誰會(huì)為之心動(dòng)呢?”一友人說:“潮幫妝容如仙子,可前往一游!

至其幫,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鴇兒素娘者,妝束如花鼓婦。其粉頭衣皆長領(lǐng),頸套項(xiàng)鎖,前發(fā)齊眉,后發(fā)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襪,亦著蝴蝶履,長拖褲管,語音可辯。而余終嫌為異服,興趣索然。

到了潮幫,花艇排列亦如沙面。有一著名的老鴇叫素娘,妝扮得像花鼓戲里的婦人。幫里女子的衣裙皆有長長的領(lǐng)子,脖頸套項(xiàng)鎖,前發(fā)齊眉,后發(fā)垂肩,中間挽一發(fā)鬏像小丫環(huán),裹足的就穿著長裙,不裹足的就穿短襪,也趿著蝴蝶履,拖著長長的褲管,言語依稀可以聽懂。然而我終歸嫌棄那些奇妝異服,提不起興趣。

秀峰曰:“靖海門對(duì)渡有揚(yáng)幫,留吳妝,君往,必有合意者!币挥言唬骸八^揚(yáng)幫者,僅一鴇兒,呼曰邵寡婦,攜一媳日大姑,系來自揚(yáng)州,余皆湖廣江西人也!币蛑翐P(yáng)幫。對(duì)面兩排僅十余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霧鬢,脂粉薄施,闊袖長裙,語音了了,所謂邵寡婦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喚酒船,大者曰“恒(舟婁)”,小者曰“沙姑艇”,作東道相邀,請(qǐng)余擇妓。余擇一雛年者,身材狀貌有類余婦蕓娘,而足極尖細(xì),名喜兒。秀峰喚一統(tǒng)名翠姑。余皆各有舊交。放艇中流,開懷暢飲。至更許,余恐不能自持,堅(jiān)欲回寓,而城已下鑰久矣。蓋海疆之城,日落即閉,余不知也。

秀峰說:“靖海門對(duì)面渡口的揚(yáng)幫,還保留著吳地妝容,你過去,肯定有喜歡的!绷硪挥讶苏f:“所謂的揚(yáng)幫,僅一老鴇名‘邵寡婦’,帶一婦人名‘大姑’的,是來自揚(yáng)州,其余人皆來自湖廣江西之地!币虼宋覀儊淼搅藫P(yáng)幫。揚(yáng)幫的花艇僅有對(duì)面兩排十余艇,艇中女子皆云鬟霧鬢,薄施脂粉,闊袖長裙,講話語音清楚,那個(gè)叫邵寡婦的老鴇殷勤接待了我們。隨即就有一位友人喚來酒船,大酒船叫“恒 ”,小酒船叫“沙姑艇”,以東道主的身份作邀請(qǐng),請(qǐng)我招妓。我選了一個(gè)雛妓,身材樣貌有些像媳婦蕓娘,而且一雙秀足極尖細(xì),名喜兒。秀峰招一妓名翠姑。其余的友人各有相熟的歡好。小艇在河面上蕩游開去,我們開懷暢飲。打更時(shí)分,我擔(dān)心不能把持自己,堅(jiān)決想要回寓所,而城門已經(jīng)落鎖了。原來海邊的城市,日落就關(guān)閉城門,我不知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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