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近年常常吟味司空曙這兩句詩。它曾被詩評家贊譽為情景交融的典范之作，10個字烘托出飄零的感喟和老境的凄清，看似淡淡寫來卻經(jīng)過精雕細刻凝成一幅畫面：窗外瀟瀟秋雨，吹打著黃葉紛紛脫落的枯樹，窗內(nèi)一燈如豆，靜坐著一個或一雙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咀嚼如煙如夢的年華。
在欣賞者眼中，這里也許蘊含著幾分寧靜，幾分寂寞，也許還有幾分溫馨。但是從歷史風雨中走過來的人，坐在燈下沉思，幾十年歲月的步履，如此低迷而沉重。世事滄桑，是非成敗，都像江水緩緩流逝；人情冷暖，酸甜苦辣，一次次涌上心頭。
多少堪稱英才俊彥的師友，多少曾經(jīng)朝夕過從的故人，一個個遠去了。近些年來，每當收到一份訃告，聽到一個噩耗，先是驚愕，接著就引起一番感慨，有時竟抑制不住潸然淚下。他們之中許多人是我同輩、同齡人，有的比我年輕，還是滿頭青絲黑發(fā)，滿腔壯志豪情，突然竟成為折斷了凌空羽翮的雄鷹。
如果他們不曾在一次次風暴中遭逢厄運，戴著一頂頂荊冠，流徙江湖，輾轉(zhuǎn)溝壑，以致弄得心勞神瘁，百病纏身，他們不是完全可以干自己的事業(yè)，在書齋里潛心著述，直到從容安詳?shù)剡h行嗎？如果沒有那應(yīng)該詛咒的黑色的10年，許多人會拋卻鐘情的一切，拋卻家庭兒女，毅然決然地匆忙離去嗎？惡風剛起時，我的師友中，就有儒雅溫文、才華橫溢的老報人、歷史學家鄧拓，風華正茂、下筆如神的文藝評論家、雜文家陳笑雨(馬鐵丁)，因橫遭誣陷凌辱，輕易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沒有那10年，許多正直、善良的人絕不會在突如其來的狂風惡浪中無可抗拒地被淹沒的。
自然，歷史絕不可能有“如果”，所有的“如果”都是不存在的。如果每一個“如果”都是事實，那還成為歷史嗎？
人都有一種惰性或劣根性，不僅不愿意正視過去，還常常有意無意地做一些粉飾和回避，穿過長長的時空隧道，總愛定格在最美好的一刻，而不敢去看一看那些苦澀的、難堪的、甚至血淋淋的情景。其實，那是回避不了的，粉飾更是徒勞。20年前，巴金老人就在我們前面做出表率，他憑著正義和良知，憑著對祖國和人民的摯愛，冷峻地正視現(xiàn)實，也無情地剖析自己。在150篇《隨想錄》里，他一次又一次拷問自己已經(jīng)受到嚴重創(chuàng)傷的靈魂，大聲疾呼要從那黑色的10年中吸取教訓，千萬不能讓那曠世悲劇重演。謳歌真善美，鞭撻假惡丑，情意殷殷，幾乎是垂涕而道，痛切陳詞。我們報社的老上級李莊幾年前曾經(jīng)對我說過，退下來的這些年，他一直在“閉門思過”。所謂“過”，一是過失的“過”，二是過去的“過”。他說，很需要冷靜想想自己幾十年中有些什么過失和失誤，說過些什么昧心之論，干過些什么違心之事，而這些“過”又是從何而來？誰應(yīng)該負主要責任？古人說：“行年五十，當知四十九年之非�！蔽乙苍邕^了“知非”之年�！伴]門思過”，回顧來時路，需要想、值得思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反思并不完全是輕松愉快的事。嚴肅的、深刻的反思，必定伴隨自責的痛楚。審視、剖析自己靈魂、思想和感情中已經(jīng)同自己血肉相連的東西，拋棄其中一部分，不痛楚是不可能的。然而，一顆為正義、良知和憂患意識驅(qū)使著的心靈，無法拒絕這種痛楚。青年女作家葉彌的中篇小說《成長如蛻》，她細致地寫了一個滿腔抱負而又不合時宜的青年如何從理想主義還原為務(wù)實而世俗的緩慢、沉重的過程。作家寫道：“阻礙他成長的因素多而復雜，因此，他的成長就不可能是某時某刻的‘頓悟’，必定如動物蛻殼一般難受而遲緩�！北绕鹋骷夜P下80年代的青年人，我們這些進入老年的人蛻殼過程更加難受，更加沉重，更加遲緩。有的人蛻掉了一層層的殼，得到了解脫，得到了自由；有的人正處于蛻殼的過程中，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一直在努力蛻殼，努力革除思想觀念和靈魂深處那些同歷史過程不相適應(yīng)的舊意識殘余，絕不愿像有的人那樣至今仍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自己緊裹在殼內(nèi)，不愿意丟掉那裹了幾十年的硬殼，成為20世紀的套中人，或許還將帶著它走入新的世紀。
雨中黃葉，腐爛了又復滲進泥土，成為來年新枝新葉的豐富營養(yǎng)，它的生命以新的形式循環(huán)延續(xù)。白頭老人燈下懷舊反思，如春蠶吐絲，化為錦繡，給人以啟迪、智慧和美感。這樣看來，“燈下白頭人”未嘗不可以說是人生長途上一道別致的風景，一番清新的境界。從青春年少到鬢發(fā)如霜，人生百年間，“從俗浮沉，與時俯仰”，轉(zhuǎn)眼都成明日黃花。盡管已經(jīng)到黃昏時分，漫漫長路，還得繼續(xù)上下求索。我不敢奢言什么“超越自我”之類的話頭，只求能夠多保持幾分清醒�！俺劦溃λ揽梢��！甭劦�，也是一種清醒。感受著古代哲人這種執(zhí)著豁達的襟懷，推窗遙望浩渺幽邃的星空，頓覺心平如水。
9．聯(lián)系全文，本文以“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開頭，有何好處？（4分）
10．縱觀全文，作者懷舊反思中都有哪些人生感悟？請分條概括。（5分）
11．作者在文中說：“這樣看來，‘燈下白頭人’未嘗不可以說是人生長途上一道別致的風景，一番清新的境界�！比绾卫斫膺@句話的含意？（4分）
12．請從語言的角度賞析文中劃波浪線的句子。（3分）
13．文中說：“反思并不完全是輕松愉快的事�！蹦闶欠褓澩髡叩挠^點？請結(jié)合本文內(nèi)容談?wù)勀愕目捶�。�?分）
參考答案：
9．(1)這兩句詩情景交融，意境優(yōu)美，內(nèi)蘊豐富，增強了作品的文化內(nèi)涵。(2)引用這兩句詩使文章開頭富有詩情畫意；開篇點題，同時創(chuàng)設(shè)情境，引出下文作者對人生的思考和感悟。（每點2分，共4分）
10．（每點1分）(1)對朋友的至誠，對友誼的珍惜。(開頭部分是懷人思舊，用蘊涵深情的文字來回憶朋友往事，讀來感人肺腑)。(2)對曲折歷史的思索。(作者認為應(yīng)該還歷史本來面目，應(yīng)該公正客觀地評價。對真理和真情的追尋，謳歌真善美，鞭撻假惡丑，表現(xiàn)了一位老作家的歷史責任感)(3)對生命蛻殼過程的思考。(作者用執(zhí)著豁達的襟懷關(guān)注生命，思量走過的人生歲月，是一位孜孜不倦在人生路上探尋的沉思者)(4)對自己的深刻反思和清醒認識。(作者有一顆為正義、良知和憂患意識所驅(qū)使著的心靈，正視現(xiàn)實，也無情地解剖自己，展現(xiàn)出高尚的人格魅力)
11．(1)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靜坐燈下，咀嚼如煙如夢的年華。這種別致的風景給人以美感。(2)燈下老人的反思自我的豁達的情懷和汲取人生教訓、化泥護花的奉獻精神，給人以啟迪、智慧，展現(xiàn)出一種清新的人生境界。（每點2分，共4分）
12．用“風暴”“ 荊冠”“江湖”“溝壑”等形象性的語言，寫師友們在那黑色的１０年中不幸遭遇；用“如果”“那么”假設(shè)性的虛寫和反問句式，表達對師友們不幸遭遇的同情和感慨；語言整散結(jié)合，形象生動。（每點1分，共3分）
13．贊同作者觀點，(1)人都有一種惰性和劣根性，不愿意正視過去，因為直面過去、正視那些苦澀難堪甚至血淋淋的情景是痛苦的。(2)粉飾是徒勞的，承認自己過去思想虛偽、行為有過，無情地解剖自己，晾曬瘡疤，那是痛苦的。(3)審視、剖析自己靈魂、思想和感情中已經(jīng)同自己血肉相連的東西，拋棄其中一部分，不痛楚是不可能的。(4)然而，一顆為正義、良知和憂患意識所驅(qū)使著的心靈，無法拒絕這種痛楚。（共5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