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的冬日來了，充滿厭煩。雪像一條磨得露出織紋的舊桌布，盡是窟窿，鋪在鐵銹色的大地上。桌布不夠大，有些屋頂沒有蓋住，這些屋頂就這樣屹立在那里，黑色和棕色，木瓦頂和茅草頂，它們像一艘艘方舟，控制著像汪洋大海似的被煤煙熏黑的頂樓。掃煙囪的沒法擺脫那些烏鴉，它們在黃昏密密匝匝地呆在教堂附近、長著黑色的沒有枯萎的樹葉的樹枝上，接著撲簌簌地飛到空中，又回到樹上去，每一只鳥緊貼在它自己那條樹枝的自己的位置上，要等到黎明才一大群、一大群地飛走，像一陣陣煤煙、一片片塵土，起伏不定和奇形怪狀，呱呱地叫個不停，叫得一道道霉黃色的亮光發(fā)黑。白天寒冷而叫人膩煩，硬邦邦的，像去年的面包。
父親不出去了。他封起一個個爐子。他在一個個房間的高處專心致志地干一切小修小理的工作。他感到處在靠近漆著天空、樹葉和鳥的天花板，可以鳥瞰的地位開心極了。他越來越同實際的事務(wù)隔得遠了。我母親對他的情況感到擔心和不快，試圖引他談?wù)勈虑�，談�(wù)勗碌自摳兜馁~單，這時候，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她講話，迷惘的神情中流露出苦惱。有時候，他為了要跑到房間的一個角落里，把耳朵貼到地板的一條裂縫上去，就做出警告的手勢，阻止她講下去，還舉起雙手的食指，強調(diào)調(diào)查的重要性，接著一心一意開始聽起來。那時候，我們并不知道這些古怪的舉動的叫人悲傷的根源，可悲的情結(jié)正在他的心里成長。
母親對他沒有一點影響，但是他卻恭敬地注意著阿德拉。他認為她的一切作用有更深的象征意義。那個姑娘用年輕而堅決的姿勢把一把長柄刷在地板上推動的時候，父親簡直受不了。阿德拉只要向他搖搖手指頭，裝出撓癢癢的樣子，就能使他嚇得驚慌失措，穿過所有的房間，砰砰地關(guān)上一扇扇房門，最后直挺挺地倒在最遠的房間里的床上，在一陣陣痙攣的大笑中打滾，想象著那種他沒法頂住的撓癢。因為這個原因，阿德拉擺布父親的力量幾乎是沒有限度的。
那時候，我們第一次注意到父親對動物的強烈的興趣。
一切都是從孵鳥蛋開始的。
父親花了許多精力和錢財，從漢堡，或者荷蘭，或者非洲的動物研究所進口種種鳥蛋；他用比利時進口的母雞孵這些蛋。這件事情也把我迷住了。他從一無所有中變出那些瞎眼的、跳動著生命的小不點兒，那些虛弱的肚子只是以接受食物的形式去接受身外的世界，那些眼睛被蒙住的、處在生活表層的生物向亮光爬去。幾個禮拜后，那些瞎眼的小東西一下子長大了；一個個房間里充滿新住戶的歡快的嘰嘰喳喳的聲音和生氣勃勃的啾啾聲。那些鳥歇在窗簾框上，衣櫥頂上；它們在一盞盞吊燈的錯綜復(fù)雜的鍍錫枝條和金屬漩渦形裝飾中間做窩。
在喂食的時候，它們在地板上形成一張五光十色、高低不平的床，一張有生命的地毯；一有陌生人闖進來，地毯就會四分五裂，變成碎片，撲簌簌地飛到空中，最后高高地待在天花板下面。我尤其記得有一只禿鷹，一只巨大的鳥，脖子上沒有羽毛，臉上盡是皺紋和疙瘩。它像一個憔悴的苦行者，一個喇嘛，一舉一動充滿沉著的莊嚴，在莊嚴的孤獨中沉思。我父親的長長、厚厚的有圓滾滾的指甲的手，關(guān)節(jié)強健，同禿鷹的爪子也非常相似。我望著那似睡非睡的禿鷹的時候，總是禁不住產(chǎn)生這樣的印象：我同一個木乃伊在一起——我父親的去掉了水分的、干縮的木乃伊。
我父親不滿足于孵出越來越多的新品種，在頂樓安排起鳥的婚配來，他派出媒人；他把熱切的、有吸引力的鳥拴在屋頂上的窟窿和裂口里；不久后，我們家的屋頂，一個巨大的雙脊木板瓦屋頂，變成真正的鳥的宿舍，一艘收留各種各樣從遙遠的地方飛來的扁毛生物的諾亞方舟。在這個鳥的天堂被消滅好久以后，這個習(xí)慣仍然在鳥的世界中保留著；在春天遷徙的季節(jié)，我們的屋頂被一整批、一整批鶴啊、鵜鶘啊、孔雀啊，和各種其他的鳥所包圍。然而，經(jīng)過一個短短的輝煌的時期，整個事業(yè)卻發(fā)生了叫人遺憾的轉(zhuǎn)變。
不久以后，就不得不讓父親搬到頂屋那兩間做過貯藏室的房間里去了。有一天，春季大掃除，阿德拉突然出現(xiàn)在父親的鳥的王國中。她聞到房間里充滿著惡臭，就站在門口，扭著雙手；地板上，桌子上和椅子上，滴滿了一堆堆鳥屎。她毫不猶豫，猛地推開一扇窗，靠著一柄長掃把的幫助，把所有的鳥都攪得活動起來。一個由羽毛和翅膀形成的嚇人的云團升起來了，發(fā)出一陣陣尖叫；阿德拉卻像酒神巴克斯的怒氣沖天的女祭司那樣，在酒神那根手杖發(fā)出的旋風(fēng)保護下，跳著毀滅的舞蹈。我父親驚慌失措地擺動兩條胳膊，試圖同他的那一群扁毛動物一起飛到空中去。那個翅膀形成的云團緩慢地越來越稀疏；直到最后，只有阿德拉同我父親留在戰(zhàn)場上；阿德拉精疲力竭，氣喘吁吁；我父親呢，這會兒顯出羞愧的表情，準備接受徹頭徹尾的失敗。
過了一會兒，我父親下樓來——一個絕望的人，一個失去了王位和王國的流亡的國王。
（有刪節(jié)）
9．概括第一段所寫景物的特點并簡析其作用。（4分）
10．神秘的女仆阿德拉竟然可以任意“擺布”父親，你認為這樣寫的意圖是什么？（4分）
11．你怎樣理解小說結(jié)尾的這句話：“一個絕望的人，一個失去了王位和王國的流亡的國王。”（4分）
12．中國作家余華在《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一書中指出：“舒爾茨賦予的這個‘父親’，差不多是我們文學(xué)中最為靈活的形象。”文中的父親在你心里是個怎樣的形象？你贊成余華的論斷嗎？說出你的理由。（6分）
參考答案：
9．特點：陰郁迷茫，荒冷頹敗。作用：①奠定陰郁和迷茫將構(gòu)成全文的情感基調(diào)；②為古怪而走向絕望的父親登場渲染（營造）一種陰晦不祥，缺乏生機，令人壓抑和郁悶的氣氛（或表述為“渲染氣氛為父親登場做鋪墊”的意思）。
10．年輕堅決的女仆阿德拉帶有幾分神秘性，其實象征著冷酷強悍的現(xiàn)實世界。文章為了表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毫不理解也毫不在意父親對精神世界的渴望和追求，父親由于對現(xiàn)實世界的逃避與恐懼而異常懼怕，形象而夸張地描寫女仆阿德拉竟然可以任意“擺布”父親。
11．①阿德拉搗毀了父親的鳥類世界之后，父親絕望痛苦。②還暗示被現(xiàn)實打敗的孤獨者無法逃離悲劇命運：不被世人理解和同情，因自己的“王國”毀滅而頹喪。
12．①父親是一個孤獨、怯懦、神經(jīng)過敏、想逃離現(xiàn)實而又執(zhí)著追求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形象。（2分）
②角度1：贊成，這是一個捉摸不定的父親形象，他既擁有人的形象，還擁有鳥的形象，仿佛幽靈似地飄蕩著。他超越了現(xiàn)實，成為更具普遍意義的靈活的文學(xué)形象。他可能是“父親”，也可能是每一個想超越現(xiàn)實又被現(xiàn)實打敗的迷茫的你、我或者他。（4分）
角度2：不贊成，這個父親與傳統(tǒng)文學(xué)作品乃至我們心目中的父親形象迥異，他不可能同任何現(xiàn)實打成一片，他不得不永遠漂浮于生活的邊緣，在半現(xiàn)實的領(lǐng)域中，在存在的邊際，他只是個古怪的“人”，而不具有“父親”的豐富內(nèi)涵，不是一個靈活的形象。（4分）
【解析】
9．此處考查景物描寫的作用。
10．本題考查“鑒賞作品的形象”考點，能力層次為E，側(cè)重“鑒賞評價”能力的考查。
11．本題考查“理解文中重要句子的含意”考點，能力層次為B，側(cè)重“理解”能力的考查。
12．本題考查“對作品進行個性化閱讀和有創(chuàng)意的解讀”考點，能力層次為F，側(cè)重“探究”能力的考查。這是一道探究題。答題之前，先對作品有充分的了解和準確的把握。面對一篇陌生的文學(xué)作品，要善于抓住關(guān)鍵語句，理清全文脈絡(luò)，明白作品所表達的主題，對全文有一個整體認識和把握。具體答題時，還要切忌脫離文本，想當然地去套用鑒賞術(shù)語，避免空洞抽象的泛泛而談或不著邊際的任意羅列，更不能根據(jù)個人的主觀喜好冠作隧意的褒貶。本題可以從客觀與主觀兩方面去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