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禿鶴 | 第二章 紙月 | 第三章 白雀（一） | 第四章 艾地 | 第五章 紅門（一） |
| 第六章 細(xì)馬 | 第七章 白雀（二） | 第八章 紅門（二） | 第九章 藥寮 |
４
桑桑這個人，有時丟掉骨氣也很容易。
桑桑像所有孩子一樣，對自行車有一種無法解釋的迷戀。桑桑的舅舅有一輛自行車。每次，舅舅騎車來他家時，他總要央求舅舅將自行車給他。起初，他只是推著它，就覺得非常過癮。他把自行車推來又推去，直推得大汗淋漓。后來，就學(xué)著用一只腳踩住一只腳蹬，用另一只腳去蹬地面，讓車往前溜。總有摔倒跌破皮的時候，但桑桑一邊流著血咬著牙，一邊仍然無休止地蹬下去。當(dāng)他能連蹬幾腳，然后將腳收住，讓自行車滑行下去十幾米遠(yuǎn)時，桑桑的快意就難以言表了。自行車之所以讓那些還未騎它或剛剛騎它的人那樣著迷，大概是因為人企望有一種，或者說終于有了一種飛翔的感覺。自行車讓孩子眼饞，讓孩子愛不釋手，甚至能讓孩子卑躬屈膝地求別人將他的自行車給他騎上一圈，大概就在于它部分地實現(xiàn)了人的飛翔幻想。
而自行車讓人覺得最丟不下的時候，是這個人將會騎又不太會騎的時候。
桑桑就正處在這個時候。但桑桑無法去滿足那種欲望。因為桑桑家沒有自行車。桑桑的舅舅也很難得來桑桑家一趟。桑桑只有跑到大路上去，等別人騎自行車過來，然后用一對發(fā)亮的眼睛看著，咽著唾沫。有個人將車臨時停在路邊，到坡下去拉屎。桑桑居然敢沖上去，推起人家的自行車就蹬。那人屎沒拉盡，一邊剎褲子，一邊追過來，奪過自行車后，踢了桑桑一腳，把桑桑踢滾到了路邊的稻地里。桑桑抹了一把泥水，爬上來，眼饞地看著那人把自行車搖搖晃晃地騎走了，朝地上吐了一個唾沫。
現(xiàn)在，桑桑身邊的杜小康就有自行車。
但杜小康的自行車誰也碰不得——包括桑桑在內(nèi)。桑桑只能在一旁悄悄地看一眼那輛被杜小康擦得很亮的自行車�？匆谎郏妥�。桑桑不愿讓杜小康知道他饞自行車。桑桑在杜小康面前必須作出一種對他的自行車并不在意的樣子。
但杜小康知道，所有的孩子，都想玩自行車，桑桑也不例外。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杜小康騎車穿過花園時，遇見了桑桑，雙手一捏閘，就把車停下了:“你想騎車嗎?”
桑桑呆住了，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明天上午，我在村子后面的打麥場上等你，那里的空地特別大�！倍判】嫡f完，騎車走了。
桑桑的心都快顫抖了。他掉頭望著杜小康遠(yuǎn)去的背景，冰消雪融，竟在一瞬間就將以前一切讓他不愉快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丟在了九宵云外。
這就是桑桑。
第二天一早，桑桑就去了打麥場。他坐在石磙上，望著村子通往打麥場的路。有一陣，桑桑懷疑這是杜小康在拿他開心。但想騎車的欲望支撐著他坐在了石磙上。
杜小康騎著車出現(xiàn)了。他迎著初升的太陽騎了過來
桑桑覺得杜小康騎車的樣子確實十分帥氣。
杜小康將車交給了桑桑:“你自己先蹬吧�！彼赖揭粋�大草垛頂上，然后望著下面的桑桑，很耐心地指點著:“身子靠住車杠，靠住車杠，別害怕，這樣車子反而不會倒下……”
桑桑忽然覺得杜小康這人挺好的，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照杜小康的指點，在場地上全神貫注地蹬著。
這真是練車的好地方，到處是草垛，桑桑穩(wěn)不住車把了，那草垛仿佛有吸引力一般，將他吸引過去，他就會連車斜靠到它松軟的身上。桑桑還可以繞著其中一個草垛練轉(zhuǎn)圓圈，也可以在它們中間左拐彎右拐彎地練習(xí)靈活多變。桑桑居然可以不停頓地享有這輛自行車。杜小康十分大方，毫不在乎桑桑已無數(shù)次地將他的自行車摔倒在地。桑桑很感過意不去，幾次將車撫在手中，仰望著草垛頂上的杜小康。但杜小康卻沖著他說:“練車不能停下來!”
當(dāng)桑桑騎著車在草垛間很自由地滾動時，他確實有一種馬上就要像他的鴿子飛入天空時的感覺。
在離開打麥場時，杜小康騎車，桑桑居然坐在了后座上。奇怪!他們儼然成了一對好朋友。
在后來的一段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桑桑和杜小康都似乎是好朋友。其實，桑桑與杜小康有許多相似之處，有許多情投意合的地方。比如兩人都善于奇思幻想，都膽大妄為。
讀五年級的那年秋天，杜小康又一次傷害了桑桑，并且是最嚴(yán)重的一次。但這一次似乎是無意的。
那天，桑桑與杜小康相約，在打麥場上練騎自行車的雙手脫把，兩人各花了一個多小時，竟然練成了。桑�？梢园央p手插在腰間挺直了背騎，而杜小康則可以雙臂互抱。昂著頭騎�？芍彬T，可以草垛為中心繞著圓圈騎。兩人后來輪番表演，互相喝采，把打麥場當(dāng)成了一個競技場，在一片瓦藍(lán)如洗的秋空下，盡情施展自己的本領(lǐng)，達(dá)到了忘乎所以、飄飄欲仙的境地。
后來，兩人終于累了，就把車靠在草垛上，癱坐在了草垛底下。
“我餓了�！鄙ＩＵf。
“我也餓了�！倍判】嫡f。
而這時他們幾乎是在同時，看到了不遠(yuǎn)處堆著的一堆紅薯。
“烤紅薯吃吧?”桑桑說。
“我身上正好有火柴�！�
“我身上也有火柴�！�
兩人立即起來，各抱了一抱焦干的豆秸，將它們堆在一起，劃了幾根火柴，將它們點著了，然后，他們就把五六個紅薯扔到了燒得越來越旺的火堆里。
豆秸燃燒起來，火力很大，數(shù)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火舌，在淡淡的煙里跳動著，像一鍋沸騰的水。火苗的跳動，以及火光照在臉上身上所帶來的熱烘烘的感覺，使桑桑和杜小康感到非常激動。凡孩子都喜歡玩火，因為火使他們體驗到一種驚險、險惡和隨時都可能爆發(fā)出來的巨大力量。桑桑和杜小康注定了比其他任何孩子還要更加喜歡玩火。桑桑和杜小康隨身帶著火柴就是一個小小的證明。
“抱豆秸去!”
“抱豆秸去!”
桑桑和杜小康不住地將堆在不遠(yuǎn)處的豆秸抱過來，扔在火堆上，越扔越高，漸漸地，他們的眼前，就有了一個小小的火山。火山的最底部，是黑色，再往上，就是似乎疑固了的鮮紅，再往上，就是活火，最頂端，就是紅綢一樣在風(fēng)中飛舞的火舌。
“火!”
“火!”
桑桑和杜小康不停地嘴里咬嚼著這個富有刺激性的字眼，仿佛在咬一枚鮮紅的辣椒。他們還不停地吐著如火舌一樣鮮紅的舌頭�；鸸饫铮瑑蓪δ抗�，純粹是一對小獸物的目光，雪亮雪亮的。他們緊緊地盯住魔幻般的火，仿佛眼珠兒馬上就要跳到火里，然后與火舌共舞。
在火堆與豆秸堆之間，由于他們不住地抱豆秸又不住地一路撒落豆秸，此時，這段距離里，已有了一條用豆秸鋪成的路。當(dāng)幾根豆秸發(fā)出爆裂聲，然后蹦下一串火苗來，落在了豆秸路上時，豆秸路在桑桑與杜小康只顧望那堆大火時，已悄悄地?zé)�。等桑桑和杜小康發(fā)現(xiàn)，火正順著豆秸路，漫延過去。
桑桑與杜小康并未去踩滅火苗，而是丟下那堆火，來看新火了。他們覺得眼前的情景十分有趣。
火一路燒過去，留下一路劈劈啪啪猶如暴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
桑桑和杜小康跟隨著火，并為火鼓掌。
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出現(xiàn)了:打麥場有三分之一大的面積上，有一層薄薄的還未來得及收攏起來的稻草，就在麥秸路下，它們很快被染上了火，并迅捷向四下里蔓延。
看一星火，看一堆火與看一大片火，感覺可差多了。
現(xiàn)在，桑桑與杜小康的眼前是一大片火。他們有點心驚肉跳了。
火像玩著一場沒有邊沿的游戲，在向外擴(kuò)張。
桑桑和杜小康終于在這場游戲面前害怕了。他們趕緊跑到火的邊沿處，用腳用手，將地上的薄草劃拉到一邊，使地上出現(xiàn)了一條無草的小路�；鹪谶@條小路的上邊無奈地?fù)潋v了幾下，終于慢慢地萎縮了下去。
桑桑和杜小康的眼前，是一片草灰。
一陣大風(fēng)吹過來，打麥場上，馬上草灰亂飄，仿佛天空忽然飄起黑色的雪。
桑桑和杜小康半閉著眼睛，趕緊逃離了黑雪飛舞的打麥場。
他們沒有想，就在他們都已回到家中時，一團(tuán)未滅的火被風(fēng)吹過隔離的小道，落在了那邊的薄草上。這團(tuán)火仿佛是一團(tuán)小精靈，竟躲在草下埋伏了一會，才將薄草燃著……后來，火來到了一個草垛，把那個草垛點著了。
接下來，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火，就大叫:救火啊——!”驚動了全村人，紛紛拿了盆桶之類的用具來打麥場上滅火。聲勢浩大，驚心動魄�；饻缌�，但那垛草卻已完全燒掉。
接下來就是追查。
一個外地人那時正撐船從打麥場邊的河里過，向油麻地的人提供了一條線索:有兩個孩子在打麥場上燃了一堆火。
地方上就讓學(xué)校查。燒了一個大草垛，事情不小。油麻地小學(xué)立即籠上一片“事態(tài)嚴(yán)重”的氣氛。蔣一輪對桑喬說:“恐怕不會有人敢承認(rèn)的�！鄙陶f:“那就一查到底!”
這里正準(zhǔn)備實施包括“攻心戰(zhàn)術(shù)”等諸如此類的方案時，杜小康卻在全校大會上，走上了臺子:“你們不用再查了，火是我玩的。”杜小康一副平平常常的樣子。
臺下的孩子，頓時覺得杜小康是個英雄，是個好漢，差一點沒為他鼓掌。
即使老師，望著面不改色的杜小康，也為之一振: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孩子呀!
杜小康在眾人注視之下，走下臺去了。
大紅門滋長并支撐起了杜小康敢做敢當(dāng)?shù)陌谅�。正是這一十足的傲慢，使桑桑在與他的對比之下，成了一個丑陋的懦夫，一個被人小看的膽小鬼。
散會后，蔣一輪找到杜小康:“那么，還有一個是誰?”
杜小康說:‘我只說我玩了火�！痹趺匆膊徽f出桑桑來。
但，不用杜小康說，老師們從桑桑在杜小康走上臺勇敢承認(rèn)他是玩火者的那一刻，桑桑所呈現(xiàn)出的一副慌張的樣子，就已經(jīng)猜到了另一個玩火者是誰。桑桑周圍的孩子也都看出來了。當(dāng)即，他們就用疑惑的目光去看桑桑了。
晚上，桑桑在桑喬的嚴(yán)厲追問下，才不得不承認(rèn)他也是玩火者。
可是，已經(jīng)遲了。桑桑看到，當(dāng)孩子們在用欽佩甚至崇拜的目光去看杜小康之后，都在用蔑視甚至是鄙夷的目光看著他。
那天傍晚，桑桑背著書包回家時，偶爾看到了紙月正站在花園里。他竟無緣無故地從紙月的眼睛里聽到了嘆息，就把頭一直低著往家走。
桑桑絕不肯原諒杜小康。因為杜小康使他感到了讓他無法抬頭的卑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