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禿鶴 | 第二章 紙月 | 第三章 白雀(一) | 第四章 艾地 | 第五章 紅門(一) |
第六章 細馬 | 第七章 白雀(二) | 第八章 紅門(二) | 第九章 藥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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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天,每天吃完晚飯,桑桑就會跑到河那邊的村子里。他或者是到阿恕家去玩,或者是跟了大人,看他們捉在屋檐下避風(fēng)的麻雀。村里最熱鬧的是紅門里的杜小康家。每天晚上,都會有很多人集聚在他家聽人說古。因為杜小康家房子大,并且只有杜小康家能費得起燈油。桑桑也想去,但桑桑終于沒去。
冬天的晚上,若是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好天氣,油麻地的孩子們最感興趣的還是捉迷藏。那時候,大人們都不愿意出門,即使愿意出門的,又差不多都到紅門里聽說古去了,因此,整個村子就顯得異常的寂靜。這時,似乎有點清冷的月亮,高高地懸在光溜溜的天上,襯得夜空十分空闊。雪白的月光均勻地播灑下來,照著泛著寒波的水面,就見霧氣裊裊飄動,讓人感到寂寞而神秘。月光下的村子,既像在白晝里一樣處處可見,可一切又都只能看個輪廓:屋子的輪廓、石磨的輪廓、大樹的輪廓、大樹上烏鴉的輪廓。巷子顯得更深,似乎沒有盡頭。這是個大村子,有十多條深巷,而巷子與巷子之間還有曲曲折折的小巷。在這樣的月色下,整個村子就顯得像個大迷宮了。巷前巷尾,還有林子、草垛群、廢棄的工棚……。所有這一切,總能使油麻地的孩子們產(chǎn)生沖動:突然地躲進一條小巷,又突然地出現(xiàn)了,讓你明明看見了一個人影,但一忽閃又不見了,讓你明明聽見了喊聲,可是當你走近時卻什么也沒有……
在油麻地的孩子們眼里,冬季實際上是一個捉迷藏的季節(jié)。
捉迷藏有許多種。其中一種叫“賊回家”。這是油麻地的孩子們最喜歡玩的一種。大家先在一起確定一個家。這個家或是一棵樹,或是一堵墻,或是兩棵樹之間的那個空隙,家的形式多種多樣。只有一個人是好人,其余的都是賊。說聲開始,賊們立即撒丫子就跑,四下里亂竄,然后各自找一個他自認為非常隱蔽的地方藏起來。好人很難做。因為,他既得看家,又得出來捉賊,光看家,就捉不了賊,而光捉賊,又看不了家,就得不停地去捉賊,又得不停地往回跑,好看著家。好人必須捉住一個賊,才能不做好人,而讓那個被他促住的賊做好人。大家都不愿意做好人。做賊很刺激,一個人貓在草垛洞里或豬圈里,既希望不被人捉住,又希望捉他的人忽然出現(xiàn),并且就在離他尺把遠的地方站著,他屏住呼吸絕不發(fā)出一點聲響,而當那個捉他的人剛剛走開,他就大喊一聲跑掉了,再換個地方藏起來
村頭上,由桑桑發(fā)起的這場游戲,馬上就要開始。好人是倒霉的阿恕。這是通過“錘子、剪刀、布”淘汰出來的,誰也幫不了他的忙。
游戲剛要開始,杜小康來了。他說:“我也參加!
阿恕們望著桑桑。
桑桑說:“我們?nèi)藟蛄!?
杜小康只好怏怏地走開了。
桑桑看了一眼杜小康的后背,故意大聲地叫起來:“開始啦一一!”
玩完一輪,當桑桑氣喘吁吁地倚在墻上時,他看到了不遠處的石磨上坐著杜小康。桑桑心里很清楚,杜小康很想加入他們的游戲。但桑桑決心今天絕不帶杜小康參加。桑桑想看到的就是杜小康被甩在了一邊。桑桑在一種冷落他人的快意里,幾乎有點顫抖起來。他故意和那些與他一樣氣喘吁吁的孩子們,大聲地說笑著。而那些孩子,只顧沉浸在這種游戲的樂趣里,誰也沒有去在意、但在平素他們卻不能不去在意的杜小康。
又玩了一輪。
杜小康還坐在石磨上。唯一的變化就是他吹起了口哨。哨聲在冬天的夜空下,顯得有點寂寥。
阿恕看到了杜小康,說:“叫杜小康也參加吧!
桑桑說:“‘賊’已經(jīng)夠多了!
新的一輪,在桑桑的十分夸張的叫喊中又開始了。作為“賊”的桑桑,他在尋找藏身之處時,故意在杜小康所坐的石磨的架子底下藏了一會,并朝那個看“家”的“好人”叫著:“我在這兒哪!”見那個“好人”快要走到石磨旁了,他才鉆出來,跑向另一個藏身之處。
這一回,桑桑決心成為一個捉不住的賊。他鉆進了一條深巷,快速向巷子的底部跑去。他知道,住在巷尾上的二餅家,沒有人住的后屋里停放著一只空棺,是為現(xiàn)在還活得十分硬朗的二餅的祖母預(yù)做的。他到二餅家玩,就曾經(jīng)和二餅做過小小的游戲:他悄悄爬到空棺里。但那是在白天,F(xiàn)在桑桑決定在夜晚也爬進去一次。桑桑今晚很高興,他愿意去做一些讓自己也感到害怕的事情。他更想在做過這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之后,讓那個獨自坐在石磨上的杜小康,也能從其它孩子的驚愕中知道。
桑桑鉆進了二餅家的漆黑一團的后屋。他恐怖地睜大了眼睛,但什么也看不見。他知道那口漆得十分漂亮的空棺停放在什么位置上。他想算了,還是躲到一個草垛洞里或是誰家的廁所里吧,但,他又不肯放棄那個讓他膽戰(zhàn)心驚的念頭。桑桑總是喜歡讓自己被一些荒誕的、大膽的、出乎常理的念頭糾纏著。
在這一輪的“賊回家”中,扮演“好人”角色的正是二餅。
“二餅可能會想到我藏在這兒的!鄙I>想像著:我躺在空棺里,過不一會,就聽見有沙沙聲,有人進屋了,肯定是二餅,二餅走過來了,可是他不敢開棺,好長時間就站在那兒不動,我很著急,你開呀,開呀,二餅還是開了,漆黑漆黑的,二餅在往里看,可是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但我能夠想到他那時候的眼睛,一對很害怕的眼睛,我也很害怕,但我屏住氣,沒有一絲響聲,二餅想伸手進來摸,可終于不敢,突然地跑掉了……
桑桑壯起膽子,爬進了空棺。他沒有敢蓋蓋兒。
過了一會,桑桑就不太害怕了。他覺得這也沒有什么。他聞著好聞的木香,覺得這里頭很溫暖。有一陣,他居然心思旁出,想到了他的鴿子,在地上啄食的鴿子,在天空下飛翔的鴿子,蹲在屋脊上接受陽光撫摸的鴿子……。
似乎有一陣患辜聲。
桑桑猛然收緊了身體。但他馬上就判斷出,這不是二餅,而是一只尋找老鼠的貓。這時,桑桑希望那只貓在這里多停留一會,不要立即走開。但那只貓在屋里尋覓了一番,日烏嚕了一聲,丟下桑桑走了。桑桑感到有點遺憾。
巷子里有吃通吃通的跑步聲。
桑桑知道:這是一個“賊”,正被“好人”追趕著。他趕緊筆直地躺著。因為他怕“好人”突然放棄了追逐的念頭,而改為到后屋里來刺探。桑桑希望“好人”改變主意而立即到后屋里來。
一前一后,兩個人的腳步聲卻漸漸消失在了黑暗里。
桑桑有點后悔:我大叫一聲就好了。
桑桑還得躺下去。他忽然覺得這樣沒完沒了地躺著,有點無聊。他就去想坐在石磨上的沒有被他答理、也沒有被阿恕他們答理的杜小康。桑桑自己并不清楚,他為什么要對杜小康耿耿于懷。但杜小康確實常常使他感到憋氣。杜小康的樣子,在他腦海里不住地飄動著。他居然忘了游戲,躺在那里生起氣來,最后竟然用拳頭捶了一下棺板。捶擊聲,嚇得桑桑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坐起來,并立即爬出空棺,跑出了黑屋。
桑桑來到了空巷里。
月亮正當空,巷子里的青磚路,泛著微微發(fā)藍的冷光。
桑桑看了看兩側(cè)的人家,全都滅燈了。
村頭,傳來更夫的竹梆聲。
桑桑忽然意識到:不可能再有人來抓他了,他只有自己走出來。桑桑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尷尬的角色。
桑桑為了不讓杜小康看見,從后面繞了一大圈,才來到“家”。而“家”卻空無一人。他去看石磨,石磨也空空的。他抬頭看看月亮,很失落地向四周張望。沒有一個人影,就像這里從未聚集過人一樣。他罵了幾句,朝大橋走去,他要回家了。
黑暗里走出了阿恕:“桑桑!”
“他們?nèi)四?”
“都被杜小康叫到他家吃柿餅去了!
“你怎么沒去?”
“我一吃柿餅,肚子就拉稀屎。”
“我回家了!
“我也回家了!
桑桑走上了大橋。當桑桑在橋中間作一個停頓時,他看到了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一個孤單單的影子。來了一陣風(fēng),桑桑眼見著眼見著自己的影子被扭曲了,到了后來,干脆被揉皺了。桑桑不想再看了,又往前走。但只走了兩三步,突然回頭了。他在村頭找了一塊很大的磚頭,然后提在手里,連續(xù)穿過房子的、樹木的黑影,來到了紅門前。他瞪著紅門,突然地一仰身體,又向前一撲,用力將磚頭對準紅門擲了出去。當紅門發(fā)出咚的一聲沉悶而巨大的聲響時,桑桑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逃進了黑暗。
第二天,桑桑裝著在村巷里閑走,瞥了一眼紅門,只見上面有一個坑,并且破裂,露出了里頭金黃的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