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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在線閱讀
作者:錢鐘書 文章來源: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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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的藥瓶,好比嫁過的女人,減了市價。李先生披衣出房一問,知道是胃里受了冷,躺一下自然會好的,想魚肝油丸吃下去沒有關系,便說:“你們先用早點罷,我來服侍孫小姐吃藥!毙灵锅櫇u都避嫌疑,不愿意李梅亭說他們冒他的功,真吃早點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粒丸藥,討杯開水;孫小姐懶張眼,隨他擺布咽了下去鴻漸吃完早點,去看孫小姐,只聞著一陣魚腥,想她又吐了,怎會有這樣怪味兒,正想問她,忽見她兩頰全是濕的,一部分淚水從緊閉的眼梢里流過耳邊,滴濕枕頭。鴻漸慌得手足無措,仿佛無意中撞破了自己不該看的秘密,忙偷偷告訴辛楣。辛楣也想這種哭是不許給陌生人知道的,不敢向她問長問短。兩人參考生平關于女人的全部學問,來解釋她為什么哭。結果英雄所見略同,說她的哭大半由于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辭家,半途生病,舉目無親,自然要哭。兩人因為她哭得不敢出聲,尤其可憐她,都說要待她好一點,輕輕走去看她。她像睡著了,臉上淚漬和灰塵,結成幾道黑痕;幸虧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致把自己的臉摧毀得衰敗,只像清明時節(jié)的夢雨,浸腫了地面,添了些泥。

   從界化隴到邵陽這四五天里,他們的旅行順溜像子,他們把新發(fā)現(xiàn)的真理掛在嘴上說:“錢是非有不可的!鄙坳柕綄W校全是山路,得換坐轎子。他們公共汽車坐膩了,換新鮮坐轎子,喜歡得很。坐了一會,才知道比汽車更難受,腳趾先凍得痛,寧可下轎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嶇繚繞,走不盡的山和田,好像時間已經(jīng)遺忘了這條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時間仿佛把他們收回去了,山霧漸起,陰轉為昏,昏凝為黑,黑得濃厚的一塊,就是他們今晚投宿的小村子。進了火鋪,轎夫和挑夫們生起火來,大家轉著取暖,一面燒菜做飯。火鋪里晚上不點燈,把一長片木柴燒著了一頭,插在泥堆上,苗條的火焰搖擺伸縮,屋子里東西的影子跟著活了。辛楣等睡在一個統(tǒng)間里,沒有床鋪,只是五疊干草。他們倒寧可睡稻草,勝于旅館里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圖,或像肺病人的前胸。鴻漸倦極,迷迷糊糊要睡,心終放不平穩(wěn),睡四面聚近來,可是合不攏,仿佛兩半窗簾要按縫了,忽然拉鏈梗住,還漏進一線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夢深處一個小聲間帶哭嚷道:“別壓住我的紅棉襖!別壓住我的紅棉襖!”鴻漸本能地身子滾開,意識跳躍似的清醒過來,頭邊一聲嘆息,輕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嚇得汗毛直豎,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見,想劃根火柴,又怕真照見了什么東西,辛楣正打鼾,遠處一條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見鬼,又神經(jīng)松懈要睡,似乎有什么力量拒絕他睡,把他的身心撐起,撐起,不讓他安頓下去,半睡半醒間(云愛)(云逮)地感醒的時候,一個人是輕松懸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正掙扎著,他聽鄰近孫小姐呼吸顫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這清清楚楚地一聲吧息,仿佛工作完畢的葉口氣,鴻漸頭一側,躲避那張嘆氣的嘴,喉舌都給恐怖干結住了,叫不出“誰呀”兩

   字,只怕那張嘴會湊耳朵告訴自己他是誰,忙把被蒙著頭,心跳得像胸膛里容不下。隔被聽見辛楣睡覺中咬牙,這聲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覺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頭來,一件東西從他頭邊跑過,一陣老鼠叫。他劃根火柴,那神經(jīng)的火焰一跳就熄了,但他已瞥見表上正是十二點鐘。孫小姐給火光耀醒翻身,鴻漸問她是不是夢魘,孫小姐告訴他,她構里像有一雙小孩子的手推開她的身體,不許她睡。鴻漸也說了自己的印象,勸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點鐘,轎夫們淘米煮飯。鴻漸和孫小姐兩人下半夜都沒有睡,也跟著起來,到屋外呼吸新鮮空氣。才發(fā)現(xiàn)這屋背后全是墳,看來這屋就是鏟平墳墓造的。火鋪屋后不遠矗立一個破門框子,屋身燒掉了,只剩這個進出口,兩扇門也給人搬走了。鴻漸指著那些土饅頭問:“孫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孫小姐自從夢魘以后,跟鴻漸熟多了,笑說:“這話很難回答。有時候,我相信有鬼;有時候,我決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覺得鬼真可怕?墒沁@時候雖然四周圍全是墳墓,我又覺得鬼絕對沒有這東西了!兵櫇u道:“這意思很新鮮。鬼的存在的確有時間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沒有!睂O小姐道:“你說你聽見的聲音像小孩子的,我夢里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這太怪了!兵櫇u道:“也許我們睡的地方本來是小孩子的墳,你看這些墳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孫小姐天真地問:“為什么鬼不長大的?小孩子死了幾十年還是小孩子?”鴻漸道:“這就是生離死別比百年團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會長大,不見了好久的朋友,在我們的心目里,還是當年的豐采,盡管我們自己已經(jīng)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們兩人一清早到這鬼窩里來談些什么?”兩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訴他,他冷笑道:“你們兩人真是魂夢相通,了不得!我一點沒感覺什么;當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訪的——轎夫說今天下午可以到學校了!

   方鴻漸在轎子里想,今天到學校了,不知是什么樣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適才火鋪屋后那個破門倒是好象征。好像個進口,背后藏著深宮大廈,引得人進去了,原來什么沒有,一無可進的進口、一無可去的去處!捌蚕乱磺邢MT,你們這些進來的人!”雖然這么說,按捺不下的好廳心和希冀像火爐上燒滾的水,勃勃地掀動壺蓋。只嫌轎子走得不爽氣,寧可下了轎自己走。辛楣也給這理鼓動得在轎子里坐不定,下轎走著,說:“鴻漸,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經(jīng)驗?偹愎Φ聢A滿,取經(jīng)到了西天,至少以后跟李梅亭、顧爾謙脅肩諂笑的丑態(tài),也真叫人吃不消!

   鴻漸道:“我發(fā)現(xiàn)拍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都冷眼旁觀。咱們以后恭維人起來,得小心旁邊沒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們這種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xiàn)的時候。經(jīng)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且慢,你聽我說——結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慶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仆仆以后,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你這話為什么不跟曹元朗夫婦去講?”

   “我這句話是專為你講的,sonny。孫小姐經(jīng)過這次旅行并不使你討厭罷?”辛楣說著,回頭望望孫小姐的轎子,轉過臉來,呵呵大笑。

   “別胡鬧。我問你,你經(jīng)過這次旅行,對我的感想怎么樣?覺得我討厭不討厭?”

   “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鴻漸想不到辛楣會這樣干脆的回答,氣得只好苦笑。興致掃盡,靜默地走了幾步,向辛楣一揮手說:“我坐轎子去了!鄙狭宿I子,悶悶不樂,不懂為什么說話坦白算是美德。

《圍城》第六章

   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是位老科學家。這“老”字的位置非常為難,可以形容科學,也可以形容科學家。不幸的是,科學家跟科學不大相同;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將來國語文法發(fā)展完備,終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開“老的科學家”和“老科學的家”,或者說“科學老家”和“老科學家”,F(xiàn)在還早得很呢,不妨籠統(tǒng)稱呼。高校長肥而結實的臉像沒發(fā)酵的黃面粉饅頭,“饞嘴的時間”(EdaxVetustas)咬也咬不動他,一條牙齒印或皺紋都沒有。假使一個犯校規(guī)的女學生長得很漂亮,高校長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認錯,也許會不盡本于教育精神地從寬處分。這證明這位科學家還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國研究昆蟲學的;想來三十年前的昆蟲都進化成為大學師生了,所以請他來表率多士。他在大學校長里,還是前途無量的人。大學校長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兩類。文科出身的人輕易做不到這位子的。做到了也不以為榮,準是干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優(yōu)則學,借詩書之澤,弦誦之聲來休養(yǎng)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中國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學的國家,沒有旁的國度肯這樣給科學家大官做的。外國科學進步,中國科學家進爵。在國外,研究人情的學問始終跟研究物理的學問分歧;而在中國,只要你知道水電,土木,機械,動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這是“自然齊一律”最大的勝利。理科出身的人當個把校長,不過是政治生涯的開始;從前大學之道在治國平天下,現(xiàn)在治國平天下在大學之道,并且是條坦道大道。對于第一類,大學是張休息的靠椅;對于第二類,它是個培養(yǎng)的搖籃——只要他小心別搖擺得睡熟了。

   高松年發(fā)奮辦公,夙夜匪懈,精明得真是睡覺還睜著眼睛,戴著眼鏡,做夢都不含糊的。搖籃也挑選得很好,在平成縣鄉(xiāng)下一個本地財主家的花園里,面溪背山。這鄉(xiāng)鎮(zhèn)絕非戰(zhàn)略上必爭之地,日本人唯一豪不吝惜的東西——炸彈——也不會浪費在這地方。所以,離開學校不到半里的鎮(zhèn)上,一天繁榮似一天,照相鋪,飯店,浴室,戲院,警察局,中小學校,一應俱全。今年春天,高松年奉命籌備學校,重慶幾個老朋友為他餞行,席上說起國內(nèi)大學多而教授少,新辦尚未成名的學校,地方偏僻,怕請不到名教授。高松年笑道:“我的看法跟諸位不同。名教授當然好,可是因為他的名望,學校沾著他的光,他并不倚仗學校里地位。他有架子,有脾氣,他不會全副精神為學校服務,更不會絕對服從當局指揮。萬一他鬧別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學生又要借題目麻煩。我以為學校不但造就學生,并且應該造就教授。找到一批沒有名望的人來,他們要借學校的光,他們要靠學校才有地位,而學校并非非有他們不可,這種人才真能跟學校合為一體,真肯為公家做事。學校也是個機關,機關當然需要科學管理,在健全的機關里,決沒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個個單位。所以,找教授并非難事。”大家聽了,傾倒不已。高松年事先并沒有這番意見,臨時信口胡扯一陣。經(jīng)朋友們這樣一恭維,他漸漸相信這真是至理名言,也對自己傾倒不已。他從此動不動就發(fā)表這段議論,還加上個帽子道:“我是研究生物學的,學校也是個有機體,教職員之于學校,應當像細胞之于有機體——”這段至理名言更變而為科學定律了。

   虧得這一條科學定律,李梅亭,顧爾謙,還有方鴻漸會榮任教授。他們那天下午三點多到學校。高松年聞訊匆匆到教員宿舍里應酬一下,回到辦公室,一月來的心事不能再擱在一邊不想了。自從長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十個倒有九個打電報來托故解約,七零八落,開不出班,幸而學生也受戰(zhàn)事影響,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來就是四個教授,軍容大震,向部里報上也體面些。只是怎樣對李梅亭和方鴻漸解釋呢?部里汪次長介紹汪處厚來當中國文學系主任,自己早寫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處厚是汪次長的伯父,論資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時侯給教授陸續(xù)辭聘的電報嚇昏了頭,怕上海這批人會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次長。汪處厚這人不好打發(fā),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總講得開,就怕他的脾氣難對付,難對付!這姓方的青年人倒容易對付的。他是趙辛楣的來頭,辛楣最初不懇來,介紹了他,說他是留學德國的博士,真糊涂透頂!他自己開來的學歷,并沒有學位,只是個各國浪蕩的流學生,并且并非學政治的,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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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錄入:503492605    責任編輯:Ga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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