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應(yīng)之曰:其人以勢為足恃以治官;客曰“必待賢乃治”,則不然矣。夫勢者,名一而變無數(shù)者也。勢必于自然,則無為言于勢矣。吾所為言勢者,言人之所設(shè)也。夫堯、舜生而在上位,雖有十桀、紂不能亂者,則勢治也;桀、紂亦生而在上位,雖有十堯、舜而亦不能治者,則勢亂也。故曰:“勢治者則不可亂,而勢亂者則不可治也。”此自然之勢也,非人之所得設(shè)也。若吾所言,謂人之所得勢也而已矣,賢何事焉?何以明其然也?客曰:“人有鬻矛與盾者,譽其盾之堅,‘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物無不陷也。'人應(yīng)之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應(yīng)也!币詾椴豢上葜,與無不陷之矛,為名不可兩立也。夫賢之為勢不可禁,而勢之為道也無不禁,以不可禁之勢,此矛盾之說也。夫賢勢之不相容亦明矣。
又有人駁斥那個責(zé)難慎到的人說:慎到認為權(quán)勢是可以用來處理政事的,而你卻說“一定要等到賢人,才能治理好天下”,這是不對的。所謂權(quán)勢,名稱只有一個,但含義卻是變化無窮的。權(quán)勢一定要出于自然,那就用不著討論它了。我要談的權(quán)勢,是人為設(shè)立的。現(xiàn)在你說“堯、舜得了權(quán)勢天下就太平,桀、紂得了權(quán)勢天下就混亂!蔽也⒉徽J為堯、舜不是這樣。但是,權(quán)勢不是一個人能夠設(shè)立起來的。假如堯、舜生來就處在君主的位置上,即使有十個桀、紂也不能擾亂天下,這就叫做“勢治”;假如桀、紂同樣生來就處在君主的位置上,即使有十個堯、舜也不能治好天下,這就叫做“勢亂”。所以說;“勢治”就不可能擾亂,而“勢亂”就不可能治理好。這都是自然之勢,不是人能設(shè)立的。像我說的,是說人能設(shè)立的權(quán)勢罷了,何必用什么賢人呢?怎樣證明我的話是對的呢?某人講了一個故事,說:有個賣矛和盾的人,夸耀他的盾很堅固,就說“沒有東西能刺穿它”,一會兒又夸耀他的矛說:“我的矛很銳利,沒有什么東西刺不穿的!庇腥笋g斥他說:“用你的矛刺你的盾,會怎么樣呢?”他沒法回答。因為不能刺穿的盾和沒有東西刺不穿的矛,在道理上是不能同時存在的。按照賢治的原則,賢人是不受約束的;按照勢治的原則,是沒有什么不能約束的,不受約束的賢治和沒有什么不能約束的勢治就構(gòu)成了矛盾。賢治和勢治的不能相容也就很清楚了。
且夫堯、舜、桀、紂千世而一出,是比肩隨踵而生也。世之治者不絕于中,吾所以為言勢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堯、舜,而下亦不為桀、紂。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今廢勢背法而待堯、舜,堯、舜至乃治,是千世亂而一治也。抱法處勢而待桀、紂,桀、紂至乃亂,是千世治而一亂也。且夫治千而亂一,與治一而亂千也,是猶乘驥、?而分馳也,相去亦遠矣。夫棄隱栝之法,去度量之?dāng)?shù),使奚仲為車,不能成一輪。無慶賞之勸,刑罰之威,釋勢委法,堯、舜戶說而人辨之,不能治三家。夫勢之足用亦明矣,而曰“必待賢”,則亦不然矣。
再說,堯、舜、桀、紂這樣的人,一千世才能出現(xiàn)一次,這就算是緊接著降生的了。世上的君主不斷以中等人才出現(xiàn),我之所以要講權(quán)勢,是為了這些中等人才。中等才能的君主,上比不過堯、舜,下也不至于成為桀、紂。掌握法度、據(jù)有權(quán)勢就可以使天下太平,背離法度、丟掉權(quán)勢就會使天下混亂。假如廢棄權(quán)勢、背離法度,專等堯、舜出現(xiàn)才使國家太平,這就會一千世混亂,然后才有一世太平。掌握法度、據(jù)有權(quán)勢,等待桀、紂,桀、紂出現(xiàn)才使國家混亂,這就會一千世太平,然后才有一世混亂。依此而論,太平一千世才有一世混亂,和混亂一千世才有一世太平相比,就像騎著千里馬背道而馳,相去是非常遠的。如果放棄矯正木材的工具,不用度量尺寸的技術(shù),就是讓奚仲造車,也不能造出一個輪子。沒有獎賞的鼓勵,刑罰的威嚴,放棄了權(quán)勢,不實行法治,只憑堯、舜挨戶勸說,逢人辯論,連三戶人家也管不好。’權(quán)勢的重要作用也夠明顯的了,而你說“一定要等待賢人”,那也就不對了。
且夫百日不食以待粱肉,餓者不活;今待堯、舜之賢乃治當(dāng)世之民,是猶待粱肉而救餓之說也。夫曰:“良馬固車,臧獲御之則為人笑,王良御之則日取乎千里”,吾不以為然。夫待越人之善海游者以救中國之溺人,越人善游矣,而溺者不濟矣。夫待古之王良以馭今之馬,亦猶越人救溺之說也,不可亦明矣。夫良馬固車,五十里而一置,使中手御之,追速致遠,可以及也,而千里可日致也,何必待古之王良乎?且御,非使王良也,則必使臧獲敗之;治,非使堯、舜也,則必使桀、紂亂之。此味非飴蜜也,必苦萊、亭歷也。此則積辯累辭,離理失術(shù),兩未之議也,奚可以難夫道理之言乎哉?客議未及此論也。
況且一百天不吃去等待好飯菜,挨餓的人就活不成;現(xiàn)在要等待堯、舜這樣的賢人來治理當(dāng)代的民眾,這好比等將來的好飯菜來解救饑餓的說法一樣。你說:“良馬堅車,讓奴仆駕馭就要被人譏笑,而讓王良駕馭卻能日行千里;”我不認為是對的。等待越國的游泳能手來救中原地區(qū)落水的人,越人固然善于游泳,但落水的人并不能得救。等待古代的王良來駕馭當(dāng)今的車馬,也好比等越人來救落水者的說法一樣,顯然也是行不通的。良馬堅車,再加上五十里設(shè)一個驛站,讓中等車夫來駕馭,要想跑得快走得遠,是可以辦到的,一千里路程一天就能到達,何必等待古代的王良呢?況且駕車,要是不用王良,就一定要讓奴仆們把事辦糟;治理國家,要是不用堯、舜,就一定要讓桀、紂把國家搞亂。這就好比品味,不是蜜糖,就一定是苦菜。這也就是堆砌言辭,違背常理,而趨于極端化的理論,怎能用來責(zé)難那種合乎道理的言論呢?你的議論趕不上勢治理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