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歸蘇,又恐觸舊忿。正趑趄觀望間,復(fù)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業(yè)已辭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無暇他計,即星夜馳歸,觸首靈前,哀號流血。嗚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歡膝下,又未侍藥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見余哭,曰:“汝何此日始?xì)w耶?”余曰:“兒之歸,幸得青君孫女信也!蔽崮改坑嗟軏D,遂默然。余入幕守靈至七,終無一人以家事告,以喪事商者。余自問人子之道已缺,故亦無顏詢問。
到了甲子(1804年)三月,我接到女兒青君的來信,得知我父親患病。本想馬上回蘇州去,但是又怕觸及家庭舊怨憤,所以沒有急于動身。正在猶豫不決之間,又忽然接到女兒的來信,使我悲痛地獲悉父親已經(jīng)辭世,便覺得刺骨痛心,呼喚青天也來不及了。沒空作其他打算,只好連夜往回趕路;丶液笤诟赣H亡靈前叩頭,哀號流淚。——啊呀,父親一生辛苦,奔波在外,生下我這個不肖兒子,既沒有在他身邊承歡,又沒有為他服侍端湯送藥,我的不孝之罪怎么能逃過?我母親見我在哭泣,即對我問:“你怎么到此時才回來?”我說:“幸虧得到青君的來信哪!”我母親便把眼睛盯向了弟媳婦,似乎在怪她故意拖延沒告訴我,因此對她埋怨起來。我在家里守靈到“七七”結(jié)束,無一人把家事相告,或是為喪事商量。我自愧做兒子缺少侍奉父母之道,所以也無臉去詢問情況。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門饒舌,余出應(yīng)曰,“欠債不還,固應(yīng)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兇追呼,未免太甚!敝杏幸蝗怂街^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來,公且避出,當(dāng)向招我者索償也。”余曰:“我欠我償,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
有一天,忽然有個討債的人登門來饒舌叫喚,我出去應(yīng)付說:“欠債不還固然應(yīng)當(dāng)催要,可是我父親尸骨未寒,你們乘勢兇狠地來追討,未免過于心急了!”他們其中一人私下對我說:“我們都是有人招呼才過來的,你暫先躲避出去,我們應(yīng)該向招呼我們來的人討還欠債!蔽艺f:“如果是我欠債,必然由我來償還,你們先趕快回去吧!”他們唯唯諾諾離去。
余因呼啟堂諭之曰:“兄雖不肖,并未作惡不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chǎn),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產(chǎn)爭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覺大慟。叩辭吾母,走告青君,行將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因此,我叫弟弟啟堂出來,對他說:“哥哥雖然不肖,可也并未作惡多端。如果說因為我過繼給堂伯為后嗣,現(xiàn)在為父親服喪應(yīng)降低為一年?墒俏覐膩頉]有因過繼而拿人家一點財產(chǎn)。這次回來奔喪,本想為了盡人情之道,哪里是為了來爭奪遺產(chǎn)哪?大丈夫以自立自強為貴,我既然是一人回來,仍舊以一人出去呢!”說完,我返身回屋里,不禁痛哭起來。隨后,我向母親叩頭辭別,又去告訴女兒青君,說是我要到深山里去求助神仙赤松子(神農(nóng)時的雨師),去度過世外風(fēng)雨無阻的飄蕩日子。
青君正勸阻間,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兩昆季尋蹤而至,抗聲諫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動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喪而子未立,乃竟飄然出世,于心安乎!庇嘣唬骸叭粍t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暫居寒舍,聞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歸而往謁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女兒青君正在勸阻間,朋友夏淡安、夏揖山兩兄弟尋著我的蹤跡來到了。他們大聲規(guī)勸我說:“家庭到了這種地步,固然值得發(fā)怒。但是足下的父親死了而留下母親,妻子死了而兒子未到成年,你竟然這樣飄然離家出走,能安下心?”我忙問:“那又怎么辦?” 夏淡安說:“奉勸你暫時屈身居住在我的寒舍內(nèi),聽說石琢堂在官府中有請假回鄉(xiāng)探親的來信,你何不等他回來后去拜見求助?他必然會幫助你安排個職位的!
余曰:“兇喪未滿百日,兄等有老親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執(zhí)以為不便,四鄰有禪寺,方丈僧與余交最善,足下設(shè)榻于寺中,何如?”余諾之。
我說:“治喪不滿一百天,我還有老母親在家,恐怕多有不便! 夏揖山說:“我們兄弟二人特意來邀請你,也是家里老人的意思。∽阆氯绻麍(zhí)意不從,我看西邊有個寺廟,里面的老僧方丈與我善于交往,你到寺廟中設(shè)榻先住下來,怎么樣?”我就答應(yīng)了。
青君曰:“祖父所遺房產(chǎn),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豈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徑送禪寺父親處可也!币蚴怯谛心抑,轉(zhuǎn)得吾父所遺圖書、硯臺、筆筒數(shù)件。
女兒青君說:“祖父遺留的房產(chǎn),不少于三四千兩銀子,你既然分毫不取,難道連自己的鋪蓋行李也舍得留下來?等我去拿來,直接送到寺廟里父親的住處就是了!币虼耍页藥闲欣钪,又得到父親遺留下來圖書、硯臺、筆墨等物品。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閣。閣南向,向東設(shè)神像,隔西首一間,設(shè)月窗,緊對佛龕,中為作佛事者齋食之地。余即設(shè)榻其中,臨門有關(guān)圣提刀立像,極威武。院中有銀杏一株,大三抱,蔭覆滿閣,夜靜風(fēng)聲如吼。揖山常攜酒果來對酌,曰:“足下一人獨處,夜深不寐,得無畏怖耶?”余口:“仆一生坦直,胸?zé)o穢念,何怖之有?”
寺廟僧人將我安置在大悲閣里。此閣面向南,東面設(shè)一個神象,西面一間房子開了一個窗戶,緊對著佛龕。本來這是供佛事用齋食之地,我即設(shè)榻于其中。臨門有個關(guān)帝塑像提刀站立,極其莊嚴(yán)威武。院中有一棵老銀杏樹,有三人合抱之粗,樹蔭覆蓋整個閣院,夜間風(fēng)吹如怒吼。夏揖山常常帶些酒果過來與我對酌小飲,他對我說:“足下一人住在這里,深夜睡不著時,不會覺得害怕、恐怖吧?”我說:“本人一生坦直,胸?zé)o私心雜念,有什么可怕的?”
居未幾,大雨傾盆,連宵達旦三十條天,時慮銀杏折枝,壓梁傾屋。賴神默佑,竟得無恙。而外之墻坍屋倒者不可勝計,近處田禾俱被漂沒。余則日與僧人作畫,不見不聞。
居住了幾日,突然下起傾盆大雨,通宵達旦足下了三十余天。當(dāng)時我擔(dān)心銀杏樹枝會折斷壓塌房梁,結(jié)果靠我默默祈禱求神保佑,竟然安然無恙。而外邊的房子墻壁卻倒塌不知其數(shù),近處田地的莊稼都被淹沒。我則與僧人平安作畫,不見不聞。
七月初,天始霽,揖山尊人號幾莼薌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筆書券得二十金。歸,值吾父將安葬,啟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擬傾囊與之,揖山不允,分幫其半。余即攜青君先至墓所,葬既畢,仍返大悲閣。
七月初,天開始轉(zhuǎn)晴了。夏揖山的父親要去崇明島做一筆生意,叫我陪同一塊去。結(jié)果靠幫他代筆記錄賬目,而掙了二十兩銀子。回來之后,正值我父親將要安葬,弟弟啟堂便叫我兒子逢森對我說:“叔叔因為安葬費用不足,想叫您掏出二十兩銀子來。”我打算把口袋里的銀子全都交給他,而夏揖山卻不答應(yīng)。結(jié)果,他自己好心幫助我出了一半的銀兩。我便帶著女兒先到了墓地,安葬后仍回到大悲閣。
九月杪,揖山有田在東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盤桓兩月,歸已殘冬,移寓其家雪鴻草堂度歲。真異姓骨肉也。
九月底,夏揖山有片田地在東海永泰沙,又叫我陪同去收租息。結(jié)果忙碌了兩個月,歸來時已是殘冬了。我又移居到他家的“雪鴻草堂”虛度歲月。夏氏兄弟對我這么好,真算得上是異姓骨肉情誼了啊!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門回籍。琢堂名韞玉,字執(zhí)如,琢堂其號也,與余為總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為四川重慶守。白蓮教之亂,三年戎馬,極著勞績。及歸,相見甚歡,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慶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四別吾母于九妹倩陸尚吾家,蓋先君故居已屬他人矣。吾母囑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須努力。重振家聲,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淚落不已,因囑勿送而返。
乙丑(1805年)七月,石琢堂從京城回到老家。他名韞玉,字執(zhí)如,與我是幼年的朋友。他于乾隆庚戌(1790年)到重慶作了太守,在白蓮教動亂中戎馬三年,立下了豐功偉績。他回來雙方見面后非常高興。轉(zhuǎn)眼間到了九九重陽節(jié),他帶著眷屬又要去重慶赴任,并且邀請我一塊去。我便去叩別母親,可是她卻住在我九妹家里,因為我父親的故居已屬于他人了。母親囑咐說:“你弟弟啟堂不可依賴,要重振家風(fēng)和名聲,全指望你了!” 兒子逢森將我送到半路上,忽然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我囑咐他不要送了,趕快回去。
舟出京口,琢堂有舊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揚鹽署,繞道往晤,余與偕往,又得一顧蕓娘之墓。返舟由長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覽名勝。至湖北之荊州,得升潼關(guān)觀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屬等,暫寓荊州,琢堂輕騎減從至重慶度歲,遂由成都?xì)v棧道之任。
船出了京口,石琢堂有個舊朋友王惕夫舉人,在淮揚鹽業(yè)公署任職,我們繞道前去會晤他。我也一塊跟去,順路又一次看望了蕓的墳地。后來又坐船逆流而上,一路游覽了山水名勝。到了湖北荊州,石琢堂又半路上接到升任潼關(guān)觀察官的命令。他將我和他的眷屬留下,暫時安排住在荊州,他一人減輕負(fù)擔(dān)去了重慶,再經(jīng)過成都過棧道去上任。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陸。途長費短,車重人多,斃馬折輪,備嘗辛苦。抵潼關(guān)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訪,清風(fēng)兩袖。眷屬不能偕行,暫借潼川書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專人接眷。附有青君之書,駭悉逢森于四月間夭亡。始憶前之送余墮淚者,蓋父子永訣也。嗚呼!蕓僅一子,不得延其嗣續(xù)耶!
丙寅(1806年)二月,我與他的眷屬才開始由水路趕去。到了樊城后登上陸地,路途遙遠(yuǎn)花費大,車重人多,累死馬匹,折斷車輪,備嘗辛苦。到了潼關(guān)才三個月,石琢堂又升任山東省司法長官。他兩袖清風(fēng),眷屬又不能陪同而去,只好讓眷屬暫住在潼關(guān)書院,十月底他才派官員來接家屬。官員來時,還帶來了我女兒青君的來信。打開信件一看,駭然獲悉我兒子逢森已于四月間夭亡。回憶起以前流著淚為我送行的兒子,真想不到這會是我們父子倆永遠(yuǎn)的訣別哪!——啊呀,蕓只生了這么一個兒子,我們又得不到衍生續(xù)嗣了!
琢堂聞之,亦為之浩嘆,贈余一妾,重入春夢。從此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
石琢堂聽了,也為此感慨長嘆。后來,他又贈送給我一個小妾,重新進入春夢。從此世事紛紛亂亂,又不知夢醒何時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