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這伴侶要能對自己了解。不過,這種了解只好象批評家對天才的了解,能知而不能行。他的了解不會使他如法創(chuàng)造跟自己來比賽,只夠使他中肯地贊美,妙入心坎地拍馬;因為——
第二,這個伴侶的作用就為滿足自己的的虛榮心。他該對自己無休歇地,不分皂白地頌贊,象富人家養(yǎng)的清客,被收買的政治家,受津貼的報紙編輯。不過,上帝并沒有賄賂他,這頌贊是出于他自動的感激悅服;所以——
第三,這個伴侶該對自己忠實,虔誠,象——象什么呢?不但天真未鑿的上帝不會知道,就是我們飽經(jīng)世故,看過父子,兄弟,男女,主仆,上司和下屬,領(lǐng)袖和愛戴的人民間種種關(guān)系,也還不知道象什么。
上帝的夢(03)
有些人,臨睡稍一思索,就會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時若胡思亂想,便會沈沈睡著。上帝也許是后一種人演化出來的;他模糊地因想成夢。這馴服的世界也跟著他進了夢里。他夢中看見的依然是荒山野水,水里照有自己的像。他頓時有了靈感,向石骨棱棱的山身上,揀比較豐肥處挖一團泥,對自己的像,捏成人坯子,吹口氣,這坯子就活動起來,向腳邊俯伏叫著:“全知全能的主宰呀!我將無休息地歌頌?zāi)!鄙系圻@時侯又驚又喜的心情,簡直不可擬議。假使我們是小女孩子,忽聽得手里抱的洋娃娃趕著自己叫“媽媽”,或者是女大學(xué)生,忽見壁上貼的好萊塢男明星在照相里對自己做眼,低聲唱“妹妹,我愛你!”也許我們能揣度,想象他此時心情的萬分之一。只可惜我們都不是!
一切宗教的圣經(jīng)寶典關(guān)于黃土搏人的記載,在此時上帝的夢里才算證實了是預(yù)言。上帝并不明白自己在作夢,或者夢在作弄自己。他不知道這團水泥分析起來壓根就是夢的質(zhì)料。他捏一團夢作成人,仿佛有人會捏鼻子做夢。上帝以為真有一個湊趣助興的人,從此以后,贊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稱自己的心。因為對自己最好的贊頌,是好象心上要說的,而偏是耳朵聽來的,有自贊那樣的周到和中肯,而又出諸傍人的貢獻。這個理想,我們?nèi)巳硕加校苍S都曾在夢里造個人來實現(xiàn);不幸得很,醒時要憑空造這樣一個人,可沒那么容易,我們只能把現(xiàn)成的人料改造,至多將迎合自己的小人增修成大人物,總不象做夢時的隨心如意。
上帝在人類滅絕后才出世,不知不覺中占有許多便宜。譬如兩個民族相斗爭時,甲族人虔誠地要求懲罰乙族,乙族真摯地望他毀滅甲族,使聰明正直的他左右為難。這種困難,此時決不會發(fā)生。即如他的夢里造人,若世間還有文人,就是極好的筆戰(zhàn)題目。據(jù)他將爛泥捏人一點看來,上帝無疑有自然主義的寫實作風(fēng),因為他把人性看得這樣卑污,向下層覓取材料。同時,他當(dāng)然充得古典派的作家,因為聽說“一切創(chuàng)造基于模仿”,試看萬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著水里的印象才能創(chuàng)造第一個人。不過,不知道是古典派的理論不準(zhǔn)確呢,是上帝的手工粗劣呢,還是上帝的相貌丑陋呢,他照自己樣子造成的人,看來實在不中意。他想這怕由于泥坯太粗,也許初次動手,手段還沒純熟。于是他選取最細軟的泥——恰是無數(shù)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仔細揀去砂礫,和上在山谷陰處未干的朝露,對著先造的人型,精心觀察他的長處短處,然后用已有經(jīng)驗的手指,捏塑新調(diào)的泥,減削去肢體上的盈余,來彌補美觀上的缺陷。他從流水的波紋里,采取了曲線來做這新模型的體態(tài),從朝霞的嫩光里,挑選出綺紅來做它的臉色,向晴空里提煉了蔚藍,縮入它的眼睛,最后,他收住一陣輕飄浮動的風(fēng),灌注進這個泥型,代替自己吹氣。風(fēng)的性子是膨脹而流動的,所以這模型活起來,第一椿事就是伸個軟軟的懶腰,打個長長的哈欠,為天下傷春的少女定下了榜樣。這第二個模型正是女人。他是上帝根據(jù)第一個模型而改良的制造品。男人只是上帝初次的嘗試,女人才是上帝最后的成功。這可以解釋為什么愛漂亮的男子都模仿女氣,逼得時髦的女子只好另出心裁,帶著妖氣。
上帝的夢(4)
錢鐘書
從此,上帝有了事做。為這對男女,上帝費盡心思,造各種各樣家畜,家禽,果子,蔬菜,給他們享受,利用。每造一樣?xùn)|西,他總沾沾自喜地問男人和女人道“我又為你們發(fā)明了新東西,你們看我的本領(lǐng)大不大?”于是那一對齊聲歌頌:“仁慈救世的上帝!”這樣好多次后,這一對看慣了他的奇跡,感謝得也有些厭了,反嫌他礙著兩口子間的體己。同時上帝也詫異,何以他倆的態(tài)度漸漸冷淡,不但頌贊的聲音確減少了高朗,而且俯伏時的膝蓋和背脊似乎不如以前彎得靈便。于是,上帝有個不快意的發(fā)現(xiàn)。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