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頁:題辭 黃花節(jié)的雜感 略論中國人的臉 革命時代的文學
第二頁:寫在《勞動問題》之前 略談香港
第四頁:讀書雜談 通信
第五頁:答有恒先生
第六頁:辭“大義” 反“漫談”
第七頁:憂“天乳” 革“首領(lǐng)” 第八頁:談“激烈” 第九頁:扣絲雜感
第十頁:“公理”之所在 可惡罪 “意表之外” 新時代的放債法 九月間在廣州夏期學術(shù)演講會
第十四頁:小雜感
第十五頁:再談香港
第十六頁:革命文學 《塵影》題辭 當陶元慶君的繪畫展覽時
第十七頁:盧梭和胃口 文學和出汗 文藝和革命
第十八頁:談所謂“大內(nèi)檔案”
第十九頁:擬豫言 大衍發(fā)微
然而復(fù)旦大學出版的《復(fù)旦旬刊》創(chuàng)刊號上梁實秋〔4〕教授的意思,卻“稍微有點不同”了。其實豈但“稍微”而已耶,乃是“盧梭論教育,無一是處,唯其論女子教育,的確精當!
因為那是“根據(jù)于男女的性質(zhì)與體格的差別而來”的。而近代生物學和心理學研究的結(jié)果,又證明著天下沒有兩個人是無差別。怎樣的人就該施以怎樣的教育。
〔5〕所以,梁先生說——
“我覺得‘人’字根本的該從字典里永遠注銷,或由政府下令永禁行使。因為‘人’字的意義太糊涂了。聰明絕頂?shù)娜,我們叫他做人,蠢笨如牛的人,也一樣的叫做人,弱不禁風的女子,叫做人,粗橫強大的男人,也叫做人,人里面的三流九等,無一非人。近代的德謨克拉西的思想,平等的觀念,其起源即由于不承認人類的差別。近代所謂的男女平等運動,其起源即由于不承認男女的差別。人格是一個抽象名詞,是一個人的身心各方面的特點的總和。人的身心各方面的特點既有差別,實即人格上亦有差別。所謂侮辱人格的,即是不承認一個人特有的人格,盧梭承認女子有女子的人格,所以盧梭正是尊重女子的人格。抹殺女子所特有之特性者,才是侮辱女子人格!
于是勢必至于得到這樣的結(jié)論——
“……正當?shù)呐咏逃龖?yīng)該是使女子成為完全的女子!
那么,所謂正當?shù)慕逃撸矐?yīng)該是使“弱不禁風”者,成為完全的“弱不禁風”,“蠢笨如!闭,成為完全的“蠢笨如!,這才免于侮辱各人——此字在未經(jīng)從字典里永遠注銷,政府下令永禁行使之前,暫且使用——的人格了。盧梭《愛彌爾》前四編的主張不這樣,其“無一是處”,于是可以算無疑。
但這所謂“無一是處”者,也只是對于“聰明絕頂?shù)娜恕倍;在“蠢笨如牛的人”,卻是“正當”的教育。因為看了這樣的議論,可以使他更漸近于完全“蠢笨如!薄_@也就是尊重他的人格。
然而這種議論還是不會完結(jié)的。為什么呢?一者,因為即使知道說“自然的不平等”〔6〕,而不容易明白真“自然”和“因積漸的人為而似自然”之分。二者,因為凡有學說,往往“合吾人之胃口者則容納之,且從而宣揚之”〔7〕也。
上海一隅,前二年大談亞諾德〔8〕,今年大談白璧德〔9〕,恐怕也就是胃口之故罷。
許多問題大抵發(fā)生于“胃口”,胃口的差別,也正如“人”字一樣的——其實這兩字也應(yīng)該呈請政府“下令永禁行使”。我且抄一段同是美國的Upton Sinclair〔10〕的,以尊重另一種人格罷——
“無論在那一個盧梭的批評家,都有首先應(yīng)該解決的唯一的問題。為什么你和他吵鬧的?要為他的到達點的那自由,平等,調(diào)協(xié)開路么?還是因為畏懼盧梭所發(fā)向世界上的新思想和新感情的激流呢?使對于他取了為父之勞的個人主義運動的全體懷疑,將我們帶到子女服從父母,奴隸服從主人,妻子服從丈夫,臣民服從教皇和皇帝,大學生毫不發(fā)生疑問,而佩服教授的講義的善良的古代去,乃是你的目的么?
“阿嶷夫人曰:‘最后的一句,好像是對于白璧德教授的一箭似的!啊婀盅,’她的丈夫說!谷艘捕兴剐找病
那一定是上帝的審判了。’”不知道和原意可有錯誤,因為我是從日本文重譯的。書的原名是《Mammonart》,在 California 的 Pasadena 作者自己出版,胃口相近的人們自己弄來看去罷。Mammon〔11〕是希臘神話里的財神,art誰都知道是藝術(shù)。可以譯作“財神藝術(shù)”罷。日本的譯名是“拜金藝術(shù)”,也行。因為這一個字是作者生造的,政府既沒有下令頒行,字典里也大概未曾注入,所以姑且在這里加一點解釋。
十二,二一。
※ ※ ※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七日《語絲》周刊第四卷第四期。
〔2〕盧梭(J.J.Rousseau,1712—1778) 法國啟蒙思想家。
他的主要著作《民約論》(一七六二年出版),提出“天賦人權(quán)”學說,抨擊封建專制制度,在十八世紀歐洲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時期影響很大。他因此備受僧侶和貴族的迫害,以致不得不避居瑞士和英國。
〔3〕《愛彌爾》 通譯《愛彌兒》,盧梭所著的教育小說,一七六二年出版。在前四篇關(guān)于主要人物愛彌兒的描述中,作者認為人類在“自然狀態(tài)”下是平等的,應(yīng)尊重人的自然發(fā)展。但第五篇敘述對莎菲亞的教育時,作者又認為“人既有差別,人格遂亦有差別,女子有女子的人格!庇捎诖藭捶饨ā⒎醋诮躺蕽夂,出版后曾被巴黎議會議決焚毀。中文本系魏肇基所譯,一九二三年六月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序文為譯者所作。
〔4〕梁實秋 浙江杭縣(今屬余杭)人,新月社的重要成員,國家社會黨黨員。曾留學美國,是美國新人文主義者白璧德的追隨者。他的《盧梭論女子教育》一文,原發(fā)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五日《晨報副刊》,后略加修改,重新刊載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復(fù)旦旬刊》創(chuàng)刊號。他認為盧梭關(guān)于女子教育的意見,“實足矯正近年來男女平等的學說”。
〔5〕梁實秋在《盧梭論女子教育》中說:“近代生物學和心理學研究的結(jié)果,證明不但男子和女人是有差別的,就是男子和男子,女人和女人,又有差別。簡言之,天下就沒有兩個人是無差別的。什么樣的人應(yīng)該施以什么樣的教育!
〔6〕“自然的不平等” 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一七六二年出版)中說:“人類中有兩種不平等:一種,我把它叫做自然的或生理上的不平等,因為它是基于自然,由年齡、健康、體力及智慧或心靈的性質(zhì)的不同而產(chǎn)生的;另一種可以稱為精神上的或政治上的不平等,因為它是起因于一種協(xié)議,由于人們的同意而設(shè)定的,或者至少是它的存在為大家所認可的!保〒(jù)李常山譯本,一九二六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
〔7〕“合吾人之胃口者則容納之”二句,是梁實秋《盧梭論女子教育》中的話。
〔8〕亞諾德(M.Arnold,1822—1888) 通譯阿諾德,英國詩人、文藝批評家。梁實秋在所著《文學批評辯》、《文學的紀律》等文里常引用他的意見。
〔9〕白璧德(I.Babbitt,1865—1933) 美國近代所謂“新人文主義”運動的領(lǐng)導(dǎo)者之一,哈佛大學教授。他在所著《盧騷及浪漫主義》一書中,對盧梭大肆攻擊。梁實秋說盧梭“無一是處”,便是依據(jù)他的意見而來的。
〔10〕Upton Sinclair 阿通·辛克萊(1878—1968),美國小說家。下文的《Mammonart》,即《拜金藝術(shù)》,辛克萊的一部用經(jīng)濟的觀點解釋歷史上各時代的文藝的專著,一九二五年出版。California的Pasadena,即加利福尼亞州的帕薩第那城。按引文中的阿嶷是該書中一個原始時代的藝術(shù)家的名字。這里的引文是根據(jù)木村生死的日文譯本《拜金藝術(shù)》(一九二七年東京金星堂出版)重譯。
〔11〕Mammon 這個詞來源于古代西亞的阿拉米語,經(jīng)過希臘語移植到近代西歐各國語言中,指財富或財神,后轉(zhuǎn)義為好利貪財?shù)膼耗。古希臘神話中的財神是普路托斯(Ploutos)。
文學和出汗
上海的教授對人講文學,以為文學當描寫永遠不變的人性,否則便不久長〔2〕。例如英國,莎士比亞和別的一兩個人所寫的是永久不變的人性,所以至今流傳,其余的不這樣,就都消滅了云。
這真是所謂“你不說我倒還明白,你越說我越胡涂”了。
英國有許多先前的文章不流傳,我想,這是總會有的,但竟沒有想到它們的消滅,乃因為不寫永久不變的人性,F(xiàn)在既然知道了這一層,卻更不解它們既已消滅,現(xiàn)在的教授何從看見,卻居然斷定它們所寫的都不是永久不變的人性了。
只要流傳的便是好文學,只要消滅的便是壞文學;搶得天下的便是王,搶不到天下的便是賊。莫非中國式的歷史論,也將溝通了中國人的文學論歟?
而且,人性是永久不變的么?
類人猿,類猿人,原人,古人,今人,未來的人,……
如果生物真會進化,人性就不能永久不變。不說類猿人,就是原人的脾氣,我們大約就很難猜得著的,則我們的脾氣,恐怕未來的人也未必會明白。要寫永久不變的人性,實在難哪。
譬如出汗罷,我想,似乎于古有之,于今也有,將來一定暫時也還有,該可以算得較為“永久不變的人性”了。然而“弱不禁風”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钡墓と顺龅氖浅艉埂2恢捞纫鲩L留世上的文字,要充長留世上的文學家,是描寫香汗好呢,還是描寫臭汗好?這問題倘不先行解決,則在將來文學史上的位置,委實是“岌岌乎殆哉”〔3〕。
聽說,例如英國,那小說,先前是大抵寫給太太小姐們看的,其中自然是香汗多;到十九世紀后半,受了俄國文學的影響,就很有些臭汗氣了。那一種的命長,現(xiàn)在似乎還在不可知之數(shù)。
在中國,從道士聽論道,從批評家聽談文,都令人毛孔痙攣,汗不敢出〔4〕。然而這也許倒是中國的“永久不變的人性”罷。
二七,一二,二三。
※ ※ ※
〔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十四日《語絲》周刊第四卷第五期。
〔2〕指梁實秋。他在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七、二十八日《晨報副刊》發(fā)表的《文學批評辯》一文中說:“物質(zhì)的狀態(tài)是變動的,人生的態(tài)度是歧異的;但人性的質(zhì)素是普遍的,文學的品味是固定的。所以偉大的文學作品能禁得起時代和地域的試驗!兑览飦喌隆吩诮裉焐杏腥俗x,莎士比亞的戲劇,到現(xiàn)在還有人演,因為普遍的人性是一切偉大的作品之基礎(chǔ)!边@種超階級的“人性論”,是他在一九二七年前后數(shù)年間所寫的文藝批評的根本思想。
〔3〕“岌岌乎殆哉” 語出《孟子·萬章》:“天下殆哉,岌岌乎!”即危險不安的意思。
〔4〕汗不敢出 見《世說新語·言語》:“戰(zhàn)戰(zhàn)栗栗,汗不敢出!
文藝和革命
歡喜維持文藝的人們,每在革命地方,便愛說“文藝是革命的先驅(qū)”。
我覺得這很可疑;蛘咄鈬侨绱说牧T;中國自有其特別國情,應(yīng)該在例外。現(xiàn)在妄加編排,以質(zhì)同志——
1.革命軍。 先要有軍,才能革命,凡已經(jīng)革命的地方,都是軍隊先到的:這是先驅(qū)。大軍官們也許到得遲一點,但自然也是先驅(qū),無須多說。
(這之前,有時恐怕也有青年潛入宣傳,工人起來暗助,但這些人們大抵已經(jīng)死掉,或則無從查考了,置之不論。)
2.人民代表。 軍官們一到,便有人民代表群集車站歡迎,手執(zhí)國旗,嘴喊口號,“革命空氣,非常濃厚”:這是第二先驅(qū)。
3.文學家!∮谑鞘裁锤锩膶W,民眾文學,同情文學〔2〕,飛騰文學都出來了,偉大光明的名稱的期刊也出來了,來指導(dǎo)青年的:這是——可惜得很,但也不要緊——第三先驅(qū)。
外國是革命軍興以前,就有被迫出國的盧梭,流放極邊的珂羅連珂〔3〕……。
好了。倘若硬要樂觀,也可以了。因為我們常聽到所謂文學家將要出國的消息,看見新聞上的記載,廣告;看見詩;
看見文。雖然尚未動身,卻也給我們一種“將來學成歸國,了不得呀!”的豫感,——希望是誰都愿意有的。
十二月二十四夜零點一分五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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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語絲》周刊第四卷第七期。
〔2〕同情文學 一九二七年春,廣州一小撮共產(chǎn)黨的叛徒在《民國日報》副刊《現(xiàn)代青年》上連續(xù)發(fā)表“懺悔”的詩文,并對他們的叛變互表“同情”;三月間,又在《現(xiàn)代青年》上發(fā)表《談?wù)劯锩乃嚒、《革命與文藝》等文章,鼓吹文藝“是人類同情的呼聲”,“人類同情的應(yīng)惑”等等。所謂“同情文學”,當指這類東西。
〔3〕珂羅連珂(Q.J.因參加革命活動,被流放西伯利亞六年。著有中篇小說《盲音樂家》、文學回憶錄《我的同時代人的故事》等。
談所謂“大內(nèi)檔案”
所謂“大內(nèi)檔案”〔2〕這東西,在清朝的內(nèi)閣里積存了三百多年,在孔廟里塞了十多年,誰也一聲不響。自從歷史博物館將這殘余賣給紙鋪子,紙鋪子轉(zhuǎn)賣給羅振玉〔3〕,羅振玉轉(zhuǎn)賣給日本人,于是乎大有號咷之聲,仿佛國寶已失,國脈隨之似的。前幾年,我也曾見過幾個人的議論,所記得的一個是金梁,登在《東方雜志》〔4〕上;還有羅振玉和王國維〔5〕,隨時發(fā)感慨。最近的是《北新半月刊》上的《論檔案的售出》,蔣彝潛〔6〕先生做的。
我覺得他們的議論都不大確。金梁,本是杭州的駐防旗人,早先主張排漢的,民國以來,便算是遺老了,凡有民國所做的事,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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