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國子祭酒上護(hù)軍曲阜縣開國子臣孔穎達(dá)等奉敕撰

夫禮者，經(jīng)天緯地，本之則大一之初；原始要終，體之乃人情之欲。夫人上資六氣，下乘四序，賦清濁以醇醨，感陰陽而遷變。故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喜怒哀樂之志，於是乎生；動靜愛惡之心，於是乎在。精粹者雖復(fù)凝然不動，浮躁者實(shí)亦無所不為。是以古先圣王鑒其若此，欲保之以正直，納之於德義。猶襄陵之浸，修堤防以制之；覂方用切駕之馬，設(shè)銜策以驅(qū)之。故乃上法圓象，下參方載，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然飛走之倫，皆有懷於嗜欲；則鴻荒之世，非無心於性情。燔黍則大享之濫觴，土鼓乃云門之拳石。冠冕飾於軒初，玉帛朝於虞始。夏商革命，損益可知；文武重光，典章斯備。洎乎姬旦，負(fù)扆臨朝，述《曲禮》以節(jié)威儀，制《周禮》而經(jīng)邦國。禮者，體也，履也，郁郁乎文哉！三百三千，於斯為盛。綱紀(jì)萬事，彫琢六情。非彼日月照大明於寰宇，類此松筠負(fù)貞心於霜雪。順之則宗礻石固，社稷寧，君臣序，朝廷正；逆之則紀(jì)綱廢政，政教煩，陰陽錯於上，人神怨於下。故曰，人之所生，禮為大也。非禮無以事天地之神，辯君臣長幼之位，是禮之時義大矣哉！暨周昭王南征之后，彝倫漸壞；彗星東出之際，憲章遂泯。夫子雖定禮正樂，頹綱暫理，而國異家殊，異端并作。畫蛇之說，文擅於縱橫；非馬之談，辨離於堅白。暨乎道喪兩楹，義乖四術(shù)，上自游夏之初，下終秦漢之際，其間歧涂詭說，雖紛然競起，而馀風(fēng)曩烈，亦時或獨(dú)存。

於是博物通人，知今溫古，考前代之憲章，參當(dāng)時之得失，俱以所見，各記舊聞。錯總鳩聚，以類相附，《禮記》之目，於是乎在。去圣逾遠(yuǎn)，異端漸扇，故大、小二戴，共氏而分門；王、鄭兩家，同經(jīng)而異注。爰從晉、宋，逮于周、隋，其傳《禮》業(yè)者，江左尤盛。其為義疏者，南人有賀循、賀玚、庾蔚、崔靈恩、沈重、范宣、皇甫侃等；北人有徐遵明、李業(yè)興、李寶鼎、侯聰、熊安生等。其見於世者，唯皇、熊二家而已。熊則違背本經(jīng)，多易茆義，猶之楚而北行，馬雖疾而去逾遠(yuǎn)矣。又欲釋經(jīng)文，唯聚難義，猶治絲而棼之，手雖繁而絲益亂也�；适想m章句詳正，微稍繁廣，又既遵鄭氏，乃時乖鄭義，此是木落不歸其本，狐死不首其丘。此皆二家之弊，未為得也。然以熊比皇，皇氏勝矣。雖體例既別，不可因循，今奉敕刪理，仍據(jù)皇氏以為本，其有不備，以熊氏補(bǔ)焉。必取文證詳悉，義理精審，翦其繁蕪，撮其機(jī)要�？知�(dú)見膚淺，不敢自專，謹(jǐn)與中散大夫守國子司業(yè)臣朱子奢、國子助教臣李善信、守太學(xué)博士臣賈公彥、行太常博士臣柳士宣、魏王東閤祭酒臣范義頵、魏王參軍事臣張權(quán)等對共量定。至十六年，又奉敕與前修疏人及儒林郎守太學(xué)助教云騎尉臣周玄達(dá)、儒林郎守四門助教云騎尉臣趙君贊、儒林郎守四門助教云騎尉臣王士雄等，對敕使趙弘智覆更詳審，為之《正義》，凡成七十卷。庶能光贊大猷，垂法后進(jìn)，故敘其意義，列之云爾。

◎禮記正義

夫禮者，經(jīng)天地，理人倫，本其所起，在天地未分之前。故《禮運(yùn)》云：“夫禮必本於大一�！笔翘斓匚捶种�前已有禮也。禮者，理也。其用以治，則與天地俱興，故昭二十六年《左傳》稱晏子云：“禮之可以為國也，久矣與天地并�！钡�于時質(zhì)略，物生則自然而有尊卑，若羊羔跪乳，鴻雁飛有行列，豈由教之者哉！是三才既判，尊卑自然而有。但天地初分之后，即應(yīng)有君臣治國。但年代綿遠(yuǎn)，無文以言。案《易緯·通卦驗(yàn)》云：“天皇之先，與乾曜合元。君有五期，輔有三名�！弊⒃疲骸熬�之用事五行，王亦有五期。輔有三名，公、卿、大夫也�！庇衷啤八旎适汲鑫諜C(jī)矩”，注云：“遂皇謂遂人，在伏犧前，始王天下也。矩，法也，言遂皇持斗機(jī)運(yùn)轉(zhuǎn)之法，指天以施政教�！奔仍啤笆纪跆煜隆�，是尊卑之禮起於遂皇也。持斗星以施政教者，即《禮緯·斗威儀》云“宮主君，商主臣，角主父，徵主子，羽主夫，少宮主婦，少商主政”，是法北斗而為七政。七政之立，是禮跡所興也。鄭康成《六藝論》云：“《易》者，陰陽之象，天地之所變化，政教之所生，自人皇初起�！比嘶始此旎室�。既政教所生初起於遂皇，則七政是也�！读�藝論》又云：“遂皇之后，歷六紀(jì)九十一代，至伏犧始作十二言之教�！比粍t伏犧之時，《易》道既彰，則禮事彌著。案譙周《古史考》云：“有圣人以火德王，造作鉆燧出火，教民熟食，人民大悅，號曰遂人。次有三姓，乃至伏犧，制嫁娶，以儷皮為禮，作琴瑟以為樂�！庇帧兜弁跏兰o(jì)》云：“燧人氏沒，包羲氏代之�！币源搜灾�，則嫁娶嘉禮始於伏犧也。但《古史考》遂皇至于伏犧，唯經(jīng)三姓；《六藝論》云“歷六記九十一代”，其又不同，未知孰是�；蜢度�姓而為九十一代也。案《廣雅》云：“一紀(jì)二十七萬六千年。”方叔機(jī)注《六藝論》云：“六紀(jì)者，九頭紀(jì)、五龍紀(jì)、攝提紀(jì)、合洛紀(jì)、連通紀(jì)、序命紀(jì)，凡六紀(jì)也。九十一代者，九頭一，五龍五，攝提七十二，合洛三，連通六，序命四，凡九十一代也�！钡�伏犧之前及伏犧之后，年代參差，所說不一，緯候紛紜，各相乖背，且復(fù)煩而無用，今并略之，唯據(jù)《六藝論》之文及《帝王世紀(jì)》以為說也。案《易·系辭》云：“包犧氏沒，神農(nóng)氏作�！卑浮兜弁跏兰o(jì)》云，伏犧之后女媧氏，亦風(fēng)姓也。女媧氏沒，“次有大庭氏、柏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連氏、赫胥氏、尊盧氏、渾伅氏、昊英氏、有巢氏、朱襄氏、葛天氏、陰康氏、無懷氏，凡十五代，皆襲伏犧之號”。然鄭玄以大庭氏是神農(nóng)之別號。案《封禪書》無懷氏在伏犧之前，今在伏犧之后，則《世紀(jì)》之文未可信用。《世紀(jì)》又云：“神農(nóng)始教天下種穀，故人號曰神農(nóng)。”案《禮運(yùn)》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燔黍椑豚，蕢桴而土鼓�！庇帧睹魈梦弧吩疲骸巴凉娜敾a，伊耆氏之樂�！庇帧督继厣�》云：“伊耆氏始為蠟�！毕灱刺锛�，與種穀相協(xié)，土鼓葦籥又與蕢桴土鼓相當(dāng)，故熊氏云：伊耆氏即神農(nóng)也。既云始諸飲食，致敬鬼神，則祭祀吉禮起於神農(nóng)也。又《史記》云“黃帝與蚩尤戰(zhàn)於涿鹿”，則有軍禮也�！兑住は缔o》“黃帝九事”章云“古者葬諸中野”，則有兇禮也。又《論語撰考》云：“軒知地利，九牧倡教�！奔扔芯胖葜�牧，當(dāng)有朝聘，是賓禮也。若然，自伏犧以后至黃帝，吉、兇、賓、軍、嘉五禮始具�；适显疲骸岸Y有三起，禮理起於大一，禮事起於遂皇，禮名起於黃帝�！逼洹岸Y理起於大一”，其義通也；其“禮事起於遂皇，禮名起於黃帝”，其義乖也。且遂皇在伏犧之前，《禮運(yùn)》“燔黍捭豚”在伏犧之后，何得以祭祀在遂皇之時？其唐堯，則《舜典》云“修五禮”，鄭康成以為公、侯、伯、子、男之禮。又云命伯夷“典朕三禮”�！拔宥Y”其文，亦見經(jīng)也。案《舜典》云“類于上帝”，則吉禮也；“百姓如喪考妣”，則兇禮也；“群后四朝”，則賓禮也；“舜征有苗”，則軍禮也；“嬪于虞”，則嘉禮也。是舜時五禮具備。直云“典朕三禮”者，據(jù)事天、地與人為三禮。其實(shí)事天、地唯吉禮也，其馀四禮并人事兼之也。案《論語》云“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則《禮記》總陳虞、夏、商、周。則是虞、夏、商、周各有當(dāng)代之禮，則夏、商亦有五禮。鄭康成注《大宗伯》，唯云唐、虞有三禮，至周分為五禮，不言夏、商者，但書篇散亡，夏、商之禮絕滅，無文以言，故據(jù)周禮有文者而言耳。武王沒后，成王幼弱，周公代之?dāng)z政，六年致大平，述文、武之德而制禮也。故《洛誥》云：“考朕昭子刑，乃單文祖德�！庇帧抖Y記·明堂位》云，周公攝政六年，制禮作樂，頒度量於天下。但所制之禮，則《周官》、《儀禮》也。鄭作序云：“禮者，體也，履也。統(tǒng)之於心曰體，踐而行之曰履�！编嵵�然者，《禮器》云：“禮者，體也�！薄都懒x》云：“禮者，履此者也�！薄抖Y記》既有此釋，故鄭依而用之。禮雖合訓(xùn)體、履，則《周官》為體，《儀禮》為履，故鄭序又云：“然則三百三千雖混同為禮，至於并立俱陳，則曰此經(jīng)禮也，此曲禮也�；蛟拼私�(jīng)文也，此威儀也。”是《周禮》、《儀禮》有體、履之別也。所以《周禮》為體者，《周禮》是立治之本，統(tǒng)之心體，以齊正於物，故為禮。賀玚云：“其體有二，一是物體，言萬物貴賤高下小大文質(zhì)各有其體；二曰禮體，言圣人制法，體此萬物，使高下貴賤各得其宜也。”其《儀禮》但明體之所行踐履之事，物雖萬體，皆同一履，履無兩義也。于周之禮，其文大備，故《論語》云：“周監(jiān)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也�！比恢芗榷Y道大用，何以《老子》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禮者，忠信之薄，道德之華，爭愚之始”。故先師準(zhǔn)緯候之文，以為三皇行道、五帝行德，茸荃行仁，五霸行義。若失義而后禮，豈周之成、康在五霸之后？所以不同者，《老子》盛言道德質(zhì)素之事，無為靜默之教，故云此也。禮為浮薄而施，所以抑浮薄，故云“忠信之薄”。且圣人之王天下，道、德、仁、義及禮并蘊(yùn)于心，但量時設(shè)教，道、德、仁、義及禮，須用則行，豈可三皇五帝之時全無仁、義、禮也？殷、周之時全無道、德也？《老子》意有所主，不可據(jù)之以難經(jīng)也。既《周禮》為體，其《周禮》見於經(jīng)籍，其名異者，見有七處。案《孝經(jīng)說》云“禮經(jīng)三百”，一也；《禮器》云“經(jīng)禮三百”，二也；《中庸》云“禮儀三百”，三也；《春秋》說云“禮經(jīng)三百”，四也；《禮說》云“有正經(jīng)三百”，五也；《周官外題》謂“為《周禮》”，六也；《漢書·藝文志》云“《周官》經(jīng)六篇”，七也。七者皆云三百，故知俱是《周官》�！吨芄佟啡�百六十，舉其大數(shù)而云三百也。其《儀禮》之別，亦有七處，而有五名。一則《孝經(jīng)說》、《春秋》及《中庸》并云“威儀三千”，二則《禮器》云“曲禮三千”，三則《禮說》云“動儀三千”，四則謂“為《儀禮》”，五則《漢書·藝文志》謂《儀禮》為《古禮經(jīng)》。凡此七處、五名，稱謂并承三百之下，故知即《儀禮》也。所以三千者，其履行《周官》五禮之別，其事委曲，條數(shù)繁廣，故有三千也。非謂篇有三千，但事之殊別有三千條耳�；蛞黄�一卷，則有數(shù)條之事。今行於世者，唯十七篇而已。故《漢書·藝文志》云“漢初，高堂生傳《禮》十七篇”是也。至武帝時，河間獻(xiàn)王得古《禮》五十六篇，獻(xiàn)王獻(xiàn)之。又《六藝論》云：“后得孔子壁中古文《禮》，凡五十六篇。其十七篇與高堂生所傳同而字多異，其十七篇外則逸禮是也�！薄吨芏Y》為本，則圣人體之；《儀禮》為末，賢人履之。故鄭序云“體之謂圣，履之為賢”是也。既《周禮》為本，則重者在前，故宗伯序五禮，以吉禮為上；《儀禮》為末，故輕者在前，故《儀禮》先冠、昏，后喪、祭。故鄭序云：“二者或施而上，或循而下�！逼洹吨芏Y》，《六藝論》云：“《周官》壁中所得六篇。”《漢書》說河間獻(xiàn)王開獻(xiàn)書之路，得《周官》有五篇，失其《冬官》一篇，乃購千金不得，取《考工記》以補(bǔ)其闕�！稘h書》云得五篇，《六藝論》云得其六篇，其文不同，未知孰是。其《禮記》之作，出自孔氏。但正《禮》殘缺，無復(fù)能明，故范武子不識殽烝，趙鞅及魯君謂《儀》為《禮》。至孔子沒后，七十二之徒共撰所聞，以為此《記》�；蜾浥f禮之義，或錄變禮所由，或兼記體履，或雜序得失，故編而錄之，以為《記》也�！吨杏埂肥亲铀紒乘�作，《緇衣》公孫尼子所撰。鄭康成云：《月令》，呂不韋所修。盧植云：《王制》，謂漢文時博士所錄。其馀眾篇，皆如此例，但未能盡知所記之人也。其《周禮》、《儀禮》，是《禮記》之書，自漢以后各有傳授。鄭君《六藝論》云：“案《漢書·藝文志》、《儒林傳》云，傳《禮》者十三家，唯高堂生及五傳弟子戴德、戴圣名在也。”又案《儒林傳》云：“漢興，高堂生傳《禮》十七篇，而魯徐生善為容。孝文時，徐生以容為禮官大夫。瑕丘蕭奮以禮至淮陽太守。孟卿，東海人，事蕭奮，以授戴德、戴圣�！薄读�藝論》云“五傳弟子”者，熊氏云：“則高堂生、蕭奮、孟卿、后倉及戴德、戴圣為五也。”此所傳皆《儀禮》也。《六藝論》云：“今禮行於世者，戴德、戴圣之學(xué)也�！庇衷啤按鞯聜鳌队洝钒耸�五篇”，則《大戴禮》是也；“戴圣傳《禮》四十九篇”，則此《禮記》是也。《儒林傳》云：“大戴授瑯邪徐氏，小戴授梁人橋仁字季卿、楊榮字子孫。仁為大鴻臚，家世傳業(yè)�！逼洹吨芄佟氛撸�始皇深惡之。至孝武帝時，始開獻(xiàn)書之路，既出於山巖屋壁，復(fù)入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見焉。至孝成時，通人劉歆校理秘書，始得列序，著于錄略。為眾儒排棄，歆獨(dú)識之，知是周公致太平之道。河南緱氏杜子春，永平時初能通其讀，鄭眾、賈逵往授業(yè)焉。其后馬融、鄭玄之等，各有傳授，不復(fù)繁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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