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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圖騰在線閱讀
作者:姜戎 文章來源:精品轉(zhuǎn)載
《狼圖騰》 第十二章(1) 
姜戎  
 

  成吉思汗在其教令中囑諸子練習(xí)圍獵,以為獵足以習(xí)戰(zhàn)。蒙古人不與人戰(zhàn)時,應(yīng)與動物戰(zhàn)。故冬初為大獵之時,蒙古人之圍獵有類出兵……汗先偕其妻妾從者入圍,射取不可以數(shù)計之種種禽獸為樂……如是數(shù)日,及禽獸已少,諸老人遂至汗前,為所余之獵物請命,乃縱之,俾其繁殖,以供下次圍獵之用。

  ——馮承鈞譯《多桑蒙古史》

 
  諸王共商,各領(lǐng)其軍作獵圈陣形之運動前進(jìn),攻取擋道之諸國。蒙哥合罕(元憲宗——引者注)作此獵圈陣形循河(伏爾加河——原注)之左岸進(jìn)。

  ——(波斯)剌失德丁《史集·第二卷》(周良霄譯注)

  大隊人馬和獵狗群,跟著畢利格老人在漆黑的草原上向西北方向急行。幾乎每個人都牽著一條狗,有的人甚至牽了兩條狗。風(fēng)從西北吹來,不軟也不硬。厚厚的云層仍低低地壓著草原,將天空遮得沒有一絲星光和月光。四周是沉沉的黑暗,連馬蹄下的殘雪也是黑色的。陳陣極力睜大眼睛,但仍然看不見任何東西,像是突然雙目失明了似的。兩年多了,陳陣已經(jīng)走過不少次夜道,但像這么黑的夜道他還從來沒有走過。他真想劃一根火柴檢查一下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

  陳陣憑著聽覺向畢利格靠過去,輕聲說:阿爸,能不能讓我在馬蹄袖里開一下電筒,我覺得我眼珠子都沒有了。老人低聲喝道:你敢!老人的口氣中透出大戰(zhàn)前的緊張和擔(dān)心。陳陣立即閉上嘴不敢再問,跟著吱吱的馬蹄聲瞎走。

  馬隊狗群悄然夜行。草原狼群善于夜戰(zhàn),草原人也擅長黑夜奇襲。陳陣感到這群狼非同一般,居然餓著肚子一直等到這個奇黑的夜晚才傾巢而出。而畢利格老人對戰(zhàn)局的判斷也非同尋常。戰(zhàn)局正在按老人所預(yù)料和設(shè)計的方向發(fā)展。陳陣暗暗激動,能在原始大草原上,親身參加兩個狼王之間的角逐,簡直是太刺激了!

  馬隊走了一段下坡路以后,開始爬一個大坡,畢利格這才并到陳陣身旁,用馬蹄袖擋住嘴,緩和了口氣低聲說:想當(dāng)個好獵手,你還得多練練耳朵。狼的耳朵比眼睛還要尖。陳陣也用馬蹄袖擋住嘴小聲問:您這會兒說話不怕狼聽見?老人壓低聲音說:這會兒咱在爬坡,有山擋著,又是頂風(fēng),說輕一點就不礙事。陳陣問:阿爸,您憑耳朵真能領(lǐng)大伙趕到指定地點?老人說:光憑耳朵還不成,還得靠記性,要聽馬蹄踩的是什么地,雪底下是草是沙還是碎石頭,我就知道馬走到哪塊地界了。要不迷道,還得拿臉來摸風(fēng),摸著風(fēng)走;還得用鼻子聞,聞著味走。風(fēng)里有雪味、草味、沙味、硝味、堿味、狼味、狐味、馬糞味和營盤味。有時候啥味也沒有,就憑耳朵和記性,再黑的天,你阿爸也認(rèn)道。陳陣感嘆道:阿爸,啥時候我才能學(xué)得像您那樣啊?

  陳陣感到馬隊還在爬坡,抓緊時間又問:咱們牧場除了您以外,還有誰有這個本事?老人說:除了幾個老馬倌,就是幾條老狼了。陳陣追問道:那是人厲害,還是狼厲害?老人說:人哪能比得了狼。從前有一條出了名的頭狼,把畜群禍害得好慘吶,把王爺?shù)膶汃R都咬死了。后來王爺派了最好的獵人炮手折騰了大半年,才把那條頭狼抓住。不曾想那條頭狼是個半瞎子,一只眼是癟的,一只眼是渾的……

  胯下的馬身已平,老人立即止住了話頭。馬隊翻過坡頂,再下到坡底就踏上了一片平坦的大草甸。畢利格加快了馬步,大隊人馬狗緊隨其后,悄聲疾進(jìn),聽不到女人和孩子們的嬉笑聲,整個馬隊像是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正規(guī)騎兵,正在執(zhí)行一項嚴(yán)格的軍事任務(wù)。而實際上,這支隊伍只是臨時召集、包括老弱婦幼在內(nèi)的雜牌軍而已。如果是草原青壯武士和強壯戰(zhàn)馬組成的草原正規(guī)騎兵呢?陳陣真實地感受到了草原民族那種卓越軍事素質(zhì)和軍事天才的普及性!叭窠员,在華夏中原大地只是個口號或理想,而在蒙古草原,早在幾千年前就已成為“現(xiàn)實”了。

  離指定地點越近,隊伍中的緊張氣氛就越濃。不久前狼群全殲軍馬群,已大大地勝了一局,而額侖草原的人們投入了全部的力量,此戰(zhàn)的勝負(fù)還未見分曉。陳陣也開始擔(dān)心,用狼所擅長的夜戰(zhàn)、偷襲戰(zhàn)和圍殲戰(zhàn),來對付那群聽覺嗅覺遠(yuǎn)高于人的狼,是否有些班門弄斧?早幾年,牧場年年組織大規(guī)模打圍,但總是戰(zhàn)績平平,十圍五空。場部的大車?yán)习逋诳嗟溃捍驀,打圍,一個蛋子的叫驢(種驢)——沒準(zhǔn)。

  由于上次軍馬群被狼群全殲的影響極壞,如果此次圍狼戰(zhàn)不能使上級滿意,牧場的領(lǐng)導(dǎo)班子有可能被全部撤換。據(jù)場部的人說,上面已放口風(fēng),準(zhǔn)備從除狼滅狼有成效的幾個公社牧場,抽調(diào)得力的干部來充實額侖寶力格牧場的領(lǐng)導(dǎo)班子。因此,烏力吉、畢利格以及牧場的眾馬倌,都準(zhǔn)備拿出他們的真功夫,好好剎一剎額侖草原狼群的氣焰。畢利格在戰(zhàn)前動員會上說,這次打圍至少要剝下十幾張大狼皮筒子交上去,要是打不著狼,其他公社牧場的打狼英雄就該來管額侖了。

  天更黑更冷,草原凌晨的酷寒和黑暗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楊克悄悄靠近陳陣,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隊伍一散開,包圍圈的空隙太大,狼就是從馬蹄旁邊溜過去你也看不見,真不知道畢利格有什么高招。楊克把臉鉆到馬蹄袖里,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又說:咱們走了兩個多小時了,隊伍該散開了吧?陳陣抓住楊克的袖筒,把頭伸進(jìn)去,終于看到了老瑞士表上的點點螢光。他揉了揉眼,心中更多了幾分恐懼。

  忽然,空中飄來一股冷香,陳陣聞到了堿灘黃蒿草的甜香藥味,濃郁寒冽,沁人心脾。就在馬蹄踏上這片厚厚的蒿草地上時,畢利格老人突然勒住了馬,整個馬隊也收住了馬蹄。老人與跟在他身后的幾個生產(chǎn)小組組長和獵手輕輕說了幾句,他們便帶著各組的人馬向兩面拉開隊形。一百多人的馬隊迅速由縱隊變?yōu)闄M隊,很快變成長長的散兵線,馬蹄聲由近到遠(yuǎn)直到完全消失。陳陣仍然緊跟老人。

  突然,陳陣的眼睛被猛地刺了一下,畢利格老人手中的大手電發(fā)出白熾強光,接著從東西兩邊極遠(yuǎn)的地方也回應(yīng)了幾下光亮。老人又晃了三下手電,兩邊的燈光向更遠(yuǎn)的地方飛速包抄過去。

  此時,老人忽然用干亮的嗓音吼起來:“喔……嗬……”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震顫擴(kuò)散。剎那間,靜靜的草原人聲鼎沸:“喔嗬……依嗬……啊嗬……”男聲、女聲、老聲、童聲響成一片。最近處嘎斯邁小組的幾個蒙古女聲,分貝高、音質(zhì)脆、高低起伏、經(jīng)久不息。嘎斯邁領(lǐng)喊的聲音尤其異峰突起,全隊的女人男人拿出下夜喊夜、嚇狼轟狼的功夫,一時間聲浪翻滾,聲濤洶涌,向西北壓去。

與此同時,一百多條大狗猛犬也拼命掙著皮繩,狂叫瘋吼,驚天動地,如排炮滾雷向西北方向轟擊。

  聲戰(zhàn)一開,光戰(zhàn)繼起。突然間,強的弱的,大的小的,白的黃的,各種手電光柱全部掃向西北方向。原先漆黑一片的雪地,頓時反射出無數(shù)道白晃晃的冷光,比寒氣襲人的刀光劍影更具威懾力和恐嚇力。

 
  聲浪與光柱立即填補了人與人,狗與狗之間的巨大空隙。一時間,人網(wǎng)、馬網(wǎng)、狗網(wǎng)、聲網(wǎng)、光網(wǎng)編織成疏而不漏、聲勢浩大的獵網(wǎng),向狼群罩過去。

  陳陣楊克和其他知青被這草原奇景刺激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人們士氣大振,吼聲震天。陳陣大致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點,這里正是馬群全軍覆沒地的東邊。畢利格老人將馬隊準(zhǔn)確地帶到大泡子的東北邊緣,然后才撒開獵網(wǎng)。此時,人馬狗已經(jīng)繞過泡子,在狹長的大泡子北部神速地展開了包圍線。

  畢利格老人沿著獵網(wǎng)策馬奔跑,他低頭緊張地用手電尋找雪地上狼群的足跡。一邊又檢查獵網(wǎng)的疏密,及時調(diào)配人員的站位。陳陣緊隨老人一路查看。老人勒了勒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狼群剛走不大一會兒,不老少呢,你看這老些爪印,全是剛踩出來的。這下子總算圈住了狼群,沒讓全隊的人白凍大半宿。陳陣問:為什么您不把狼群包圍在這個泡子里?老人說:那哪成。狼群是在下半夜天最黑的時候來搶吃凍馬肉的,天快亮的時候狼群準(zhǔn)溜。要是天黑的時候圍住了狼群,黑燈瞎火的咋套狼?狗也看不清狼,狼群四下一沖,不就全白瞎啦。打圍得在后半夜出動,天亮前圍趕,到天見亮了再把狼群圈到圍場里……

  左右兩邊不斷傳來手電的信號,畢利格手扶前鞍橋立在馬蹬上,不斷向兩邊各組組長發(fā)命令。他的信號有長有短,有橫有豎,有十字形,也有圓圈形,燈語指令內(nèi)容復(fù)雜。半月形的獵圈緊張有序穩(wěn)步推進(jìn),人喊馬嘶狗叫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手電在雪地和空中交叉射出一個又一個扇面。人馬狗見到狼足印都叫出了高頻變調(diào),傳遞出大戰(zhàn)在即的沖動與興奮。

  陳陣好奇地問:您現(xiàn)在發(fā)的是什么命令?老人一邊發(fā)信號一邊說:讓西邊的人走慢一點,讓東邊的人快一點,趕緊跟山里的人接上頭。還得讓全隊中段的人壓住陣腳慢慢推,不能急,趕早了,趕晚了都不成。陳陣抬頭望天,天空已不再是鐵幕一塊,已能隱約看到云層在向東南移動,云層間也已透出灰白的顏色。

  大狗們都已聞到狼群的氣味,吼聲更加兇猛暴躁。二郎已經(jīng)開始咬脖子上的長繩,它拼命掙繩,急于沖鋒。陳陣死死勒住繩,并用套馬桿輕輕敲打它的腦袋,讓它聽令守紀(jì)。

  一行行大步幅的狼爪印大多指向西北方向,也有一些爪印指向其他方向。畢利格不斷查看狼爪印,然后繼續(xù)發(fā)令。陳陣問:從前草原上沒有手電的時候怎么打圍?老人說:用火把;鸢咽怯媚竟鳉志碓鰜淼模瑲志砝锕S,點著了一樣亮,狼更怕火把,真要跟狼撞上了,還能當(dāng)家伙使,能把狼毛燎著。

  天色見亮,陳陣立刻認(rèn)出了眼前的草場,他曾在這里放過幾個月的羊。他能想起西北方有一個三面環(huán)山一邊緩坡的一個開闊半盆地,畢利格所說的圍場可能就在那里。馬倌們就埋伏在山后,只要狼群被趕進(jìn)圍場,后面的人馬狗封住進(jìn)口,圍殲戰(zhàn)就將打響。但陳陣仍然不知道到底圍進(jìn)去多少狼,如果狼群太大,困獸猶斗,每個人都可能與惡狼近戰(zhàn)。他從馬鞍上解下長馬棒,扣在手腕上,他也想學(xué)學(xué)巴圖的殺狼絕技,然而手臂卻在微微發(fā)抖。

  西北風(fēng)漸強,云層移動越來越快,云隙間泄下的光已將草原照得蒙蒙亮。到了山口附近,人們突然驚叫起來,在早晨淡薄的光線里,人們看到20多條大狼,走走停停,東張西望,就是不敢鉆進(jìn)盆地。在山口附近還能隱約見到另一群狼,正在就地徘徊,也似乎對前面的地形感到擔(dān)心?赡芩鼈円呀(jīng)嗅到從西北方向飄過來的危險氣息。

  陳陣對畢利格老人計算時間以及指揮調(diào)度獵隊的精確性深深嘆服——當(dāng)狼群能夠看清地形和獵圈時,獵圈原先的巨大空檔已經(jīng)縮緊;當(dāng)手電光的威力剛剛喪失,獵隊套馬桿的絞索正好清晰地豎起來。狼群實際上已經(jīng)陷于合圍之中,半月形獵圈的兩端已經(jīng)和半盆地的兩頭相連。可能在中原大地還沒有被開辟成農(nóng)田的遠(yuǎn)古時期,草原上的老獵手就早已熟諳兵法了。卓越善戰(zhàn)的草原狼群所培訓(xùn)出來的草原民族,也早就青出于藍(lán)。

  有幾條頭狼看清戰(zhàn)況之后,立即毫不猶豫地率領(lǐng)狼群掉頭往回沖。這群狼剛剛吃飽了馬肉,銳氣正旺,沖勢極猛,殺氣騰騰。雪面上騰起一片恐怖的白塵狼煙。狼群呼嘯而來,銳不可擋。人們一片驚呼,羊倌牛倌揮舞著套馬桿向狼群迎面沖去,兩旁的人急忙填補因此出現(xiàn)的獵圈空缺。

  狼群攻勢不減,但稍稍改變了主攻的方向,朝色彩最鮮艷,套馬桿最少的女人集中的地方猛沖過去。嘎斯邁和一些身穿舊彩緞綢面皮襖的蒙古女人和姑娘們面不改色,立即踩著馬蹬,站起身來揮動雙臂狂呼尖叫,恨不得想用雙臂去阻攔狼群。但畢竟她們手中沒有套馬桿,狼群抓住這個獵圈的最薄弱環(huán)節(jié),集中兵力發(fā)狠急沖。陳陣擔(dān)心獵圈功虧一簣,緊張得心都快不跳了。

  正在此時,畢利格老人站起身,手過頭頂,向下猛地一揮,大吼一聲:放狗!長長的獵圈陣中突然響起一片啾!啾!啾!啾!的口令聲。所有牽狗的人幾乎同時松開一股皮繩。一百多條憋足了勁、急紅了眼的猛犬惡狗,從東南西三個方面,甩脫了長繩,沖向狼群。巴勒、二郎和幾條全隊最高大威猛的殺手狗,徑直沖向狼群中的頭狼。緊隨其后的狗群,狗仗人勢爭功心切,爭先恐后地狂吼追撲。

  人們重新調(diào)整了獵圈陣形,揮著套馬桿,快馬加鞭地跟著狗群沖了過去。雪地上急奔的馬蹄刨起雪塊泥土,剽悍的蒙古騎手武士,喊著可怕短促的、曾讓全世界聞聲喪膽的“嗬!嗬!嗬!嗬!”的殺聲,配伴著戰(zhàn)鼓般急促的馬蹄聲,朝狼群猛沖。

  狼群立即被這強大的攻勢震住了。頭狼陡然急停,然后掉頭率領(lǐng)狼群向山口逃沖,并迅速與山口處的狼群會合,沖了一段又分兵幾路,朝三面大坡突圍,力圖搶占制高點,然后再施展登頂繞圈或向下沖鋒的山地作戰(zhàn)的本事。

  半月形的獵圈終于拉成了直線,嚴(yán)密地封住了山口,兩群狼被趕進(jìn)畢利格老人匠心設(shè)置的優(yōu)良圍場。

  在圍場的山頭后面,場長烏力吉和軍代表包順貴,正伏在草叢中緊張地觀察戰(zhàn)況,整個圍場一覽無余,盡收眼底。包順貴興奮地向雪地砸了一拳說:誰說畢利格盡為狼說話了,你看他在規(guī)定的時間把這么大的一群狼,圈進(jìn)了預(yù)定地點,時間計算得恰到好處,真是神了,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狼群呢。我算是服了這老頭了,真得向上級為他請功。

烏力吉也總算松了口氣說:圈進(jìn)來的狼足有四五十條,往年打圍能圈進(jìn)一二十條就算不賴了。畢利格可是額侖草原人里面的頭狼。每年牧場組織打圍,只要他不領(lǐng)頭,獵手們就都懶得去。這回狼群毀了馬群,老畢真的發(fā)火了。烏力吉轉(zhuǎn)過身對巴圖說:告訴大伙,誰也不準(zhǔn)開槍,對天放也不行,今天人多,萬一誰走了火,傷了人就完了。巴圖說:我已經(jīng)跟大伙說了幾遍了。

 
  山坡后眾馬倌和獵手都已騎在馬上,一切準(zhǔn)備就緒,只等命令。這批馬倌和獵手是全牧場精選出來的獵狼高手,他們的馬技、桿技和棒技都遠(yuǎn)遠(yuǎn)高于普通獵手,每人都有套狼和殺狼的優(yōu)良記錄。此次,他們都騎上了自己平時舍不得騎的最快、最靈活、最能咬住獵物的桿子馬。他們?yōu)榱四侨核礼R憋了一肚子的氣,準(zhǔn)備在這一天痛快發(fā)泄。騎手們的坐騎早已聽到圍場中的狗叫聲,都已感到臨戰(zhàn)的緊張氣氛。它們低頭掙韁,抬蹄刨雪,馬胸馬腿都繃起條條筋肉,每匹馬的后腿都像被壓到極限的捕獸夾彈簧,只要主人一松馬嚼子,馬就會彈射出去。獵手們牽的大狗,也都是從各家狗群里挑選出來的最善搏殺的獵狗,兇猛機警,訓(xùn)練有素。它們雖然都早已聽到圍場中的殺聲,但都只張口不出聲,側(cè)頭望著主人,個個都有久經(jīng)沙場的沉著和老練。

  烏力吉和巴圖慢慢躬起身來,準(zhǔn)備發(fā)令。

  狼群主力集中向西北的制高點突圍。在草原,爬高沖頂人馬狗絕對不是狼的對手。體力耐力肺活量極強的草原狼,慣用快速沖頂?shù)霓k法來甩脫追敵。即便少數(shù)在平地上比狼跑得快的獵狗和桿子馬,一到爬坡就追不上狼了。狼只要一沖上山頂,它就會先喘一口氣,然后利用逃出追敵視線的這一小段時間,挑選最陡最隱蔽的山溝山褶快速撤離。往往當(dāng)人馬狗爬上山頂時,就再也見不到狼的蹤影,即便見到,那狼早就跑出步槍的有效射程了。

  狼群幾乎沖速不減地向山頭奔跑,龐大的狗群和馬隊漸漸被狼群甩開了距離。狼的前鋒是幾條快狼,一條頭狼和幾條巨狼卻處在前鋒的側(cè)后面。烏力吉指了指一條脖子和前胸長著灰白毛的大狼,對巴圖說:就是這條頭狼!領(lǐng)著狼群殺馬群準(zhǔn)是它干的,它就交給你了,開始吧!

  狼群已沖到二百米以內(nèi)。巴圖退后幾步,撐桿上馬。烏力吉也上了馬,他大喊一聲:出擊!巴圖猛地向上豎起套馬桿,像豎起一根高高的信號旗。所有馬倌發(fā)出“啾!啾!”的口令聲,幾十條大狗,幾十匹快馬幾步就沖上坡頂,狗群像一枚枚魚雷朝狼群發(fā)射出去。三分之二的馬倌搶先跑位,占據(jù)半山腰偏上一些的有利地形,形成一個半月形包圍圈,與畢利格指揮的獵圈相銜接。三分之一的桿子手則直接沖向狼群。

  本來就對坡后懷有戒心,提心吊膽的狼群一見到伏兵,陣腳大亂。狼群終于落入自己最善使用、也最為熟悉的獵圈陷阱里。此刻,它們比落入狼群獵圈的黃羊群更為驚慌,也更為惱火。狼群惱羞成怒,重新掉頭,急轉(zhuǎn)直下,憑借居高臨下的山勢,向坡下的人群狗群發(fā)動孤注一擲的決戰(zhàn)。狼群全都發(fā)了狠,以亡命的拼勁沖進(jìn)狗陣,撞翻了一大片狗。雪坡上一片混戰(zhàn)惡戰(zhàn):狼牙相撞,犬牙交錯,雪塊飛濺,獸毛飄飛,狗哭狼嚎,狗血狼血交頸噴涌。知青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血腥慘烈的狗狼大戰(zhàn),驚得發(fā)不出聲來。

  巴圖從登上坡頂?shù)哪且豢叹投⒆×税桌峭酰粵_下坡就舞著套馬桿朝狼王追去。但那條狼王并沒有隨狼群沖下山,卻毫不遲疑地向西橫插過去。四五條保駕的大狼巨狼,前后簇?fù)碇煌粐0蛨D帶著三個獵手四五條大狗緊追不舍。然而熟悉地形、早有第二套突圍方案的狼王,選擇了一條極險的路段。殘雪下布滿了光滑的小石片,狼爪一踩,石片嘩嘩地往下滑,但狼能用它們厚韌的大腳掌踩在滑動的石片上快速奔躍,而它們的身體卻不隨石片下滑,石坡頓時響起一陣令人膽寒的嘩嘩聲。狗的足掌遠(yuǎn)小于狼爪掌,但還能勉勉強強,跌跌撞撞地追過去,而光滑堅硬的馬蹄就扒不住石片和地面,幾個騎手剛追上險路沒多遠(yuǎn),一個馬倌就來了一個側(cè)滑,連人帶馬滾下山坡,套馬桿一撅三段,嚇得兩個馬倌勒住了馬,慌忙下馬去救援。

  巴圖報仇心切,立即跳下馬,迅速豎起套馬桿,將桿子當(dāng)拐杖使,把扁尖的桿尾戳進(jìn)石縫,用以支撐身體,然后牽拽著馬,快走快追。一邊還大聲叫喊跟上!跟上!翻過一道山梁,巴圖就聽到狗的慘叫聲,他立刻騎馬追去,不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一條大狗已被狼咬倒在地正在垂死掙扎,另一條狗被撕掉一只耳朵,滿頭是血,其他三條狗嚇得鬃毛倒豎直往后退。狼一見到套馬桿,立即朝西邊遠(yuǎn)處的一大片葦?shù)馗Z去,巴圖帶著一個獵手和三條狗追了上去。

  烏力吉見巴圖追過山梁,便帶著包順貴,跑到獵圈中視線最好的一個位置,以便統(tǒng)攬全局,調(diào)配兵力,再慢慢收緊獵圈,將圈中的狼群一網(wǎng)打盡。每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蒙古獵手,都具有天然的全局意識,懂得自己的職責(zé),不爭功不搶功。在外圈守圈守圍的獵手,雖然眼睜睜地看著圈中的獵手獵狗大出風(fēng)頭,大獲獵物,但是沒有一個人擅離獵位。只要有一條狼從圈中突圍出來,外圈的一兩個獵手就會迎上去,或?qū)⑵涮鬃、或(qū)⑵溱s回圈中。而他們身后留下的空缺,其他的獵手會及時奔來補位,以保證整個獵圈完整無缺。

  盆地中央,人、馬、狗、狼已攪作一團(tuán),幾條倒地的狗和狼已停止掙扎,致命的傷口處還蒸騰著熱氣和血氣。四十多條狼被一百六七十條狗團(tuán)團(tuán)圍住,群狼肩并肩,背靠背,尾對尾,狼牙一致朝外,抱團(tuán)死戰(zhàn),與獵狗殺得難分難解。多條大狼和大狗被撕開了肩皮和胸皮,血肉模糊,血涌如注。狗群的外層是幾十個驃悍的桿子手,都在用長長的桿子,抽打最里面的狼。狼與狗翻滾撲躍,死掐狠咬,根本分不清哪是狼,哪是狗。獵手雖多但卻常常無法下桿,一桿下去不知套住的是狼還是狗,弄不好把狼與狗一起套住。騎著高頭大馬的獵手也不敢貿(mào)然沖陣,被圍的狼太多,體力還未耗盡,狼群減員也不多,萬一沖亂了陣,群狼四下發(fā)力,狗和人的兩層獵圈就可能被沖散,而最外層的松散獵圈就難免顧此失彼。

  幾個最有經(jīng)驗,桿技最好的獵手,舉著長桿虛虛地懸在群狼的上方,一旦有一條狼躥起撲咬,便手急眼快地抖桿下套,不管套住狼頭狼身還是狼胯,就趕緊擰緊套繩往外拽,殺手狗便撲上去一口咬斷狼的咽喉。

  知青和女人孩子被安排在南線外圈。陳陣和楊克被畢利格派到西南邊的半山腰,這里地勢較高,能看清整個圍場,兩人比羅馬斗獸場里的看客更加心驚肉跳。他倆巴望著能有一條狼向他們方向突圍過來,使他們也能撈上個套狼的機會,卻又擔(dān)心大狼沖過來,他倆能否一套而中,草原狼的速度和反應(yīng)是決不會給你套第二桿的機會的。幸虧內(nèi)圈的幾層獵狗和一層獵人在數(shù)量上占絕對優(yōu)勢,被圍的狼群很難突出重圍。

大狼終于還是被桿子手一條一條地從狼陣?yán)锿狭顺鰜恚脖粣汗芬粭l一條地咬倒。狼群發(fā)出沙啞瘋狂的咆哮聲,它們馬上改變戰(zhàn)術(shù),不再躍起撲咬,而是低頭與狗死掐,讓桿子手無套可下。

  陳陣用望遠(yuǎn)鏡細(xì)細(xì)地觀察戰(zhàn)局,他發(fā)現(xiàn)群狼雖陷于死地,但仍然沒有失去理智,它們不像那些拼一個夠本,拼兩個就賺一個的莽漢,而是盡可能多地殺傷圍場中的主力——獵狗。  
群狼三五成組,互相配合,下口極快極狠,一口咬透,口口見血。幾條大狼巨狼還使出了蒙古狼極其殘酷的戰(zhàn)法:以輕傷換重傷,以重傷換敵命,故意露出非要害處讓大狗咬住,然后置自己傷口于不顧,而猛攻狠咬狗的喉嚨和肚子。大狼巨狼個個渾身是血,但倒下的卻極少,而一條一條大狗被咬倒,退出戰(zhàn)斗,一條一條傷狗哀叫哭嚎,動搖軍心。十幾個回合下來,群狼居然漸漸得逞,一旦獵狗怯陣,狼群就該集體發(fā)力,四下突圍了。

  正在此時,抵近了內(nèi)圈外沿指揮的畢利格老人突然大喊,巴勒!巴勒!沖!沖!又比劃了一個后退的手勢。陳陣和楊克立即明白老人的意圖,也狂喊起來:二郎!二郎!沖!沖!沖!兩條殺紅眼的大惡狗,明白了主人的叫喊和手勢,巴勒和二郎突然后退幾十步,迅速改變戰(zhàn)術(shù),連吼幾聲,發(fā)了瘋似地朝狼群中一條最大的頭狼沖撞過去——二郎速度快,先撞上了狼,大狼被撞出三四米遠(yuǎn),但沒有撞倒,旋即站住。此時,兇猛沉重的巴勒,像一段粗大的撞城錘,砰地撞了個正著。頭狼被撞得連打了兩三個滾,還未等頭狼站起身,二郎等不及其它的狗護(hù)衛(wèi)支援,立即單刀突入狼群中心,上前一口咬住它的咽喉,咔嚓一聲合攏牙口,四股狼血噴向天空雪地,噴紅了二郎的頭,也嚇懵了群狼。垂死掙扎的頭狼張牙舞爪,使出最后的野勁蠻力狠命亂抓,在二郎的頭胸腹處抓下了好幾把毛,抓出十幾道血口子。可是二郎野性蠻勁更狠,就是被抓開胸膛抓破肚子也不撒口,直到頭狼完全斷氣。群狼好像都認(rèn)識這條大惡狗,都領(lǐng)教過這條大野狗的武功,驚得后退幾步,不敢近身。巴勒見自己撞翻的獵物,被二郎而如此干脆利索地?fù)尩孟仁郑瑯O為惱火,但又不好發(fā)作,只好憋足了勁向另一條大狼撞過去。

  狗群似乎開了竅,大狗巨狗紛紛集體效仿。一條一條的大塊頭撞進(jìn)了狼群。二郎巴勒那些殺手狗,自此大開殺戒,狼陣終于被沖開了一個缺口,獵手們乘勢沖進(jìn)去,用套馬桿敲打狼群,將狼群分割分散,狼們的脖頸后背側(cè)腹,頓時全暴露在桿子和狗牙之下。

  狼群見大勢已去,全體發(fā)力,依仗單兵狼心孤膽,分頭突圍。剎時間,狼群中心開花,四下猛沖,圍場內(nèi)線一片混亂,群狼力圖亂中求生。但不一會兒,每一條狼都被幾條狗,一兩個獵手咬住不放。外圍獵圈的男女老少大呼大喊,獵手們則猛揮套馬桿往圈內(nèi)施壓。

  在內(nèi)線,一向自比為狼的蘭木扎布,見幾條狗扭住了一條大狼,便沖過去一個俯身前探,飛出去一個貼地套圈,有意讓過狼的短脖和前腿,狼的前半身剛?cè)胩,他立即抬桿抖桿,像擰麻花一樣地擰緊套繩,套住狼的后胯。不等大狼沖套別桿,就一撥馬頭,一翻手腕倒拖著狼跑起來。大狼被拖倒在地,像一條沉重的死麻袋,無法起身,大狼急得用爪子死死摳地,雪面凍地犁出兩道溝。蘭木扎布一邊拖狼一邊呼叫殺手狗。

  在草原,套狼不易,殺狼更難。草原狼脖子短粗,套住脖子,狼會立即甩頭脫套。即便狼甩不脫套,要擰緊套也不易,如遇到脖子特別粗壯的狼,套住狼脖子就像套住了一段圓木,只要使勁一拖,套扣依然會滑脫。因此有經(jīng)驗的獵手套狼都喜歡套狼的后胯,那是狼身最細(xì)的部位,只要套住擰緊,狼絕對脫不了套。但是殺狼就難了,如果勒緊脖子拖拽的話,可以把狼勒昏勒死,可是套住后胯再怎么拖也勒不死狼。要是一人對付一頭狼就更難得手。只要人一下馬,狼立即就會站起身順桿沖套,把套馬桿桿頭細(xì)桿生生別斷,然后逃脫或傷人以后再逃跑。只有膽量技術(shù)都過硬的獵手,能夠一下馬不等狼站起身就繼續(xù)迅速拽桿,把狼拽到身前再用馬棒或刀子殺死狼。許多獵手都不敢單人殺狼,常常只得犧牲狼皮,把狼一直拖到有人或有殺手狗的地方,讓人或狗來幫忙殺狼。

  蘭木扎布專挑雪厚的地方拽狼,一邊尋找殺手狗。幾條狗圍著狼亂叫瞎咬,輕咬一口就跳開,就是不敢在要害處下口。蘭木扎布突然發(fā)現(xiàn)二郎剛剛咬斷了一條大狼的咽喉,他認(rèn)識這條大惡狗,于是便向二郎跑去,一邊大聲喊:殺!殺!二郎聽到有人呼它殺狼,就丟下尚未斷氣的狼沖了過去,二郎咬殺被套住的狼十分老到,它繞到狼的側(cè)背后下手,用前爪按住狼頭狼胸,猛地一口,準(zhǔn)確咬斷了狼的頸動脈,狼用爪子拼命反抗但卻抓不到二郎。蘭木扎布跳下馬,朝四周大叫:快把狼拖到這兒來,這條狗比狼還厲害!不遠(yuǎn)處另一條戰(zhàn)線上,巴勒也在咬殺被套的大狼,馬上就有幾位獵手拖著幾條被套住的狼,向這兩條猛狗靠攏。

  在圍場混戰(zhàn)中,除了巴勒和二郎這兩條屠夫惡犬大展神威外,還有一群如同愛斯基摩人的毛茸茸兇猛大狗,也格外奪人視線。這是道爾基家的一群全場出名的殺狼大狗,個個都是職業(yè)殺手,組合配對極佳,八條狗齊心合力,分工明確:快狗糾纏,笨狗撞擊,群狗咬定,惡狗一口封喉。它們與狼交戰(zhàn)從不分兵,集中兵力,各個擊破。此次又是八對一,殺完一條,再殺第二條,干脆利索,已經(jīng)一口氣連殺三條大狼。

  圍場中,獵手們也三五一組地配合作戰(zhàn),一旦有人套住了狼,其他的人立即跳下馬,拽住狼尾狼腿,再用沉重的馬棒敲碎狼頭。圍場的西北處發(fā)出一陣野性的叫聲,五六個獵手策馬狂奔追趕兩條大狼,一個騎著快馬的小馬倌噢噢大叫,探身揮桿狠抽大狼,把狼打得跑得口吐白沫。當(dāng)狼跑出全速,把他甩開距離以后,又會有一匹快馬接力猛追猛打,等狼跑出最高速,等在側(cè)前方的沙茨楞突然斜插過來,探身猛地套住狼頭,但他不擰套繩,而是猛地橫向一拽,再急忙松套,將狼狠狠地摔了七八個滾。當(dāng)狼好不容易翻身爬起,幾個馬倌就用套馬桿抽狼,逼狼再次狂奔。但是只要狼一跑出了速度,就又會從側(cè)旁奔來一匹馬,再給狼一個套頭橫拽側(cè)摔,大狼又被摔出五六個滾。狼每摔一次,眾獵手就會齊聲歡呼,一吐一年來受狼欺負(fù)的胸中惡氣。

  兩條狼被獵手們套摔得暈頭轉(zhuǎn)向,再也不知道往哪里逃了。有一條狼連摔了三四次以后已經(jīng)跑不起來了。沙茨楞扔下套馬桿,急忙脫鐙、收腿、蹲鞍、再蹬腿,像頭飛豹從馬背上飛身一躍,狠狠地?fù)湓以诶巧砩,未等狼回過頭,沙茨楞已經(jīng)騎在狼背上,雙手死死握住了狼的雙耳,把狼頭狠狠地往地上死磕,磕得狼滿嘴滿鼻子都是血。幾個獵手紛紛跳下馬,騎在狼身上,壓得狼幾乎喘不出一口氣,最后才由沙茨楞從容拔刀殺狼。另一條狼也被三個年輕馬倌,當(dāng)綿羊一樣騎著玩了一會兒,輪番在狼身上了一陣屁股,然后才把狼殺死。

 陳陣楊克和所有的知青都松松地垂下了套馬桿。這場多年未有的成功圍狼戰(zhàn),他們從頭到尾只有圍觀的份了。他們最感遺憾的是,惟一一個被派進(jìn)場的知青馬倌張繼原沒套著狼。那條側(cè)面跑來的大狼,居然在他快下桿的時候,突然急拐給他打了一個“貼身球”,擦馬腿而過,使他鞭長莫及,還差點別斷了桿。而其他兩個知青馬倌也像他們一樣成了外圍的圍觀者,而且有一條大狼,竟然從他倆的獵位中間沖出了獵圈。

 
  畢利格老人看看大局已定,便走到陳陣和楊克的身邊。老人說:你們十來個知青也立了功,你們占了不少位置吶,要不然,我就派不出那么多桿子手下去套狼了。老人看出了陳陣和楊克的遺憾,又笑笑說:你們那條大惡狗今天可立了大功,我都給你們倆數(shù)了,它獨個兒殺了兩條大狼,還幫著獵手殺了兩條。你們倆能分到兩張大狼皮,剩下那兩張皮子,按打圍的規(guī)矩應(yīng)該歸套住狼的獵手。一邊說著,老人帶他倆向山下走去。

  此次打圍,除了六七條速度、戰(zhàn)技和運氣好的大狼,用高速反沖、貼身鉆空或別斷套馬桿的方法殺出重圍以外,其他所有被圍的狼全部戰(zhàn)死。

  外圍獵圈的人馬呼喊著,從三面高坡沖下山來,觀看圍場中間的戰(zhàn)利品。畢利格老人已經(jīng)叫人將歸陳陣楊克包的兩條死狼拖到一起,并挽起馬蹄袖和陳陣楊克一起剝狼皮筒子。嘎斯邁也已經(jīng)招呼人,把她家巴勒咬死的兩條大狼,以及桑杰家的狗咬死的狼,統(tǒng)統(tǒng)拖了過來,桑杰和官布主動上前幫她剝皮筒子。

  陳陣早已跟老人學(xué)過怎樣剝狼皮筒子了,此時他開始教楊克。先用鋒利的蒙古刀,沿著狼嘴將嘴皮與嘴骨剝離,再用力翻剝將狼頭剝出,然后讓楊克用皮條勾住狼牙,自己再揪住狼頭皮往狼脖狼身翻剝,再用刀剝離皮肉,從頭到尾像剝脫一條緊身毛衣褲那樣,將整個狼皮翻剝出來,再分別割斷四足和尾骨。此時狼皮的皮板在外,狼毛在內(nèi),兩人又像翻大腸一樣再把狼皮重新倒翻過來,一個完整的狼皮筒子就算剝出來了。

  老人看了看說:剝得還算干凈,不帶狼油。你們倆回到家,用干草把皮筒子塞滿,再掛在長桿的頂上,往后,額侖草原上的人,就會認(rèn)你們倆是獵手啦。

  二郎和黃黃一直蹲在兩人的身旁觀看,二郎不停地舔著前胸前腿上的狼血和自己的血,舔得津津有味。黃黃也幫它舔頭上的狼血。黃黃身上沒有一處傷,也沒有幾滴狼血,一身干凈,像是狗中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卻有好幾個獵手夸它,說它前后扭住了兩條狼,還會咬狼的后爪。沒有黃黃,蘭木扎布準(zhǔn)套不住狼。楊克聽了大樂,吐了一口氣說:這下我也可以拿木蘭扎布開涮了,他跟我一個樣,也是人仗狗勢。

  陳陣從懷里掏出幾塊大白兔奶糖,獎給兩員愛將。二郎三塊,黃黃兩塊。他早有預(yù)感,此次打圍二郎和黃黃定有上佳表現(xiàn)。兩條狗把糖塊按在地上,再用嘴撕糖紙,然后用舌頭卷起糖塊,得意地昂起頭來嚼得咔吧作響,把其它的狗看得直滴口水,竟去舔地上的糖紙。自從北京知青來到草原以后,草原狗都知道了世上還有那么稀罕好吃的東西。能當(dāng)著那么多的狗吃北京奶糖,是草原狗莫大的榮譽。嘎斯邁笑嘻嘻地走過來對陳陣說:你搬家走了,就忘了你老家的狗啦?然后伸手從陳陣懷里掏出兩塊奶糖,遞給了巴勒。陳陣慌忙將剩下的幾塊糖全部掏出來,交給嘎斯邁。她笑著剝了一塊放到了自己的嘴里。

  圍場中熱氣騰騰,狼尸、馬身、狗嘴、人額都冒著白氣。人們以家族為小獵圈分頭剝狼皮。戰(zhàn)利品完全按草原上的傳統(tǒng)規(guī)矩分配,沒有任何矛盾。牧民的職業(yè)記性極好,哪條狼是哪條狗咬死的、哪個獵手套住的,不會出差錯。只有一條被兩人共同套住的狼,稍有爭執(zhí)。畢利格老人一句話也就定判了:賣了皮子打酒,一人喝一半。那些沒有得到皮子的獵手和牧民,興致勃勃地看人家剝皮,并對各家的皮筒子和各家的狗評頭品足。狗好狼皮就完整無缺,狗賴?yán)瞧ぞ唾,盡是窟窿眼。收獲狼皮最多的人家,都會高聲邀請人們到他家去喝酒。在草原上,圍獵戰(zhàn)果人人有份。

  獵場漸漸安靜下來,人們就地休息。

  圍場中,最難過的是女人。她們大多在給自家的傷狗療傷包扎。男人們只在打獵時使用狗,可女人們天天下夜都得仗著狗。狗也是由各家的女人從小把它們像養(yǎng)孩子一樣地喂養(yǎng)大的,狗傷了、死了,女人最心疼。幾條戰(zhàn)死的狗還躺在原地,在草原,獵狗戰(zhàn)死的地方,就是它魂歸騰格里的天葬之地,而執(zhí)行天葬使命的就是狗們不共戴天的仇敵——草原狼。畢利格老人說;這是公平的,狗應(yīng)該感謝狼,要是草原沒有狼,牧民也用不著家家拿那么多的肉養(yǎng)那么多狗了,生下的小狗崽都得被扔上騰格里去了。

  戰(zhàn)死的狗靜靜地躺在草原戰(zhàn)場上。沒有一個草原蒙古人,會對漂亮厚密的狗皮打主意。在草原,狗是人的戰(zhàn)友、密友和義友。草原人的生存靠的是兩項主業(yè)——狩獵業(yè)和游牧業(yè)。草原人打獵靠狗、守羊靠狗,狗是比中原農(nóng)民的耕牛還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和畜群衛(wèi)士。狗比牛又更通人性,是草原人排遣原野寂寞的不可缺少的情感依托和精神伴侶。

  蒙古草原地廣人稀,環(huán)境險惡,草原狗還有報警救命的奇功。嘎斯邁總是念念不忘巴勒的救命之恩。一年深秋,她倒?fàn)t灰,不曾想在澆濕的爐灰里還有一粒未熄滅的羊糞,那天西北風(fēng)刮得正猛,不一會兒就把火星吹到草里,把門前的枯草燒著了。當(dāng)時家里只有她、老額吉和孩子,她在包里做針線活,一點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忽然,她聽到巴勒一邊狂叫一邊撓門,她沖出門一看,灰坑前的火已經(jīng)燒出兩百多步遠(yuǎn),十幾步寬了,再往前就是牧場其它大隊的秋冬季大草場,草高草密油性大,一旦燒起來誰也擋不住,這年全場的大半牲畜不被燒傷燒死,也過不了沒有草的冬季了,她肯定得被判刑坐牢。巴勒及時報警給她搶出了比命還寶貴的一點時間,她拖了一塊澆濕了的大氈,沖進(jìn)火場,用大氈裹住自己,拼命在火里打滾,再拖氈壓火,總算在大火燒著高草之前撲滅了火。嘎斯邁說沒有巴勒她就完了。

  嘎斯邁還對陳陣和楊克說過,草原上的男人都貪酒,常有騎馬人喝醉了酒,摔下馬凍死在雪地里的事情。其中有的人沒有死,就是因為帶了狗。是狗奔回家,叼著女主人的皮袍,叫來人才把男主人從深雪里救回家的。在額侖草原,家家都有救命狗;包包都有被狗救過命的男人和女人。

  所以,在草原,殺狗、吃狗肉、剝狗皮和睡狗皮褥子的行為,被草原人視為忘恩負(fù)義,不可饒恕的罪孽。草原牧民也因此與許多外地農(nóng)民工和漢人交惡。

畢利格老人曾說,在古時候,漢軍一入草原便大肆殺狗吃肉,因而激怒了牧民,紛紛自發(fā)抵抗。眼下,牧民的狗也經(jīng)常被內(nèi)地來的盲流偷走吃掉,狗皮則被偷運到東北和關(guān)內(nèi)。蒙古草原狗皮大、毛厚絨密,是北方漢人喜歡的狗皮帽子和狗皮褥子的最佳原料。老人忿忿說:可漢人寫的書,從來不提這種事。

  畢利格一家人經(jīng)常問陳陣一個使他難堪的問題:為什么漢人恨狗罵狗殺狗還要吃狗肉?  
陳陣想了很長時間,才對畢利格一家人做了解釋。

  一天晚上,陳陣對圍著火爐的一家人說:漢人沒有游牧業(yè),也沒有多少獵人,能吃的東西都讓漢人打光了吃光了,漢人就不知道狗的好處了。漢人人口多,不冷清,不需要狗來陪人解悶。漢人有幾十種罵狗的話:狼心狗肺,豬狗不如,狗屁不通,狗娘養(yǎng)的,狗仗人勢,狗急跳墻,雞狗升天,狗眼看人低,狗腿子,痛打落水狗,狗坐轎子不識抬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到現(xiàn)在又成了政治口號,全國都在“砸爛劉少奇的狗頭”、“打倒劉少狗”,西方人也不懂中國人為什么總拿狗來說事兒。

  漢人為什么恨狗罵狗?主要是因為狗不合漢人的規(guī)矩。你們知道古時候中國有一個圣人叫孔子嗎?連中國各朝代的皇帝都要給他的像鞠躬下拜。他給中國人定了許多做人的規(guī)矩,千百年來中國人全都得照那些規(guī)矩做,讀書人每人都有一本“語錄”,就像現(xiàn)在的紅本本語錄一樣。誰要是不照著做,誰就是野蠻人,最嚴(yán)重的還要被殺頭?墒枪返拿,正好不合孔子定的老規(guī)矩:一是孔子教人要有禮貌,好客尊客?墒枪芬娏松,不管是窮人富人,老人孩子,親朋好友,還是遠(yuǎn)道來的尊貴客人,沖上去就亂吼亂咬,讓講究禮儀的漢人覺得很失禮、很丟面子、很生氣;二是孔子教人男女不能亂來亂倫亂搞,要是亂搞,就會受到嚴(yán)厲的處罰。可是狗呢,狗不管是自己兄弟姐妹、還是父女、母子,都可以亂搞亂配。漢人就害怕了,恨透了,怕人跟狗學(xué)壞;三是孔子教人要穿得干凈,吃得也要干凈。可是狗喜歡吃人屎,這真讓漢人討厭惡心透了。還有一點是漢人里面窮人養(yǎng)狗的少,窮人連自己都吃不飽,哪有糧食喂狗?墒歉蝗司湍莛B(yǎng)狗看家護(hù)院,還經(jīng)常放狗出來咬窮人,也讓大多數(shù)窮人恨狗。所以漢人罵狗、殺狗吃狗肉也就不奇怪了,而且吃過狗肉的人都說狗肉很香。漢人說豬可以殺吃,羊可以殺吃,為什么狗就不可以殺吃?這些都是人養(yǎng)的牲畜嘛……漢人恨狗殺狗吃狗,最根本的一條就是漢人是農(nóng)業(yè)民族,不是游牧民族,還總想拿自己的習(xí)慣來改人家的習(xí)慣。

  畢利格老人和巴圖聽了以后半天沒說話,但對陳陣的解釋也不大反感,老人想了一會兒說:孩子啊,漢人和蒙古人中間,要是多一點你這樣明白事理的人就好了。嘎斯邁嘆了一口氣,忿忿不平地說:狗到了你們漢人住的地方真是倒霉透了,狗的好處全使不出來,狗的毛病全讓你們漢人抓住了。我要是狗就不跑到漢人地方去,我寧可讓狼咬死,也要留在草原。

  陳陣又說:我也是到了草原上才知道,狗是所有動物中最通人性的一種,真是人的好朋友。只有落后貧窮的農(nóng)業(yè)民族,把不該吃的東西都吃完了,連狗肉都不放過。等到將來中國人都富裕了,有剩余糧食,那時候漢人可能就會和狗交上朋友,就不會恨狗吃狗肉了。我到了草原以后就特別愛狗,一天見不到我的狗,心里就空空的,F(xiàn)在誰要是偷殺了我們包的狗,我和楊克也會跟他拼命,把他打得把吃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陳陣已經(jīng)剎不住這句話了,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吃驚,他一向信奉君子動口不動手,居然也沖口說出狼性十足的話來了。

  嘎斯邁追問道:那你將來如果回到北京,會不會養(yǎng)狗呢?陳陣笑道:我這一輩子都會愛狗的,跟你們?nèi)乙粯訍酃。不瞞你說,我家里從北京寄來的高級奶糖,我還留了一些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連你和巴雅也沒舍得給,都留給我的狗了。畢利格一家人全笑出了眼淚,巴圖在陳陣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說:你是多半個蒙古人啦……

  那次關(guān)于狗的談話已時隔大半年,但陳陣永遠(yuǎn)不會忘記自己的承諾。

  獵場平靜下來。疲憊不堪的獵狗傷狗們都很悲哀,幾條狗圍著那些同伴的尸體,用鼻子緊張恐懼地嗅著它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是在舉行告別儀式。有一個孩子趴在地上,摟著他家死去的狗不肯離開,大人走過去勸,他便索性放聲大哭起來。眼淚滴灑在僵硬的狗身上,彈開去,落在塵土中不見了。孩子的哭聲在草原上久久回蕩,陳陣的眼前也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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