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投進店里，已是遲暮。
說是店，其實只是沿路而筑的一間小小的石屋。屋后便是嶺，石隙里蓬蓬勃勃生著荊棘和野草，左邊植著三五株什么樹木，挺拔的身干高高插入夜空。樹下有一座羊舍，用紅石片砌的，倒也整齊。越過路，正臨著門的是那溪澗；至此水勢好像大了些，只聽見汩汩的響。
店家叼了煙袋，立在路旁，迎候著客人。“路上好運氣��！”這樣招呼著，他堆起笑臉，并沒有什么手勢。
店家是一個六十余歲的老人，五短身材，倒有一副粗大的骨架，走路時兩腳分開，鴨子似的，足見當(dāng)年挑過重擔(dān)，出過大的力氣。那裝束，使見了的人也分不出是他像熊，或者是熊像他，總覺得可笑。
“好了啊。”牧羊女在灶下招呼了一聲。老人蹣跚地走了進去，不久就端出半缽熱湯，打發(fā)客人洗腳，自己也在旁邊坐下，一面吩咐那姑娘燒飯，又慢慢裝上煙袋。小狗臥在老人腳邊，呼呼地打著鼾吹。不知從何處來的雄雞，在路上拍著翅，咳嗽著昂然踱了進來。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了，光輝的星星在窺著人間。悄寂的夜，沉沉地覆蓋著群山，對面那嶺在朦朧中露出它的尖頂。矮樹同荊棘時時發(fā)出囈語的騷嚷。那在暗中發(fā)光的路，則寂然伸向遠處，是縱然貪路的客人也已落店的時分。只有溪澗里的水潺潺流著，一點也不顯出疲倦。灶下熊熊的火光在門外的路上、在對岸的崖上跳躍著。老人忽然從沉默中抬起頭來，手插進氈笠下面搔著頭，大聲嚷道：“要把鍋燒紅了��！”“知道了！”那女孩憤忿地這樣應(yīng)著。雖然看見火光已經(jīng)低微下去，老人仍舊咕嚕著說：“知道了，不要把自己也塞進灶里去才好呢！”
卻說那客人將腳浸在缽里，癢癢的正要入睡，吵聲忽然把他驚醒，這就想起那牧羊女。他打著哈欠，問是店家的什么人，說是倘不遇見那位大姐，保不定要在溪谷里過夜了。
老人聽了這話，也不作聲，一面磕著煙袋，徑去招呼灶下的姑娘�！拔�，喂，丫頭，這客官說是你的熟人哩�！薄笆烊吮阍鯓�？一個鼻子加兩只耳朵！”“呵，你看這嘴！”老人笑著說�！澳阋�，哥哥不回來，須怪不得爺爺啊�！�
現(xiàn)在我們不妨假想，這家人原來也許并不這樣冷清，只因別的人都先后死去，所以剩下了祖父、哥哥、妹妹三口，卻是仍舊清苦地活著，或者是下山去置辦東西時曾答應(yīng)給她買頭巾的哥哥還沒有回來，或者是她洗手的時候把戒指落到溪里了，或者是昨天夜里黃鼠狼拖去了她養(yǎng)的小雞，因此發(fā)起脾氣來了。
這時那小狗跳到路旁，汪汪大嗥。老人站起來，咳嗽著沿了溪澗走去，過了一刻，又慢慢地轉(zhuǎn)回。那女孩直迎了出來，急切地問道：“爺爺，回來了嗎？”老人眨著眼，打趣說：“爺爺是回來了，哥哥可沒有。他說，一生也不回來，連爺爺也不要了，丫頭太淘氣！”這樣打著哈哈，惹得那狗似乎也笑起來，左跳右跳只想和他親嘴。幾乎一直都沉默著的那客人，這時已經(jīng)洗完腳，在懶散地吸著煙。
在群山上面，密布著和藹而淵深的夜，游過淡描的云，溪澗則在荒寂中發(fā)出含糊的譫語。就在這與世隔離的山谷里，這終年喃喃的溪邊，人們上山打柴或牧羊，一年一年地活著，在石頭上生根。這是自然的結(jié)果，連嘴都顯得笨拙起來了。當(dāng)吃過飯之后，在掛在墻上的燈下，客人坐在炕上，憑著幾案，問起店主人的家境。店主人則慨嘆一聲，慢吞吞向客人訴苦道：山貨賤，洋貨貴，賣點山貨也得上稅，祖孫三口快活不下去了。至于客人，我們權(quán)且把他當(dāng)做調(diào)查民間的“調(diào)查家”吧。
最后我們要講那牧羊女了。她檢查過羊舍，獨自立在路上。月亮忽然從遠遠的溪澗的彼端升起，樹木的影，小屋的影，倒印在崖上、路上、閃閃發(fā)光的水上。她遙望著隱入月色中的小徑，那通著無數(shù)山嶺的小徑，默默地站了許久，然后失望地嘆了一聲氣，懶懶地走進小屋。
“你講什么呀，爺爺？”“山魈！”這樣說了之后，三個人便都睡了，老人還咕嚕著：“明天哥哥會回來的，我派老蒼龍把他抓回來�！�
不久就只剩下濃濃的鼾聲。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底
（選自《師陀散文選》，有刪改）
19．請簡要分析店主人的形象。（4分）
20．請簡要賞析文中畫線的句子。（4分）
（1）小狗臥在老人腳邊，呼呼地打著鼾砍。不知從何處來的雄雞，在路上拍著翅，咳嗽著昂然踱了進來。
（2）“熟人便怎樣？一個鼻子兩只耳朵！”
21．請簡要說明第12段環(huán)境描寫的作用。（4分）
22．文章說“至于客人，我們權(quán)且把他當(dāng)做調(diào)查民間的‘調(diào)查家’吧”，假如你是那位客人，你會感受到什么？（6分）
參考答案：
19.店主人是舊中國貧窮山區(qū)的一個遭遇不幸（或生活貧困）、性格幽軟開朗、疼愛親人的老人。①他的親人相繼離世，只有孫子孫女相伴，孫子又外出未歸。②雖然世事艱難，生活窮困，但詼諧有趣，樂觀開朗。③盡力安慰“發(fā)了脾氣”的孫女，牽掛外出未歸的孫子。（只要答出兩個方面的人物形象特點并加以分析即可，每方面2分。答外表特征得1分）…點此查看高中小說閱讀答案集（本文答案在第6頁）… ②烘托牧羊女未盼到哥哥回來的失望之情。（4分，每點2分）22.①人們生活貧困，度日艱難，但積極樂觀地生活。②鄉(xiāng)村安寧，富有生活情趣。③人們相互關(guān)照關(guān)愛。（6分，每條2分，意思對即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