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說,"火燒眉毛,且顧眼前。
"這句話大概有了年代,我們可以說是人們向來如此。這一回抗戰(zhàn),火燒到了每人的眉毛,"且顧眼前"竟成了一般的守則,一時的風(fēng)氣,卻是向來少有的。但是抗戰(zhàn)時期大家還有個共同的"勝利"的遠景,起初雖然朦朧,后來卻越來越清楚。這告訴我們,大家且顧眼前也不妨,不久就會來個長久之計的。但是慘勝了,戰(zhàn)禍起在自己家里,動亂比抗戰(zhàn)時期更甚,并且好像沒個完似的。沒有了共同的遠景;有些人簡直沒有遠景,有些人有遠景,卻只是片段的,全景是在一片朦朧之中?墒腔馃酶罅耍炝,能夠且顧眼前就是好的,顧得一天是一天,誰還想到什么長久之計!可是這種局面能以長久的拖下去嗎?我們是該警覺的。
且顧眼前,情形差別很大。第一類是只顧享樂的人,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這種人在抗戰(zhàn)中大概是些發(fā)國難財?shù)娜耍趧倮蟠蟾攀切┌l(fā)接收財或勝利財?shù)娜。他們巧取豪奪得到財富,得來的快,花去的也就快。這些人雖然原來未必都是貧兒,暴富卻是事實。時勢老在動蕩,物價老在上漲,儻來的財富若是不去運用或花消,轉(zhuǎn)眼就會兩手空空兒的!所謂運用,大概又趨向投機一路;這條路是動蕩的,擔(dān)風(fēng)險的。在動蕩中要把握現(xiàn)在,自己不吃虧,就只有享樂了。享樂無非是吃喝嫖賭,加上穿好衣服,住好房子。傳統(tǒng)的享樂方式不夠闊的,加上些買辦文化,洋味兒越多越好,反正有的是錢。這中間自然有不少人享樂一番之后,依舊還我貧兒面目,再吃苦頭。但是也有少數(shù)豪門,憑借特殊的權(quán)位,渾水里摸魚,越來越富,越花越有。財富集中在他們手里,享樂也集中在他們手里。于是富的富到三十三天之上,貧的貧到十八層地獄之下,F(xiàn)在的窮富懸殊是史無前例的;現(xiàn)在的享用娛樂也是史無前例的。但是大多數(shù)在饑餓線上掙扎的人能以眼睜睜白供養(yǎng)著這班驕奢淫逸的人盡情的自在的享樂嗎?有朝一日——唉,讓他們且顧眼前罷!
第二類是茍安旦夕的人。這些人未嘗不想工作,未嘗不想做些事業(yè),可是物質(zhì)環(huán)境如此艱難,社會又如此不安定,誰都貪圖近便,貪圖速成,他們也就見風(fēng)使舵,凡事一混了之。
"混事"本是一句老話,也可以說是固有文化;不過向來多半帶著自謙的意味,并不以為"混"是好事,可以了此一生。但是目下這個"混"似乎成為原則了。困難太多,辦不了,辦不通,只好馬馬虎虎,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不能拖就來個偷工減料,只要門面敷衍得過就成,管它好壞,管它久長不久長,不好不要緊,只要自己不吃虧!從前似乎只有年紀老資格老的人這么混,F(xiàn)在卻連許多青年人也一道同風(fēng)起來。這種不擇手段,只顧眼前,已成風(fēng)氣。誰也說不準明天的事兒,只要今天過去就得了,何必認真!認真又有什么用!只有一些書呆子和準書呆子還在他們自己的崗位上死氣白賴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工作。但是戰(zhàn)訊接著戰(zhàn)訊,越來越艱難,越來越不安定,混的人越來越多,靠這一些書呆子和準書呆子能夠撐得住嗎?大家老是這么混著混著,有朝一日垮臺完事。螻蟻尚且貪生,且顧眼前,茍且偷生,這心情是可以了解的;然而能有多長久呢?只顧眼前的人是不想到這個的。
第三類是窮困無告的人。這些人在饑餓線上掙扎著,他們只能顧到眼前的衣食住,再不能夠顧到別的;他們甚至連眼前的衣食住都顧不周全,哪有工夫想別的呢?這類人原是歷來就有的,正和前兩類人也是歷來就有的一樣,但是數(shù)量加速的增大,卻是可憂的也可怕的。
這類人跟第一類人恰好是兩極端,第一類人增大的是財富的數(shù)量,這一類人增大的是人員的數(shù)量——第二類人也是如此。這種分別增大的數(shù)量也許終于會使歷史變質(zhì)的罷?歷史上主持國家社會長久之計或百年大計的原只是少數(shù)人;可是在比較安定的時代,大部分人都還能夠有個打算,為了自己的家或自己。有兩句古語說,"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這大概是給農(nóng)民說的。無論是怎樣的窮打算,苦打算,能有個打算,總比不能有打算心里舒服些,F(xiàn)在確是到了人人沒法打算的時候;"一日之計"還可以有,但是顯然和從前的"一日之計"不同了,因為"今日不知明日事",這"一日"恐怕真得限于一了。在這種局面下"百年大計"自然更談不上。不過那些豪門還是能夠有他們的打算的,他們不但能夠打算自己一輩子,并且可以打算到子孫。因為即使大變來了,他們還可以溜到海外做寓公去。這班人自然是滿意現(xiàn)狀的。第二類人雖然不滿現(xiàn)狀,卻也害怕破壞和改變,因為他們覺著那時候更無把握。第三類人不用說是不滿現(xiàn)狀的。然而除了一部分流浪型外,大概都信天任命,愿意付出大的代價取得那即使只有絲毫的安定;他們也害怕破壞和改變。因此"且顧眼前"就成了風(fēng)氣,有的豪奪著,有的鬼混著,有的空等著。然而還有一類顧眼前而又不顧眼前的人。
我們向來有"及時行樂"一句話,但是陶淵明《雜詩》說,"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同是教人"及時",態(tài)度卻大不一樣。
"及時"也就是把握現(xiàn)在;"行樂"要把握現(xiàn)在,努力也得把握現(xiàn)在。陶淵明指的是個人的努力,目下急需的是大家的努力。在沒有什么大變的時代,所謂"百世可知",領(lǐng)導(dǎo)者努力的可以說是"百年大計";但是在這個動亂的時代,"百年"是太模糊太空洞了,為了大家,至多也只能幾年幾年的計劃著,才能夠踏實的努力前去。這也是"及時",把握現(xiàn)在,說是另一意義的"且顧眼前"也未嘗不可;"且顧眼前"本是救急,目下需要的正是救急,不過不是各人自顧自的救急,更不是從救急轉(zhuǎn)到行樂上罷了。不過目下的中國,連幾年計劃也談不上。于是有些人,特別是青年一代,就先從一般的把握現(xiàn)在下手。這就是努力認識現(xiàn)在,暴露現(xiàn)在,批評現(xiàn)在,抗議現(xiàn)在。他們在試驗,難免有錯誤的地方。而在前三類人看來,他們的努力卻難免向著那可怕的可憂的破壞與改變的路上去,那是不顧眼前的!但是,這只是站在自顧自的立場上說話,若是顧到大家,這些人倒是真正能夠顧到眼前的人。
1947年12月25日作(原載1948年1月17日《獨立時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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