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們躺在一棵杉樹下睡覺,剛黎明我們就醒了。天氣有點兒冷,起碼我有這個感覺。樹林里晨霧彌漫,我們幾乎看不見格里姆和福亞拉爾。我們周圍灰蒙蒙、靜悄悄的,它們就像幽靈之馬一樣在那里走動。四周寂靜得有些凄涼。我不知道為什么早晨起來感到凄涼、寂寞和不安。我只知道我想念馬迪亞斯家里溫暖的廚房和擔憂等待我們的事情。擔憂一切我不了解的事情。
我竭力不在約拿旦面前表現(xiàn)我的感受。因為誰知道他會不會找個借口把我送回去。我愿意和他分擔一切危險。不管什么樣的危險。
約拿旦看著我,微笑著。
“別這個樣子,斯科爾班,”他說,“這不算什么,苦事兒還在后邊呢!”啊,這是個安慰!突然太陽噴薄而出,云霧立即消失。這時候鳥兒開始在林中歌唱,凄涼、寂寞一掃而光,眼前也不再覺得危險。我身上又暖和起來。陽光暖洋洋的。一切都有了生機,都活躍起來。
格里姆和福亞拉爾也活躍起來。它們脫離了漆黑的馬廄,又可以在這里吃多汁的青草,我相信它們很開心。
約拿旦對它們吹口哨,只吹了輕輕一聲,但是它們聽到以后立即奔過來。他現(xiàn)在就想走,約拿旦。走得遠遠的!立即就走!
“因為圍墻就在那片榛樹叢后邊,”他說,“我實在沒有興趣突然看見都迪克。”我們的地道口在幾株榛樹叢之間。但是門是看不見的,約拿旦已經(jīng)用樹枝蓋上了。他用幾根小棍在那個地方做了記號,以便我們將來能認出來。
“不要忘了這兒的樣子,”他說,“記住這塊大石頭和我們在旁邊睡過覺的杉樹和榛樹叢。因為我們可能再次走這條路。如果不能……”然后他停住了,沒有再說什么。我們騎上馬,默默離開那里。
這時候樹頂上飛過一只鴿子。是一只索菲婭的白鴿子。
“我們看見的是帕魯瑪,”約拿旦說。他怎么能從這么遠的距離就能認出來呢?我們等索菲婭的消息已經(jīng)等了很久。現(xiàn)在她的鴿子總算來了,但是我們已經(jīng)在圍墻之外了。它徑直地飛向馬迪亞斯莊園。它很快就會落在馬廄外邊的鴿子窩旁邊,不過現(xiàn)在只有馬迪亞斯在那里看她的信啦。
這使約拿旦很后悔。
“鴿子昨天能來就好啦,”他說,“那樣我就可以知道我要知道的東西。”但是現(xiàn)在我們必須走,離開薔薇谷、圍墻和追捕約拿旦的滕格爾士兵。
“我們沿著林中一條彎路到河邊去,”約拿旦說,“然后我們沿著河岸向卡爾瑪瀑布進發(fā)!薄澳阍谀抢铮】,你將在那里有機會看到你作夢也想不到的瀑布!”“啊,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我說,“我從來沒有夢見過什么大瀑布!痹谖业侥蠘O亞拉之前,我確實沒見過什么世面。連我們騎馬穿過的森林我也沒見過。這確實是一片童話般的森林,漆黑、茂密,沒有一條人工開拓的小路。人們騎著馬穿行在樹木之間,濕漉漉的樹枝經(jīng)常碰到人們的臉。但我還是很開心。一切都很開心——看太陽從樹干之間照射進來,聽著鳥兒歌唱,聞樹木和花草散發(fā)的潮氣以及馬的氣味兒。我最開心的當然是和約拿旦一起騎馬啦。
林中的空氣新鮮、涼爽,但是因為我們騎馬趕路,所以覺得越來越熱。我們將趕上一個很熱的天,這一點已有預感。
我們很快把薔薇谷拋在身后,進入密林。在周圍長滿高樹的一塊草地上,我們看見一棟灰色的小房子。在密林深處,誰能夠孤零零住在那兒!但是有人住,煙囪在冒煙,外邊有一兩只山羊在吃草。
“艾爾弗利達住在這兒,”約拿旦說,“如果我們求她,她大概可以給我們一點兒羊奶喝!蔽覀兊玫搅搜蚰,我們要多少給多少,真是太好啦。因為我們走了很長的路,水米沒打牙。我們坐在艾爾弗利達房子的臺階上,吃她給的羊奶,吃我們自己干糧袋里的面包和艾爾弗利達給我們的奶酪,以及我從森林采集的野草莓。所有的東西都很好吃。我們吃得飽飽的。
艾爾弗利達是一個小老太太,胖胖的,很慈善,她一個人住在那里,與山羊和一只灰貓為伴。
“上帝保佑,我沒住在那些圍墻里邊!彼f。
她認識很多住在薔薇谷的人,她很想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約拿旦只好告訴她。他講的時候非常傷心。她也像絕大多數(shù)慈善的老人那樣,聽了很悲傷。
“薔薇谷遭了大難,”艾爾弗利達說,“降災于滕格爾!降災于卡特拉!只要他沒有卡特拉,一切都會好起來!”她用圍裙擋住眼睛,我知道她哭了。
我已經(jīng)不能再看別人哭了,所以我去采野草莓。但是約拿旦坐在那里,和艾爾弗利達談了很長時間。
我一邊采草莓一邊思索。誰是卡特拉?卡特拉在什么地方?我什么時候才能知道呢?
后來我們來到河邊。當時正值炎熱的中午。太陽像一個火球掛在天空。河水閃閃發(fā)光,就像有成千上萬的小太陽在閃亮。我們站在河岸的高坡上,看著腳下的河流。太壯觀了!盤古河的河水奔騰而下,在卡爾瑪瀑布激起千層浪花,我們能聽到遠方傳來的咆哮水聲。
我們想到河里洗個澡,涼快涼快。我們把格里姆和福亞拉爾放開,讓它們自己在森林里的小湖找水喝。我們順著陡峭的山坡沖下去,一邊跑一邊脫衣服。岸邊長滿柳樹。有一棵柳樹把樹干遠遠地伸到河上,樹枝掛在水面。我們爬上樹干,約拿旦教我,我應該怎么樣抓住一根樹枝,然后把身體浸在水里。
“但是千萬不能松手,”他說,“因為你一松手,水就會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把你沖到卡爾瑪瀑布去。”我死死抓住,骨頭節(jié)都發(fā)白了。我抓在樹枝蕩來蕩去,讓水拍打著我的身體。我洗澡從來沒有洗得這樣開心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冒險過。我感到卡爾瑪瀑布在吸我的全身。
在約拿旦的幫助下,我重新爬到樹干上,我們坐在一棵柳樹的樹冠中,就像坐在一間綠色的小房子里在水上蕩來蕩去。河水在我們下面跳躍、嬉鬧。它大概想把我們重新引誘下去,讓我們相信一點兒也不危險。但是我只需要浸一浸腳指頭,甚至連我的大拇腳趾都能竿到要把我沖走的吸力。
正當我坐在那里,無意間往岸上看了一眼,這時候我嚇壞了。上面來了騎兵,手持長矛的滕格爾士兵。他們騎著馬飛跑而來,但是由于河水的咆哮聲使我們無法聽到馬蹄響。
約拿旦也看見他們了,但是我沒看出他害怕。我們靜靜地坐在那里,等著他們過去。但是他們沒有過去。他們停下來,跳下馬,不知道他們想休息還是想做什么。我問約拿旦:“你認為他們是追你嗎?”“不是,”約拿旦說,“他們從卡曼亞卡來,到薔薇谷去。在卡爾瑪瀑布附近有一座吊橋,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滕格爾通過這條路調遣自己的軍隊!薄暗撬麄兛赡茉谶@里停下來!蔽艺f。
約拿旦同意我的看法。
“我確實不希望他們看到我,”他說,“不希望在他們腦袋里產(chǎn)生一些獅心的怪念頭!蔽覕(shù)了數(shù),他們一共有六個人在高坡上。他們指著水,在爭吵什么,盡管我聽不清他們說的話。突然有一個人沖出來,趕著馬沿著山坡朝河邊走來,幾乎正對著我們。我很高興我們在樹上隱藏得特別好。
其他的人對著他喊叫:“別玩命,帕克!你和馬都會淹死!”但是他——那個叫帕克的人——只是大笑,他回答說:“我讓你們見識見識!如果我不能活著回到峭壁,我就請你們大家喝啤酒,我保證!”這時候我們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河中有一座峭壁突出水面。水流不停地沖刷它,所以只剩一段露出水面。當帕克騎馬經(jīng)過這里時,無意間看到了它,現(xiàn)在它想露一手。
“瘋子,”約拿旦說,“他以為馬可以逆流而上,游到峭壁上去!”帕克已經(jīng)脫掉斗篷、頭盔和靴子,只穿襯衣和褲子騎在馬背上。他企圖強迫那匹馬走到河里去,這是一匹漂亮的黑色小母馬。帕克喊叫著,拼命往下趕它,但是馬不愿意。它害怕。這時候他打馬。他沒有馬鞭子,他用拳頭打馬的腦袋。我聽到約拿旦在哭泣,就像上次在廣場上一樣。
最后帕克總算如了愿。母馬嘶叫著,嚇得渾身冒汗,但是它還是跳到河里,因為那個瘋子讓它這樣做?吹竭@一切真是毛骨悚然。當水流淹沒它時,它拼命掙扎!八鼤䴖_到我們這邊來,”約拿旦說,“不管帕克使用什么手段——他永遠無法使馬到達峭壁!”但是馬試圖那樣做,它確實盡了很大力!啊,它是怎么樣地拼搏,可憐的母馬,當它感到河流比它更強大時,它是多么懊喪!
甚至帕克也明白了,現(xiàn)在對他來說生死攸關。他希望能回到岸上,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無法做到。啊,因為激流與他沒有同感!激流要把他沖到卡爾瑪瀑布,這是他自食其果。但是那匹母馬,我真可憐它。它已經(jīng)完全絕望,像約拿旦說的那樣,他們被水沖下朝我們而來,并且很快就會經(jīng)過我們沖走。我能看到帕克驚恐的眼睛,他知道他的下場。
我轉過頭來看看約拿旦在哪里。當我看見他時,我驚叫起來。因為他掛在樹上,盡量把身體伸向水面。他雙腿夾住樹干,身體懸空,當帕克被水沖到他身下時,約拿旦一把揪住他的頭發(fā),然后使勁拉住他,使他能夠抓住一根樹枝。
然后約拿旦叫那匹母馬:“過來,小母馬,到這兒來!”它已經(jīng)被水沖過去,但是它拼命向他游過去,F(xiàn)在它的背上雖然沒有討厭鬼帕克了,然而它快要沉下去了,不過約拿旦還是想方設法抓住了它的韁繩,用力拉住它。這是一場生與死的搏斗,因為河水并不想松手,它想把母馬和約拿旦都拉下去。
我真的瘋了,我對帕克喊道:“快幫一把,你這個笨蛋,快幫一把!”帕克已經(jīng)爬到樹上,他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诩s拿旦身邊,但是這個笨蛋唯一做出的幫助是彎下腰對約拿旦喊道:“放下那匹馬,知道嗎你!森林里還有兩匹,我可以騎走其中一匹,你松手就行啦!”我經(jīng)常聽說,人一生氣就力大無比,從這個意義上說帕克究竟幫連忙,約拿旦最終拉住了母馬。
但是他隨后對帕克說:“你這個蠢貨,你真的認為我救你的命就是為了讓你偷走我的馬嗎?你知道害羞嗎?”帕克可能害羞了,我不是很清楚。他什么話都沒說,也沒問我們是誰或者別的什么。
他匆忙地拉著自己可憐的母馬朝岸上走去,很快地跟其他人就不見了。
當晚我們在卡爾瑪瀑布上方點燃了一堆篝火。我肯定任何時代、任何世界點燃篝火的地方也無法與我們的相比。
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地方,我相信天上地下沒有任何地方能像它那樣既可怕又壯美。有山有水有瀑布,宏偉、壯觀。這一切又像進入了夢境,我對約拿旦說:“你不要相信這是真的!這是亙古夢境的一部分,我保證是這樣!蔽覀冋驹跇蛏希@是滕格爾讓人在把兩國分開的河谷上建起來的吊橋。卡曼亞卡和南極亞拉分別位于盤古河的河兩岸。
河谷里的河水在橋下奔騰咆哮,然后沿著卡爾瑪瀑布飛流直下,讓人看了驚心動魄。
我問約拿旦:“人們怎么能夠在這樣深的河谷上架橋呢?”“對呀,我也想知道,”他說,“建橋的時候,有多少人喪命?有多少人一聲慘叫掉下去消失在卡爾瑪瀑布里?這情況我也想知道!蔽叶哙缕饋怼N宜坪趼犚姂K叫聲在山谷間回響。
我們現(xiàn)在離滕格爾的國家很近。我們能夠看見橋的對面一條小路蜿蜒在群山峻嶺當中。那是卡曼亞卡國的盤古山的山脈。
“順著那條路,你就可以走到滕格爾的城堡!奔s拿旦說。
我哆嗦得更厲害了。但是我想,管他明天怎樣呢——反正今天晚上我總可以和約拿旦一起坐在篝火旁,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
我們的篝火在瀑布上方的一塊大石頭上,離橋很近。但是我背對著一切。我不想看通向滕格爾國家的那座橋,也不想看別的東西。我只想看在山谷間跳躍、閃亮的火光。這景象美麗,但也有點兒可怕。我看到了火光中的約拿旦英俊、和善的面孔,看到馬在稍遠一點兒的地方休息。
“這堆篝火比我上次那堆強多了,”我說,“因為我和你在一起,約拿旦!”只要約拿旦和我在一起,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有一種安全感。我為總算和約拿旦有了一堆共同的篝火而感到慶幸,我們生活在人間的時候講過很多次篝火。”篝火與童話的時代,你還記得你說過的這句話嗎?”我問約拿旦。
“記得,我記得,”約拿旦說,“不過當時我并不知道南極亞拉有這么可怕的童話!薄澳阆嘈艜肋h是這樣嗎?”我問。
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眼睛盯著篝火,然后他說:“不會,決戰(zhàn)一旦過去,南極亞拉會重新變成這樣一個國家,一切童話都是美麗的,生活輕閑、簡樸,像過去一樣!斌艋鹦苄苋紵,借助火光我看見他疲倦而憂傷。
“不過決戰(zhàn),你知道嗎,斯科爾班?決戰(zhàn)最終將是一個死、死和死的可怕童話,不會是別的。因此一定要奧爾瓦領導這次戰(zhàn)斗,而不是我,因為我不能殺人。”“是這樣,我知道你不能,”我想。然后我問他:“為什么你要救帕克的命?那樣做好嗎?”“我不知道這樣做好還是不好,”約拿旦說,“但是有些事一定要做,不然就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一個庸夫。這話我過去跟你說過。”“但是如果他知道你是誰的話,”我說,“他們會把你抓起來!”“可能,但是他們抓的將是獅心,而不是一個庸夫。”約拿旦說。
我們的篝火熄滅了,夜幕籠罩了群山。余輝使一切變得溫柔、友善,但一閃就過去了。爾后是漆黑、凝重的夜,人們只能聽見瀑布的轟鳴,看不到一點兒光亮。我盡量靠近約拿旦。我們坐在那里,背靠著山,我們在黑暗中交談。我不害怕,但是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不安情緒。
“我們應該睡覺了,”約拿旦說。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睡著。我也不能說是因為這種不安的情緒才睡不著。也不是因為太黑或者別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為什么。但畢竟約拿旦在我身旁。
這時候突然來了一道閃電、一聲雷鳴,山峰震動起來。我們遇到了雷雨天氣。我不知道自然界有沒有這樣的雷雨天氣。驚雷帶著巨大轟鳴從山頂滾滾而來,淹沒了卡爾瑪瀑布的響聲。閃電交織在一起,有時候一切都被映成火紅色,瞬間又變成一片漆黑,好象亙古之夜降臨我們頭上。
一道閃電過來,比什么都更加可怕。只一瞬間它就照亮了周圍的一切。
這時候,借助閃電的光亮,我看見了卡特拉。我看見了卡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