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悲劇式的愁苦,在當(dāng)時一部分的作品里有所表現(xiàn),例如作品第十三號的《悲愴奏鳴曲》(一七九九年),尤其是作品第一號(一七九八)之三的奏鳴曲中的Largo(廣板)。奇怪的是并非所有的作品都帶憂郁的情緒,還有許多樂曲,如歡悅的《七重奏》(一八○○),明澈如水的《第一交響曲》(一八○○),都反映著一種青年人的天真。無疑的,要使心靈慣于愁苦也得相當(dāng)?shù)臅r間。它是那樣的需要歡樂,當(dāng)它實際沒有歡樂時就自己來創(chuàng)造。當(dāng)"現(xiàn)在"太殘酷時,它就在"過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歲月,一下子是消滅不了的;它們不復(fù)存在時,光芒還會悠久地照耀。獨自一人在維也納遭難的辰光,貝多芬便隱遁在故園的憶念里;那時代他的思想都印著這種痕跡!镀咧刈唷穬(nèi)以變奏曲(Variation)出現(xiàn)的Andante(行板)的主題,便是一支萊茵的歌謠!兜谝唤豁懬芬彩且患炠澣R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對著夢境微笑的詩歌。它是快樂的,慵懶的;其中有取悅于人的欲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內(nèi),在引子(Introduction)里,在低音樂器的明暗的對照里,在神圣的Scherzo(諧謔曲)里,我們何等感動地,在青春的臉上看到未來的天才的目光。那是波提切利。*按系文藝復(fù)興前期意大利名畫家在《圣家庭》中所畫的幼嬰的眼睛,其中已可窺到他未來的悲劇。*按此處所謂幼嬰系指兒時的耶穌,故有未來的悲劇之喻。
在這些肉體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種痛苦。韋格勒說他從沒見過貝多芬不抱著一股劇烈的熱情。這些愛情似乎永遠(yuǎn)是非常純潔的。熱情與歡娛之間毫無連帶關(guān)系,F(xiàn)代的人們把這兩者混為一談,實在是他們?nèi)恢篮沃^熱情,也不知道熱情之如何難得。貝多芬的心靈里多少有些清教徒氣息;粗野的談吐與思想,他是厭惡的:他對于愛情的神圣抱著毫無假借的觀念。據(jù)說他不能原諒莫扎特,因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寫《唐。璜》。*按唐。璜為西洋傳說中有名的登徒子,莫扎特曾采為歌劇的題材。他的密友申德勒確言"他一生保著童貞,從未有何缺德需要懺悔"。這樣的一個人是生來受愛情的欺騙,做愛情的犧牲品的。他的確如此。他不斷地鐘情,如醉如狂般顛倒,他不斷地夢想著幸福,然而立刻幻滅,隨后是悲苦的煎熬。貝多芬最豐滿的靈感,就當(dāng)在這種時而熱愛。時而驕傲地反抗的輪回中去探尋根源;直到相當(dāng)?shù)哪挲g,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凄惻的隱忍中趨于平靜。
一八○一年時,他熱情的對象是朱麗埃塔。圭恰迪妮,為他題贈那著名的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的《月光奏鳴曲》(一八○二),而知名于世的。*按通俗音樂書上所述《月光奏鳴曲》的故事是毫無根據(jù)的。他寫信給韋格勒說:"現(xiàn)在我生活比較甜美,和人家來往也較多了些……這變化是一個親愛的姑娘的魅力促成的;她愛我,我也愛她。這是兩年來我初次遇到的幸運(yùn)的日子。"以上見一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信?墒撬麨榇烁读撕芨叩拇鷥r。第一,這段愛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殘疾,境況的艱難,使他無法娶他所愛的人。其次,圭恰迪妮是風(fēng)騷的,稚氣的,自私的,使貝多芬苦惱;一八○三年十一月,她嫁了加倫貝格伯爵。隨后她還利用貝多芬以前的情愛,要他幫助她的丈夫。貝多芬立刻答應(yīng)了。他在一八二一年和申德勒會見時在談話手冊上寫道:"他是我的敵人,所以我更要盡力幫助他。"但他因之而更瞧不起她。"她到維也納來找我,一邊哭著,但是我瞧不起她。"……這樣的熱情是摧殘心靈的;而像貝多芬那樣,心靈已因疾病而變得虛弱的時候,狂亂的情緒更有把它完全毀滅的危險。他一生就只是這一次,似乎到了顛蹶的關(guān)頭;他經(jīng)歷著一個絕望的苦悶時期,只消讀他那時寫給兄弟卡爾與約翰的遺囑便可知道,遺囑上注明"等我死后開拆"。時為一八○二年十月六日。參見本書《貝多芬遺囑》。這是慘痛之極的呼聲,也是反抗的呼聲。我們聽著不由不充滿著憐憫,他差不多要結(jié)束他的生命了。就只靠著他堅強(qiáng)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住。他的遺囑里有一段說:"把德性教給你們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錢。這是我的經(jīng)驗之談。在患難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殺的,除了藝術(shù)以外也是道德。"又一八一○年五月二日致韋格勒書中:"假如我不知道一個人在能完成善的行為時就不該結(jié)束生命的話,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由于我自己的處決。"他對病愈的最后的希望沒有了。"連一向支持我的卓絕的勇氣也消失了。噢,神!給我一天真正的歡樂罷,就是一天也好!我沒有聽到歡樂的深遠(yuǎn)的聲音已經(jīng)多久!什么時候,噢!我的上帝,什么時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遠(yuǎn)不?……不?……不,這太殘酷了!”
這是臨終的哀訴;可是貝多芬還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強(qiáng)毅的天性不能遇到磨難就屈服。"我的體力和智力突飛猛進(jìn)……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過才開始。我窺見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標(biāo),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擺脫了這疾病,我將擁抱世界!……一些休息都沒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還有什么休息;而可憐我對于睡眠不得不花費(fèi)比從前更多的時間。但愿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時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運(yùn)的咽喉。它決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以上見致韋格勒書,書信集第十八。
這愛情,這痛苦,這意志,這時而頹喪時而驕傲的轉(zhuǎn)換,這些內(nèi)心的悲劇,都反映在一八○二年的大作品里:附有葬禮進(jìn)行曲的奏鳴曲(作品第二十六號);俗稱為《月光曲》的《幻想奏鳴曲》(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的奏鳴曲,……其中戲劇式的吟誦體恍如一場偉大而凄婉的獨白;……題獻(xiàn)亞歷山大皇的提琴奏鳴曲(作品第三十號);《克勒策奏鳴曲》(作品第四十七號);依著格勒特的詞句所譜的六支悲壯慘痛的宗教歌(作品第四十八號)。**格勒特(Christian Fürchtegott Gellert,1715—17 69)德國啟蒙運(yùn)動作家和詩人。至于一八○三年的《第二交響曲》,卻反映著他年少氣盛的情愛;顯然是他的意志占了優(yōu)勢。一種無可抵抗的力把憂郁的思想一掃而空。生命的沸騰掀起了樂曲的終局。貝多芬渴望幸福;不肯相信他無可救藥的災(zāi)難;他渴望痊愈,渴望愛情,他充滿著希望。一八○二年赫內(nèi)曼為貝多芬所作之小像上,他作著當(dāng)時流行的裝束,留著鬢腳,四周的頭發(fā)剪得同樣長,堅決的神情頗像拜侖式的英雄,同時表示一種拿破侖式的永不屈服的意志。*按此處小像系指面積極小之釉繪像,通常至大不過數(shù)英寸,多數(shù)畫于琺瑯質(zhì)之飾物上,為西洋畫中一種特殊的肖像畫。
這些作品里有好幾部,進(jìn)行曲和戰(zhàn)斗的節(jié)奏特別強(qiáng)烈。這在《第二交響曲》的Allegro(快板)與終局內(nèi)已很顯著,但尤其是獻(xiàn)給亞歷山大皇的奏鳴曲的第一章,更富于英武壯烈的氣概。這種音樂所特有的戰(zhàn)斗性,令人想起產(chǎn)生它的時代。大革命已經(jīng)到了維也納。*按拿破侖于一七九三。一七九七。一八○○年數(shù)次戰(zhàn)敗奧國,兵臨維也納城下。貝多芬被它煽動了。騎士賽弗里德說:"他在親密的友人中間,很高興地談?wù)撜郑弥浅5穆斆飨屡袛,目光犀利而且明確。"他所有的同情都傾向于革命黨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申德勒說:"他愛共和的原則。他主張無限制的自由與民族的獨立……他渴望大家協(xié)力同心地建立國家的政府。*按意謂共和民主的政府……渴望法國實現(xiàn)普選,希望波那巴建立起這個制度來,替人類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個革命的古羅馬人,受著普盧塔克的熏陶,夢想著一個英雄的共和國,由勝利之神建立的:而所謂勝利之神便是法國的首席執(zhí)政;于是他接連寫下《英雄交響曲:波拿巴》(一八○四),大家知道《英雄交響曲》是以波拿巴為題材而獻(xiàn)給他的。最初的手稿上還寫著"波拿巴"這題目。這期間,他得悉了拿破侖稱帝之事。于是他大發(fā)雷霆,嚷道:"那么他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憤慨之下,他撕去了題獻(xiàn)的詞句,換上一個含有報復(fù)意味而又是非常動人的題目:"英雄交響曲……紀(jì)念一個偉大的遺跡"申德勒說他以后對拿破侖的惱恨也消解了,只把他看做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蟲,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伊加"(*按神話載伊加用蠟把翅翼膠住在身上,從克里特島上逃出,飛近太陽,蠟為日光熔化,以致墮海而死。)當(dāng)他在一八二一年聽到幽禁圣埃萊娜島的悲劇時,說道:"十七年前我所寫的音樂正適用于這件悲慘的事故。"他很高興地發(fā)覺在交響曲的葬曲內(nèi)(*按系交響曲之第二章)對此蓋世豪雄的結(jié)局有所預(yù)感……因此很可能,在貝多芬的思想內(nèi),第三交響曲,尤其是第一章,是波拿巴的一幅肖像,當(dāng)然和實在的人物不同,但確是貝多芬理想中的拿破侖;換言之,他要把拿破侖描寫為一個革命的天才。一八○一年,貝多芬曾為標(biāo)準(zhǔn)的革命英雄,自由之神普羅米修斯,作過樂曲,其中有一主句,他又在《英雄交響曲》的終局里重新采用。帝國的史詩;和《第五交響曲》(一八○五……○八)的終局,光榮的敘事歌。第一闋真正革命的音樂:時代之魂在其中復(fù)活了,那么強(qiáng)烈,那么純潔,因為當(dāng)代巨大的變故在孤獨的巨人心中是顯得強(qiáng)烈與純潔的,這種印象即和現(xiàn)實接觸之下也不會減損分毫。貝多芬的面目,似乎都受著這些歷史戰(zhàn)爭的反映。在當(dāng)時的作品里,到處都有它們的蹤影,也許作者自己不曾覺察,在《科里奧蘭序曲》(一八○七)內(nèi),有狂風(fēng)暴雨在呼嘯,《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號)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熱情奏鳴曲》(作品第五十七號,一八○四),俾斯麥曾經(jīng)說過:"倘我常聽到它,我的勇氣將永遠(yuǎn)不竭。"曾任德國駐意大使的羅伯特。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