頷聯(lián):一別漢宮便與北方的荒漠連在一起,最后只留下孤獨青冢向著漠漠黃昏。寫昭君悲劇的一生,竭力渲染昭君生前及死后的凄涼。前兩句寫昭君村,這兩句寫昭君本人,形成生地和死地的對照。這簡短而雄渾有力的兩句詩,寫盡了昭君一生的悲劇。當(dāng)年王昭君孤獨地離開漢宮,遠嫁到北方大漠之地,就再沒回來;最后身死異域,只留下青色的墳?zāi),籠罩在昏黃風(fēng)沙中。江淹《恨賦》:“若夫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guān)山無極。搖風(fēng)忽起,白日西匿……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笨梢宰鳛檫@兩句詩內(nèi)容的補充。清人朱瀚《杜詩解意》說:“‘連’字寫出塞之景,‘向’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此聯(lián)可謂字字有神。“黃昏”一詞在這里,不僅是指時間,似乎更是指空間了,它指的是那和無邊的大漠連在一起的、籠罩四野的漠漠無邊的黃昏天幕!扒嘹!,指王昭君墓,在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和浩特市南二十里。據(jù)傳塞外草白,唯昭君墓上草色常青,故稱“青冢”!白吓_”與“青!钡纳蕦φ,“朔漠”與“黃昏”的意境渲染,營造出濃濃的悲涼蕭瑟的氛圍,透出了強烈的悲劇色彩。這輕輕兩句,給人一種天地?zé)o情、青冢有恨的無比廣大和沉重之感。具有大巧若拙的藝術(shù)匠心。
頸聯(lián):畫工曾經(jīng)辨識美女昭君嬌麗的面容,只有死后魂靈徒然在月夜獨自歸來。先講漢元帝的昏庸,后寫昭君不忘故土,魂魄夜歸。這里用一個“空”字,以突出昭君遺恨之深,并深寄詩人的同情。由詠史轉(zhuǎn)向了抒情與議論,揭示了昭君悲劇的根源:漢元帝只看畫圖不看真人的昏庸,造成了昭君抱恨天涯,葬身異域的悲苦命運。這兩句從昭君命運的轉(zhuǎn)折點說起,寫她自從踏入宮門的那刻起,就注定了她這一生的孤獨。毛延壽的一顆喪父落淚痣,讓昭君做了三年冷宮人。然后,一紙和親書,她的美便終老在了單于父子的懷抱。朱鶴齡認為:“畫圖之面,本非真容,不曰不識,而曰省識,蓋婉詞!保ā抖旁娫斪ⅰ芬Z);浦起龍也說:“‘省識’只在畫圖,正謂不‘省’也。”(《讀杜心解》)“空歸”一詞,突出昭君遺恨之深,并深寓詩人的同情。“月夜”二字則傳神地渲染出魂歸時凄涼清冷的環(huán)境氣氛。“春風(fēng)面”、“月夜魂”,將生前的青春美貌和死后的月下幽魂比照著寫。一狀姿容秀美,一寫冷月孤魂。同一個昭君,昔如彼,今如此,諷意與同情隱于色彩不同的六字之中。兩句因果相生,明暗相伴,寫得有聲有色,情景交融。文字對仗工巧,又蘊含著無窮感慨:生前已經(jīng)錯過知遇的機會,死后魂魄歸來也是枉然。宋人姜夔在《疏影》詞中,直接翻用杜詩:“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可謂深得杜詩韻致,同樣風(fēng)流搖曳。蕭滌非在《杜甫詩選注》中說:“二句刺元帝之昏庸。上句承第三句,追述所以遠嫁異國之故。下句承第四句,言昭君死猶不忘故國!碑(dāng)然,詩人寫昭君,也是寫自己。在對昭君埋沒宮中,葬身塞外,一生孤苦獨幽的際遇深表同情之時,借以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感慨。
尾聯(lián):千百年來琵琶彈奏異鄉(xiāng)的哀怨樂曲,分明傾訴著她內(nèi)心不止的怨恨情懷。最后兩句以琵琶樂曲將昭君的怨恨傳之千載收束全詩。正面寫昭君的怨恨,點明全詩主旨。昭君雖死,其怨難平,千年以來,胡地琵琶曲中傾訴的分明是她的滿腔怨恨!霸购蕖,就是怨自己遠嫁,恨漢元帝無知遇之恩!扒лd”,則點出樂曲流傳時間之長,以見昭君怨恨之深。據(jù)《琴操》:昭君在匈奴,恨帝始不見遇,心思不樂,乃作怨思之歌!霸购耷姓摗,即怨思之情從彈奏琵琶的樂曲中訴說出來。宋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卷五九“琴曲歌辭”有《昭君怨》一首,卷二九“相和歌辭”有《明君詞》、《昭君嘆》等吟嘆曲。所謂“怨恨曲中論”就是指這類詠昭君的曲子!霸购蕖,就是怨自己遠嫁,恨漢朝無恩!扒лd”,則點出樂曲流傳時間之長,以見昭君怨恨之深,且與首聯(lián)“尚”字遙相響應(yīng)!胺置鳌眲t說明樂曲主題鮮明,怨恨之情,溢于言表。宋人歐陽修《明妃曲》:“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家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辈秽词沁@兩句詩的最好注釋。杜甫亦借琵琶之怨表明對朝廷的不滿,杜甫的一生境遇與昭君相似,所以昭君的不幸,正是杜甫的不幸;昭君的怨,正是杜甫的怨。
這是杜甫經(jīng)過昭君村時所作的詠史詩。詩歌的主旨實際上是詠古跡以感己懷。雖表面寫昭君的“怨恨”,寫昭君生于長江美域,歿于塞外荒漠,去國之怨,難以言表。但聯(lián)系寫作背景就可知道,在抒寫昭君的怨情中,寄寓自己的身世之慨。杜甫一生,濟世之志甚高,但終其身,也未得一展抱負。肅宗朝雖任職京師,也只不過是一左拾遺。就這,還因憂國惜才,疏救房琯,而觸怒肅宗,差點獲刑。雖然獲救,卻終被疏遠,終于郁郁辭官,漂泊西南。而昭君也是因漢元帝昏庸,不辨美丑而遠嫁異鄉(xiāng),流離而不得歸,身死而遺長恨。二人的遭遇、經(jīng)歷、處境,無處不相似。顯然作者在懷古傷己,在詠嘆昭君不幸的同時也在感慨自己的不幸,在表達昭君千載之怨的同時也在暗中表達自己的深沉怨恨,《唐宋詩舉要》所謂“此自喻其寂寥千載之感也”。詩寫得含蓄委婉,耐人尋味。《唐宋詩醇》評價這首詩說:“詠明妃者,此為第一!鼻宕迫暝儭秴R編唐詩十集》中說:“此篇溫雅深邃,杜集中之最佳者”。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也說:“詠昭君詩,此為絕唱!薄毒W(wǎng)師園唐詩箋》亦說:“奔騰而來,悲壯渾成,安得不推絕唱?”確實如此!抖旁婑汊n》里說:“子美既竭心思,以一身之全力,為廟算運籌,為古人寫照,一腔血煙,萬遍水磨!辈耪嬲亲x懂了杜甫。
【賞析二】:
《詠懷古跡五首》是杜甫于公元766年(大歷元年)在夔州寫成的一組詩。夔州和三峽一帶本來就有宋玉、王昭君、劉備、諸葛亮等人留下的古跡,杜甫正是借這些古跡,懷念古人,同時抒寫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感。這是其中的第三首,詩人借詠昭君村、懷念王昭君來抒寫自己的懷抱。詩人有感于王昭君的遭遇。寄予了自己深切的同情,同時表現(xiàn)了昭君對故國的思念與怨恨,并贊美了昭君雖死,魂魄還要歸來的精神,從中寄托了詩人自己身世及愛國之情。全詩敘事明確,形象突出,寓意深刻。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詩的發(fā)端兩句,首先點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據(jù)《一統(tǒng)志》說:“昭君村,在荊州府歸州東北四十里。”其地址,即在今湖北秭歸縣的香溪。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正住在夔州白帝城。這是三峽西頭,地勢較高。他站在白帝城高處,東望三峽東口外的荊門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遠隔數(shù)百里,本來是望不到的,但他發(fā)揮想象力,由近及遠,構(gòu)想出群山萬壑隨著險急的江流,奔赴荊門山的雄奇壯麗的圖景。他就以這個圖景作為這首詩的首句,起勢很不平凡。杜甫寫三峽江流有“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長江二首》)的警句,用一個“爭”字,突出了三峽水勢之驚險。這里則用一個“赴”字突出了三峽山勢的雄奇生動。這是一個有趣的對照。但是,詩的下一句,卻落到一個小小的昭君村上,頗有點出人意外,因而引起評論家一些不同的議論。明人胡震亨評注的《杜詩通》就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當(dāng)似生長英雄起句,此未為合作!币馑际沁@樣氣象雄偉的起句,只有用在生長英雄的地方才適當(dāng),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適合,不協(xié)調(diào)的。清人吳瞻泰的《杜詩提要》則又是另一種看法。他說:“發(fā)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鐘靈毓秀,始產(chǎn)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币馑际钦f,杜甫正是為了抬高昭君這個“窈窕紅顏”,要把她寫得“驚天動地”,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雄偉氣象來烘托她。楊倫《杜詩鏡銓》說:“從地靈說入,多少鄭重!币才c這個意思相接近。更多唐詩欣賞敬請關(guān)注“習(xí)古堂國學(xué)網(wǎng)”的唐詩三百首欄目。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鼻皟删鋵懻丫,這兩句才寫到昭君本人。詩人只用這樣簡短而雄渾有力的兩句詩,就寫盡了昭君一生的悲劇。從這兩句詩的構(gòu)思和詞語說,杜甫大概是借用了南朝江淹《恨賦》里的話:“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guān)山無極。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钡,仔細地對照,杜甫這兩句詩所概括的思想內(nèi)容的豐富和深刻,大大超過了江淹。清人朱瀚《杜詩解意》說:“‘連’字寫出塞之景,‘向’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闭f得很對。但是,有神的并不止這兩個字。讀者只看上句的紫臺和朔漠,自然就會想到離別漢宮、遠嫁匈奴的昭君在萬里之外,在異國殊俗的環(huán)境中,一輩子所過的生活。而下句寫昭君死葬塞外,詩人用青冢、黃昏這兩個最簡單而現(xiàn)成的詞匯,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藝術(shù)匠心。在日常的語言里,黃昏兩字都是指時間,而在這里,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間了,它指的是那和無邊的大漠連在一起的、籠罩四野的黃昏的天幕,它是那樣地大,仿佛能夠吞食一切,消化一切,但是,獨有一個墓草長青的青冢,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這句詩就給人一種天地?zé)o情、青冢有恨的無比廣大而沉重之感。
“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這是緊接著前兩句,更進一步寫昭君的身世家國之情。畫圖句承前第三句,環(huán)佩句承前第四句。畫圖句是說,由于漢元帝的昏庸,對后妃宮人們,只看圖畫不看人,把她們的命運完全交給畫工們來擺布。省識,是略識之意。說元帝從圖畫里略識昭君,實際上就是根本不識昭君,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劇。環(huán)佩句是寫她懷念故國之心,永遠不變,雖骨留青冢,魂靈還會在月夜回到生長她的父母之邦。南宋詞人姜夔在他的詠梅名作《疏影》里曾經(jīng)把杜甫這句詩從形象上進一步豐富提高:“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边@里寫昭君想念的是江南江北,而不是長安的漢宮,特別動人。月夜歸來的昭君幽靈,經(jīng)過提煉,化身成為芬芳縞素的梅花,想象更是幽美。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边@是此詩的結(jié)尾,借千載作胡音的琵琶曲調(diào),點明全詩寫昭君“怨恨”的主題。據(jù)漢代劉熙的《釋名》說:“琵琶,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卻曰琶!睍x代石崇《明君詞序》說:“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迸帽臼菑暮藗魅胫袊臉菲,經(jīng)常彈奏的是胡音胡調(diào)的塞外之曲,后來許多人同情昭君,又寫了《昭君怨》、《王明君》等琵琶樂曲,于是琵琶和昭君在詩歌里就密切難分了。
前面已經(jīng)反復(fù)說明,昭君的“怨恨”盡管也包含著“恨帝始不見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還是一個遠嫁異域的女子永遠懷念鄉(xiāng)土,懷念故土的怨恨憂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積累和鞏固起來的對鄉(xiāng)土和祖國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前面提到,這首詩的開頭兩句,胡震亨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的詩句只能用于“生長英雄”的地方,用在“生長明妃”的小村子就不適當(dāng),正是因為他只從哀嘆紅顏薄命之類的狹隘感情來理解昭君,沒有體會昭君怨恨之情的分量。吳瞻泰意識到杜甫要把昭君寫得“驚天動地”,楊倫體會到杜甫下筆“鄭重”的態(tài)度,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驚天動地”,何以值得“鄭重”的道理說透。昭君雖然是一個女子,但她身行萬里,青冢留千秋,心與祖國同在,名隨詩樂長存,詩人就是要用“群山萬壑赴荊門”這樣壯麗的詩句來鄭重地寫她。
杜甫的詩題叫《詠懷古跡》,他在寫昭君的怨恨之情時,是寄托了他的身世家國之情的。杜甫當(dāng)時正“飄泊西南天地間”,遠離故鄉(xiāng),處境和昭君相似。雖然他在夔州,距故鄉(xiāng)洛陽偃師一帶不像昭君出塞那樣遠隔萬里,但是“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洛陽對他來說,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鄉(xiāng),正好借昭君當(dāng)年相念故土、夜月魂歸的形象,寄托他自己想念故鄉(xiāng)的心情。
清人李子德說:“只敘明妃,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后來諸家,總不能及。”這個評語說出了這首詩最重要的藝術(shù)特色,它自始至終,全從形象落筆,不著半句抽象的議論,而“獨留青冢向黃昏”、“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的昭君的悲劇形象,卻在讀者的心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