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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奇人馮驥才
天津衛(wèi)本是水陸碼頭,居民五方雜處,性格迥然相異。然燕趙故地,血氣剛烈;水咸土堿,風(fēng)習(xí)強悍。近百余年來,舉凡中華大災(zāi)大難,無不首當(dāng)其沖,因生出各種怪異人物,既在顯耀上層,更在市井民間。余聞?wù)呱踱,久記于心;爾后雖多用于《神鞭》、《三寸金蓮》等書,仍有一些故事人物,閑置一旁,未被采納。這些奇人妙事,聞所未聞,倘若廢置,豈不可惜?近日忽生一念,何不筆錄下來,供后世賞玩之中,得知往昔此地之眾生相耶?故而隨想隨記,始作于今;每人一篇,各不相關(guān),冠之總名《俗世奇人》耳。
刷 子 李
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fā)蔫,靠邊呆著。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自來唱大戲的,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下邊一準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搖籃上去;茶葉末子沾滿戲袍和胡須上。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一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yè),全有幾個本領(lǐng)齊天的活神仙?檀u劉、泥人張、風(fēng)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dāng)連在一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沒人知道。只有這一個綽號,在碼頭上響當(dāng)當(dāng)和當(dāng)當(dāng)響。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營造廠的師傅。專干粉刷一行,別的不干。他要是給您刷好一間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一般美。最別不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絕沒有一個白點。別不信!他還給自己立下一個規(guī)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倘若沒這一本事,他不早餓成干兒了?
但這是傳說。人信也不會全信。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nèi)的生氣愣說不信。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個徒弟叫曹小三。當(dāng)徒弟的開頭都是端茶、點煙、跟在屁股后邊提東西。曹小三當(dāng)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一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
那天,頭一次跟隨師傅出去干活,到英租界鎮(zhèn)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漿。到了那兒,刷子李跟隨管事的人一談,才知道師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規(guī)矩一天只刷一間屋子。這洋樓大小九間屋,得刷九天。干活前,他把隨身帶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然一身黑衣黑褲,一雙黑布鞋。穿上這身黑,就賽跟地上一桶白漿較上了勁。
一間屋子,一個屋頂四面墻,先刷屋頂后刷墻。頂子尤其難刷,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一舉,誰能一滴不掉?一掉準掉在身上?伤⒆永钜慌e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劃過屋頂,立時勻勻?qū)崒嵰坏腊,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說這蘸漿的手臂悠然擺來,悠然擺去,好賽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一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墻面“啪”的清脆一響,極是好聽。啪啪聲里,一道道漿,銜接得天衣無縫,刷過去的墻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開一面雪白的屏障?墒遣苄∪铌P(guān)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
刷子李干活還有個規(guī)矩,每刷完一面墻,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會兒,抽袋煙,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墻。此刻,曹小三借著給師傅倒水點煙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面墻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連一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fā)現(xiàn)。他真覺得這身黑色的衣服有種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嚴。
可是,當(dāng)刷子李刷完最后一面墻,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煙時,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xiàn)一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父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妨不住還要掃一眼。
這時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小三,你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你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你再細瞧瞧吧——”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一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一松手,白點又出現(xiàn),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一個小洞!剛才抽煙時不小心燒的。里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一模一樣!
刷子李看著曹小三發(fā)怔發(fā)傻的模樣,笑道:“你以為人家的名氣全是虛的?那你在騙自己。好好學(xué)本事吧!”
曹小三學(xué)徒頭一天,見到聽到學(xué)到的,恐怕別人一輩子也未準明白呢!
泥人張
手藝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張”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里。
泥人張大名叫張明山。咸豐年間常去的地方有兩處。一是東北城角的戲院大觀樓,一是北關(guān)口的飯館天慶館。坐在那兒,為了瞧各樣的人,也為捏各樣的人。去大觀樓要看戲臺上的各種角色,去天慶館要看人世間的各種角色。這后一種的樣兒更多。
那天下雨,他一個人坐在天慶館里飲酒,一邊留神四下里吃客們的模樣。這當(dāng)兒,打外邊進來三個人。中間一位穿得闊綽,大腦袋,中溜個子,挺著肚子,架式挺牛,橫沖直撞往里走。站在迎門桌子上的“撂高的”一瞅,趕緊吆喝著:“益照臨的張五爺可是稀客,貴客,張五爺這兒總共三位——里邊請!”
一聽這喊話,吃飯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這位大名鼎鼎的張五爺。當(dāng)下,城里城外氣最沖的要算這位靠著販鹽賺下金山的張錦文。他當(dāng)年由于為盛京將軍海仁賣過命,被海大人收為義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張五”一稱。但人家當(dāng)面叫他張五爺,背后叫他海張五。天津衛(wèi)是做買賣的地界兒,誰有錢誰橫,官兒也怵三分。
可是手藝人除外,手藝人靠手吃飯,求誰?怵誰?故此,泥人張只管飲酒,吃菜,西瞧東看,全然沒有把海張五當(dāng)個人物。
但是不會兒,就聽海張五那邊議論起他來。有個細嗓門的說:“人家臺下一邊看戲一邊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來一瞧,臺上的嘛樣,他捏的嘛樣!备褪呛埼宓拇蟠稚らT說:“在哪兒捏?在袖子里捏?在褲襠里捏吧!”隨后一陣笑,拿泥人張找樂子。
這些話天慶館里的人全都聽見了。人們等著瞧藝高膽大的泥人張怎么“回報”海張五。一個泥團兒砍過去?
只見人家泥人張聽賽沒聽,左手伸到桌子下邊,打鞋底摳下一塊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飲酒,眼睛也只瞅著桌上的酒菜,這左手便擺弄起這團泥巴來,幾個手指飛快捏弄,比變戲法的劉禿子還靈巧。海張五那邊還在不停地找樂子,泥人張這邊肯定把那些話在他手里這團泥上全找回來了。隨后手一停,他把這泥團往桌上“叭”地一截,起身去柜臺結(jié)賬。
吃飯的人伸脖一瞧,這泥人張真捏絕了!就賽把海張五的腦袋割下來放在桌上一般。瓢似的腦袋,小鼓眼,一臉狂氣,比海張五還像海張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
海張五在那邊,隔著兩丈遠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著正走出門的泥人張的背影叫道:“這破手藝也想賺錢,賤賣都沒人要!
泥人張頭都沒回,撐開傘走了。但天津衛(wèi)的事沒有這樣完的——
第二天,北門外估衣街的幾個小雜貨攤上,擺出來一排排海張五這個泥像,還加了個身子,大模大樣坐在那里。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產(chǎn),足有一二百個。攤上還都貼著個白紙條,上邊使墨筆寫著:
賤賣海張五
估衣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看誰樂。樂完找熟人來看,再一塊樂。
三天后,海張五派人花了大價錢,才把這些泥人全買走,據(jù)說連泥模子也買走了。泥人是沒了,可“賤賣海張五”這事卻傳了一百多年,直到今兒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