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里有些可怕的循環(huán),過去最典型的一幕是婆媳循環(huán):婆婆總是兇惡的,小媳婦總是軟弱的。軟弱的小媳婦一旦成為婆婆,立刻就會對下一代媳婦橫眉怒目起來,仿佛自己當年受到的委曲,必須讓下一代徹底償付,F在農村還有造房循環(huán):農民夫妻自打生了頭胎兒子后,就開始為兒子將來娶妻生子積攢造房的資金,他們年富力強的精力基本上都消耗在這個目標上了。一旦兒子成婚,老倆口退場,從此不思不想,整天抱著孫子在田垅上瞎轉悠。下一波積攢造房資金的嚴酷使命,自然落到了兒子身上。今天城市里最常見的循環(huán),莫過于教育循環(huán):有了孩子以后,家長開始為供養(yǎng)孩子讀書、培育孩子成人嘔心瀝血,其中體現出的犧牲精神,真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孩子娶妻生子以后,下一波驚天地、泣鬼神的民族悲喜劇再次上演,結果便構成這樣一個循環(huán):每一代新人的茁壯成長,都是以一代成人的徹底放棄為代價。
我有一位表哥,為了將女兒培養(yǎng)成國際象棋世界冠軍,十年前就離開了原來效益不錯的單位,改做個體經營者。自己那雙當年也曾被父母培養(yǎng)來下圍棋的手,從此便整天掐死在面粉堆里,大做“高莊饅頭”,起早貪黑,摸爬滾打,不計寒暑,沒日沒夜。大學同學劉某,一表人材,當年曾是不少女生的暗戀對象,現在為了寶貝兒子能順利考入重點中學,要求下崗在家的妻子無條件服侍孩子,自己則白天在科研所里磨洋工,晚上為裝潢公司當工程監(jiān)理,像流竄犯那樣夜夜在這座城市東南西北地奔波攢錢,完全忘記了自己當年初入大學時,也曾立下鴻鵠壯志。在我周圍(我相信在你周圍也差不多)充滿了這樣的同事、鄰居,他們人到中年的青春,幾乎完全、徹底地奉獻給了孩子。有道是“再苦不能苦孩子”、“可憐天下父母心”嘛。
教育孩子,希望孩子活得比自己好,比自己健康,比自己有出息,我想那總是四海之內人同此心的人間正理,但中國家長的特殊之處在于: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中約有半數選擇了一種使自己不得好活、不得健康、不能再有出息的方案。他們做出這項選擇時年齡通常在三、四十歲,也就是作為個體生命最為年富力強之時。父母為孩子的成長而自愿放棄自身的前途,那是他的權力,旁人無權說三道四,但當一代代父母以約為50%的規(guī)模接力棒般地選擇了這項放棄方案時,從社會進步角度考慮,我們不能不感到問題的嚴重;從社會生產力角度考察,我們不得不感嘆其中流失了多么巨大的人力資源。
中國實行的應試教育(“素質教育”目前還處于紙上談兵階段),對孩子極為殘忍,所以“減負”一詞正在媒體上盛行。但我想指出的是,應試教育還有另一面的殘忍,即它是以連累、拖垮家長為基本特色的,所以對家長“減負”,同樣迫在眉睫。家長對孩子固然應承擔撫養(yǎng)之職、管教之責,但在現代文明社會里,這份職責不應被無限放大,不應要求家長付出放棄自身社會責任和發(fā)展目標的沉重代價。教育當局應該知道,所謂中小學生的家長,換一個角度看也正是社會經濟文化建設的骨干力量,他們的能力、精力是有限的,他們在孩子教育方面被要求承擔的工作量越多越大,他們在本職工作上的身心投入必然越來越少。一代代成年人在自己最風發(fā)有為之時不是將自己的生命力用在充滿創(chuàng)造性、建設性的社會人生上,而是傾全力于培養(yǎng)家庭單細胞中的那個細胞核,結果便構成了對教育的最大諷刺:教育周而復始地循環(huán),教育的重要性至高無上,教育的目的性無人過問。我們的教育在相當程度上成了培養(yǎng)未來的業(yè)余家庭教師,而非社會的創(chuàng)造者、建設者。
不過具體地看,對家長“減負”與對孩子“減負”不同。孩子是苛刻學業(yè)和升學壓力的被動承受者,屬于被強加、受鞭打的一方,中國的家長則多是心甘情愿地被孩子的成長之索“套牢”的,他們一方面處境不佳,一方面還是壓力集團中的重要一員,本身還具備“手握鋼鞭將你打”的權勢。對孩子“減負”需要全社會(尤其是教育部門)仁心發(fā)動,大開方便之門,對家長“減負”,則僅僅取決于他們的自身認識和自我評價。他們今天認識到自己的可悲,明天就可能振作起來。這份認識大致包括如下內容:除了孩子的明天,你還有自己的今天;除了孩子明天理論上的鵬程萬里,得諾貝爾獎,獲世界冠軍,你還有今天大量實際工作要做;除了要求孩子今后不辜負你含辛茹苦的栽培,你首先應該不辜負你父母昨天對你那同樣含辛茹苦的栽培。此外,從公民的社會責任角度看,你并沒有權利用自己的今天去賭孩子的明天,用自己今天灰頭土腦的失敗去賭孩子明天那八字還沒一撇的輝煌成功。
然而,這些看似簡單、套話連篇的道理,認識起來卻恰恰最難,幾至不可能。不少中國家長之所以不具備自我“減負”的心理要求,正是因為他們普遍抱有這樣一個可怕認識:自己屬于被耽誤的一代,沒希望的一代,“玩了完”的一代。他們之所以會對孩子表現出近乎駭人的愛心,恰恰是因為他們對自己早已愛心無多,除了孩子的人生前途,他們很少過問自己的人生課題、生命目標。他們不具備貝多芬式扼住命運脖子的精神氣質,遂只能把個體人生的惟一轉機和全部希望,不加深思、不加節(jié)制地寄托(或堆垛)在孩子身上。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們在孩子面前體現出的那份“驚天地、泣鬼神”的愛心,其實蘊藏著極大的貪婪,其支撐力來自某種類似養(yǎng)子報仇的心理。他們希望孩子出人頭地并非完全站在孩子的立場上,還有著孩子成功之后能使自己揚眉吐氣、老來享福的居心。中國有太多這樣的家長,自己可以整天無所事事,沒有事業(yè)心,沒有上進心,唯一扯得上“學習”的舉動就是讀讀晚報或證券報、體育報,除了照顧孩子,唯一的業(yè)余愛好就是搓麻將和無休無止地看電視連續(xù)劇,與此同時卻嚴禁孩子看電視,搓麻將。他們奇怪地相信,自己雖然活得像一只跳蚤,卻肯定能夠收獲龍種。
看來,為了解釋清楚我所謂的“教育循環(huán)”,必須首先面對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這些當年也曾受過一定教育的青年人,為人父母之后普遍會有失敗之感、放棄之念?��不必說,家長們如果有自己的人生課題要完成,如果還想著取得屬于自己的現實成功,他至少不會有事沒事地候在校門口傻等孩子放學,至少不會把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交給孩子支配。
這便牽涉到一個大題目了,細說起來沒個底,那就大題小作罷。簡而言之,我們以往的教育,除了屬于應試教育外,還可以給它一個名目,姑且命名為“目標教育”。何謂“目標教育”?即學習不是圍繞學生的身心實際,不是從激發(fā)學生興趣、保護學生樂趣出發(fā),而是從諸如“為社會主義建設而學習”、“為中華之崛起而學習”、“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學習”(以上屬官方目標)、“為升官發(fā)財而學習”、“為出人頭地而學習”、“為農轉非而學習”、“為將來別去掃大街而學習”(以上屬家長為孩子制訂的目標)之類摸不著具體邊際的目標出發(fā)。這些虛假目標與日益嚴峻的升學壓力合謀,對學生遂意味著無窮無盡的威脅和鞭打,使他們幾乎不可能再對知識、科學或藝術產生純粹的好感,幾乎不可能再發(fā)展出王小波曾竭力提倡的“思維的樂趣”。一個耳畔老是響著催命鼓點的孩子,要他不產生厭學癥,不把學校理解成納粹集中營或斯巴達少年營,該需要多么卓越的天賦呀!在家長慈愛的鞭影下,他又如何能夠忙里偷閑地培育出“愛智”的激情呢?一旦他擺脫了課堂,他為什么不該產生勝利大逃亡的無上歡欣呢?��這樣的孩子,即使在學校里門門功課優(yōu)秀,結婚生子后都難保不會成為人生失敗者,即一個只會讀讀晚報的人,對無聊電視連續(xù)劇有著驚人食量的人。
是的,我承認,中國的中小學生普遍成績優(yōu)秀,中國一個普通六年級小學生,比美國中學生讀的書都多,隨便派幾個人出去就能在國際奧林匹克頭腦大賽上大把大把地撈取金牌。與此同時,我還不得不承認另一點,在成人級的奧林匹克頭腦大賽“諾貝爾獎”面前,中國人目前還沒有取得零的突破。理由再簡單不過,我們的孩子刻苦用功的時候,人家的孩子正在校園里踢球玩耍。人家的孩子學到的知識雖然沒有我們多,但是卻一勞永逸地培育出對知識的熱愛,對成功的渴望,這正好是我們的孩子惟一感到陌生的東西。我們長大后的孩子開始一臉迷茫地打麻將的時候,人家的同齡人則一臉堅定地走進了實驗室。
我們的目標教育大而空,結果反使得一代成年人普遍喪失了明確的生命目標;人家的興趣教育小而實,結果反而為社會輸送了源源不絕的成功人士。一個有著自己現實目標要完成的成年人,再怎么愛孩子也不會把業(yè)余時間全賠上,一個向自己開出失敗藥方的成年人,即使本非愛心充盈之士,也會把寶貝兒子當小皇帝供養(yǎng)起來。
行文至此,我們大概可以看出啟動“教育循環(huán)”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除了教育主管部門應該將素質教育落到實處,在考試、升學壓力等方面給學生“減負”外,我們還發(fā)現家長們構成了其中的中心環(huán)節(jié)。家長們必須先在心理上為自己“減負”,解放一部分多余的愛心。要想讓家長們做到這一點,他們先得改變失敗人生的自我評價。因為,只有通達明理、具有個人生命課題的家長,才可能不把培養(yǎng)孩子理解成一項投資,才可能放棄用不切實際的目標鞭策孩子。如何讓中國的家長一夜之間通達明理、具有個人生命課題呢?老實說我看不出有什么辦法。所以,為了走出這個邪惡的循環(huán),我們最近的一條道,也只能是盡快實施素質教育,力爭使這一代孩子長大以后,不再抱有失敗之感。這條最近的道,也可能二十年之后才能見效。
當然,以上只是我的個人見解,一個自愿放棄生育孩子的成年人的見解。你要是說我“飽漢不知餓漢饑”或餓漢不知飽漢香,在一邊盡說風涼話或酣酸話,我也拿你沒辦法。附帶提一下,在中國想要自愿放棄生孩子,一項基礎課就是:你耳畔永遠會刮來大量風涼話。我對此早已無動于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