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研究舊式婚姻所以尚能維持的原故，以為這是由于有一種極大的迷信。

何以呢？婚姻的中心在戀愛，人生戀愛的要求，其勢力比任何要求要大，非有特別勢力，決不是能擋得住的。戀愛既是人生極重大的要求，他的勢力又非常之大，那么人人便應(yīng)該各如所求，婚姻成立之后，夫婦之間便應(yīng)該充滿了戀愛。為甚么打起屋大的燈籠，尋遍了全中國的社會，竟看不見半點戀愛的影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兩塊假招牌，竟可以將這種非常勢力輕輕擋住，是什么原故呢？

有人答：“因為中國的禮教”。但四萬萬人懂得所謂“禮教”的到底有多少？全中國二萬萬女子一字不識不消說，全中國農(nóng)人，全中國工人、商人，他們又認(rèn)得清幾個大字。把他們都除掉，真正懂得禮教的，便只有身穿綠長褂、自稱讀書君子的一最小部分了�！白x書君子”之外，大多數(shù)毫無知識的婦女及農(nóng)、工、商，支配他們的精神界，而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兩塊假招牌的大護(hù)法，來擋住這戀愛要求的橫海潮流的，我以為不是別的，就是唯一的“迷信”。

迷信最大的就是“婚姻命定說”。一個人剛剛掉下母親的肚子，便說他的婚姻是已經(jīng)前定了。年紀(jì)大一點，自己發(fā)生了婚姻的要求，卻不敢自己議婚，一聽父母、媒妁來處置。以為自己議婚與父母、媒妁代辦是一個樣子，橫直己〈已〉經(jīng)前定，無論什么都好�；橐鲛k了，夫婦團(tuán)圓，除開擋不住戀愛的自然勢力的人，或是毀棄一切，大鬧起來，閨房之內(nèi)，變了兩口相殺的戰(zhàn)場；或是桑間濮上別有天地，實行他們的秘密戀愛。自此以外，那許多號稱家庭和睦的好夫婦，都是腦子里裝滿了“婚姻命定”四個大字的。所以“世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①、“月老牽絲”、“天作之合”等等，便是他們時記著的格言。這樣服從命定說的婚姻，在中國社會大概要占去十分之八。這十分之八的夫婦，他們的戀愛滋味都在“莫名甚妙”之中。要說他好，他們又時常發(fā)出嘆聲；要說不好，他們居然是一對夫婦，同住在一個屋子，吃飯睡覺，生男育女，好像真正是“天生成”的。有時吵幾回嘴，打幾次架，氣一轉(zhuǎn)過來，想到“世〈百〉世修來共枕眠”、“天作之合”上頭，便立時恢復(fù)原狀，仍舊吃飯、睡覺。因有此命定說，媒人便可不負(fù)責(zé)任。中國人不論是瞎子、聾子，本都有做媒的資格，人人心中都存想婚姻命定，遇著某家有什么親事，不論他相當(dāng)與否，一概照例拉攏，以為要不拉攏，定遭神遣〈譴〉。“婚姻拉攏不拉散”的話到處流傳。假若有人“察親”，詢問“親”的鄰家，鄰家是照例不說壞話。及至女歸男室，便算是“乾坤定矣”，“鐘鼓樂之”。無論怎么樣不好，都不敢再有翻悔，只好想念著“婚姻命定”罷了。因有此命定說，那極無道理的“指腹為婚”、“襁褓擇配”，都從此發(fā)生出來。大家到認(rèn)做是一段“美緣”，誰也沒有想到這是一個錯舉。你若問他理由，他的答就是“婚姻命定”�？�，“婚姻命定”，你的力量真大呵！

“婚姻命定說”是一個總迷信，其余尚有附著的許多小迷信。

（一）是“合八字”②。中國父母代辦子女的婚姻，并不是毫不選擇。他們?yōu)樽优�選擇婚姻，到是狠費了苦心。但他們選擇的標(biāo)準(zhǔn)，不在容貌、性情、體格、學(xué)問、年齡上面，只在八字的合不合。所以婚姻的第一步，便是“合八字”。合八字有二樣：一是請算命先生合的，一是請“菩薩”合的。只要八字合得來，便是鬼也可扯攏做夫婦。社會上往往有小年紀(jì)的女子，配著大年紀(jì)的丈夫，或是小年紀(jì)的丈夫，討了大年紀(jì)的女子。我們鄉(xiāng)里有一白話，“八十公公生一娃，笑死長沙十萬家”，便是紀(jì)一件一個十八歲的女子，配一個八十歲的老人，生下了一個小孩子的故事。此外，丑夫?qū)χ�美婦，或美婦對著丑夫，便以“福祿生在丑人邊”相慰，也是常有的事。其余性情、學(xué)問等項，是一樣不算什么標(biāo)準(zhǔn)。

（二）是“訂庚”。合八字之后，婚姻的第二步便是“訂庚”。將男女八字各寫在庚書上面，當(dāng)著“神明”，燒起香燭，禱祝他們“偕老百年”，這段婚姻從此便算成了鐵案了。訂庚本有契約的意義，但庚書上面并不寫什么契約的話，單止寫上年、月、日、時等八個大字，所有婚姻必需的種種條件，并不規(guī)定一事，要不說他是迷信不可得了。

（三）是“擇吉”。訂庚之后，男女過禮，要選好的日子，要沒有什么“煞”、什么“忌”方行。普〔通〕是看黃歷上的“宜”、“忌”。其次請星卜推算。其次問菩薩可否。這次趙女士求父母更改婚期，他的母親便說：“擇吉已定，萬難更改。”要是依著改期，待他哥哥回來，也未必定要葬送在這很好的“黃道吉日”③哩！

（四）是“發(fā)轎”。這個更糊涂了。說什么當(dāng)時商紂迎接妲己〔4〕，在途為狐精換去，后來女子出嫁，恐怕變成妲己第二，所以第一要用堅重的彩轎，第二是將轎門緊鎖，第三便請動“喜神”好些將護(hù)。有人說這次趙女士若是坐著敞轎，不用金鎖重封；外面可以看得，未必便會自殺。

（五）是“迎喜神”。一個新女坐在重封烏黑的轎里，已經(jīng)是悶得謊〈慌〉了，及到夫家轎子放下，還要從容的迎接喜神，說是請他“呵禁不祥”。這次趙女士到吳家，己〈已〉經(jīng)將要落氣，吳家正豫備著迎“喜神”來“呵禁不祥”呢！

（六）是“拜堂”。拜堂是拜見祖宗，說是家里添了一個新娘，要請祖宗保佑他“多生貴子”，“裕后光前”。西洋不告祖宗，也要告什么上帝，說你們的戀愛是上帝賜給的，你們夫婦關(guān)系是上帝合成的。

這一些迷信，只算是婚姻上的一些把戲，不外把一對男女用這些迷信做繩索，將他們深深的捆住。從說媒直到過禮，這一對夫婦被迷信的繩索縛的轉(zhuǎn)不過氣來，以后便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很和睦的好夫婦了。趙女士的婚姻，除開“拜堂”以外，各種“大禮”自然都是經(jīng)過了的。他的尋死，這些迷信，一定是“與有力焉”的。我們倡言改革婚制，這些關(guān)于婚姻的迷信應(yīng)該首先打破，最要緊是“婚姻命定說”的打破。此說一破，父母代辦政策便頓失了護(hù)符，社會上立時便會發(fā)生“夫婦的不安”。夫婦一發(fā)生了不安，家庭革命軍便會如麻而起，而婚姻自由、戀愛自由的大潮，接著便將泛濫于中國大陸，乘潮打槳的新夫婦，便會完全成立在戀愛主義的上面。講到這里，便不得不聯(lián)想到人人會說的那一句老生常談“教育普及”了。

根據(jù)1919年11月28日湖南《大公報》刊印。署名澤東。

注釋

①語見《增廣賢文》。原文為：“十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

②合八字，舊時男女婚配前的一種迷信習(xí)俗，即用天干地支將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寫出來，共有八十字。根據(jù)這八個字，推算人的命運兇吉、婚姻美滿與否。定婚時，須先交換男女雙方的八字帖（亦叫庚帖）。

③黃道吉日，迷信星命之說。謂青龍、明堂、金匱、天德、玉堂、司命六辰都是吉神。六辰值日、諸事皆宜、不避兇忌，稱為黃道吉日或黃道日。

〔4〕商紂，亦稱帝辛，商朝最后一個帝，在牧野之戰(zhàn)中被周武王打敗，自焚而死。妲己，姓己，有蘇氏之女，有美色，有蘇氏因兵敗將其進(jìn)獻(xiàn)給紂，為商紂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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