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的寫作其實是個自我思考的過程,所以也是在思想上自我成長的過程。一個孩子面對一個命題能進行獨立的思考,他的思考是自由而誠實的,他就會找到自己想表達的內容,他心里就會有很多想說的話,不用為了湊字數而寫些空洞無物的話,動筆時就不會發(fā)愁。如果一個人的成長環(huán)境并沒有使他墮落的因素,他絕不會因為在作文中可以自由表達而變得思想不健康;而思想的成熟自然可以帶來寫作上的得體。
我在對圓圓的作文輔導中,一直向她灌輸誠實寫作這一點,所以她在作文中一直能流露真性情。
記得她上初中時,有一次學校搞一個母親節(jié)感恩活動,要求每個孩子在周末回家時,給媽媽洗一次腳,然后回來寫一篇文章,談自己給媽媽洗腳的感受。
這個“命題”的用意一目了然,它要求學生們寫什么其實已擺明了。在這之前我就聽說別的學校搞過這樣的活動,這之后也聽說過某些學校在搞。
大家為什么這么熱衷于“洗腳”呢?聯想到前幾年每到“學雷鋒”的日子,就有人上大街給人免費擦皮鞋,享受服務的人多半是來占小便宜,靠擦皮鞋維持生計的人則可憐巴巴地看著生意被搶——這簡直是對雷鋒精神的褻瀆!
我覺得“洗腳”和“擦皮鞋”這兩種“創(chuàng)意”背后,總有什么相同的東西,這個東西讓我感到不舒服。
圓圓回家對我說了這事后,我能看出她也有些為難。
平時我們很愿意配合學校做一些事情,這次這個事比較別扭,我們心照不宣地都有些不想做。我對圓圓說:媽媽還這么年青,也很健康,為什么用你來給洗腳呢?哪怕我老了,只要自己能干,洗腳這個事也不愿別人代勞。人與人之間可以互相幫助,互相關愛,但只有一個人需要幫助時,我們才有必要去提供幫助。關愛的方式得體,才能給被關愛者帶來快樂,否則的話不如不做。
圓圓小小的心可能還是有些困惑和為難。我就跟她分析說:如果媽媽在工作或生活中需要經常翻山越嶺地去走路,雙腳的勞動具有特殊的意義,而且回家累得不想動,你給媽媽洗洗腳是有意義的;現在媽媽每天乘車去辦公室,大部分時間坐在椅子上,雙腳并不比我的雙手更辛苦,也不比我的臉經受更多風吹雨淋。這樣看來,給媽媽洗腳還不如給媽媽洗手、洗臉呢——可是,這有意義嗎?
圓圓覺得我說得有道理,但她還是顧慮作文該怎么寫。我于是問她:你認為學校搞這樣一個活動的用意是什么?
她說是讓孩子理解媽媽、體貼媽媽,通過給媽媽做事來表達對媽媽的愛。我又問她,那么你想做一件事向媽媽表達愛嗎?她點點頭。
我笑了,像平日里經常做的那樣,雙手把她的臉蛋掬住,用力往中間擠,她的鼻子就陷在了兩個凸起的臉蛋中,嘴像豬鼻子一樣拱起來。我親親她的小豬嘴說,今天晚上媽媽和爸爸都不加班了,現在我最想咱們三個人一起到外面散步,你好長時間沒和爸爸媽媽一起散步了吧。圓圓愉快地說好,我們就一起出去了。那段時間我們三個人都很忙,這樣的悠閑還真是難得,正好可以一邊散步一邊把這段時間積攢的話聊一聊。
回來后,我對圓圓說,如果人人都寫自己給媽媽洗腳,由此感悟出應該孝順媽媽,那就太沒有新意了。你今天晚上其實也孝順了媽媽,因為你放下作業(yè),不害怕浪費時間,陪爸爸媽媽散步,這是讓媽媽感覺最享受的,也是我眼下最想要的,這真的比洗腳好多了。
圓圓由此感悟出孝順媽媽的方式可以多種多樣,重要的是有真情實意。
我平時總告訴圓圓,寫作文時,尤其面對一個命題作文時,要調動自己的誠意。因為題目來自老師,乍一看題目,可能自己一下找不到感覺,不知該寫什么,那么在動筆之前一定要問自己:就這個題目或這方面內容,我是如何理解的,我最想說什么,我有和別人不一樣的想法嗎,我最真實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出于思維習慣,她很快找到了寫作的內容和想法。我后來看她這篇作文,她如實地寫出了自己面對這個題目的感受,寫了媽媽和她的交談,寫了我們以散步代替洗腳以及她自己感悟到的東西,文中也表達了對媽媽的尊敬和愛。她寫得很誠實也很流暢。
后來學校召集家長開會,教導主任談到這一次活動,很動情地談到兩個調皮的孩子通過活動出現了轉變,以說明這次活動達到了很好的效果。那兩個孩子都是寫他們給媽媽洗腳,發(fā)現媽媽的腳那么粗糙,長滿了厚厚的繭子,他們因此很心疼媽媽,決心以后好好愛媽媽,用好好學習來報答媽媽。
因為教導主任念的只是這兩個孩子作文中的片段,我沒了解到孩子們作文的全貌。我想,如果兩個孩子的媽媽都是由于特別的原因,為了工作或家庭讓她們的腳受了很大的苦,長出了那樣一雙腳,那是應該感動孩子的,孩子寫出的也是真情;可如果他們的媽媽和別人的媽媽沒什么兩樣,只是因為她們喜歡穿高跟鞋、喜歡運動或不注意腳部護理,那么媽媽的腳憑什么能激起孩子那樣的感情呢?腳上的老繭和母愛有什么關系,腳保養(yǎng)得好的媽媽就不是吃苦耐勞的媽媽嗎?真擔心孩子們在無病呻吟,說虛情假意的話。
當代著名學者,北大中文系教授錢理群先生認為,說與寫能力的訓練,首先還是要培育一個態(tài)度,即要真誠地表達自己的真實的思想與情感。他批評當下教育中“老八股”、“黨八股”依然猖獗,并且合流,滲透到中小學語文教育中,從兒童時期毒害青少年,這會后患無窮。他認為這不只是文風問題,更是一個人的素質和國民的精神、道德狀態(tài)問題。他憂心忡忡地指出,學生在寫作中胡編亂造,說違心話,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心靈就被扭曲了。
寫作中的虛構與虛假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它實質上是有想象力與缺乏想象力的區(qū)別。基于真情實感的虛構,是具有想象力的美的東西;虛假的文字是缺少真情實感和想象力的勉強之作,不會有美在其中。
“當你要求兒童說出自己的思想的時候,要保持審慎而細心的態(tài)度……應當教會兒童體驗和珍藏自己的感情,而不是教他們尋找詞句去訴說并不存在的感情。”
在寫作中“說真話”開始是意識問題,到最后就變成了習慣和能力問題。如果一個人從小就被一些虛假訓練包圍,那么他就可能喪失了說真話的習慣和能力,不是他不想說,是他已經不會說了。要恢復這種能力,也需要下很大的功夫。當代著名作家畢飛宇說,寫作“首先是勇氣方面,然后才是技術問題”。寫作中說真話的勇氣,在孩子越小的時候越容易培養(yǎng),耽擱了,也許一輩子也找不回來。
當我們苦苦尋找“寫作技巧”時,其實技巧多么簡單——寫作時請首先記住“說真話”。給孩子灌輸這一點,它的意義超越了寫作本身。就像錢理群先生說的,“培養(yǎng)一個人怎樣寫作,在另一個意義上就是培養(yǎng)一個人怎樣做人”。
特別提示
●說真話可以讓人產生寫作興趣,發(fā)現寫作內容,即想寫,并有東西可寫——沒有這兩點,寫作就是件不可想象的事。
●目前影響學生們“說真話”的主要原因是來自教師、家長和社會的“道德說教”意識,這種意識使我們如此急于把種種高尚情操栽種在孩子心中,急于讓他們學會說“主流話語”,而從不取給孩子留下自我思考和自我表達的空間。
●寫作文時,尤其面對一個命題作文時,要調動自己的誠意。因為題目來自老師,乍一看題目,可能自己一下找不到感覺,不知該寫什么,那么在動筆之前一定要問自己:就這個題目或這方面內容,我是如何理解的,我最想說什么,我有和別人不一樣的想法嗎,我最真實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寫作中的虛構與虛假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它實質上是有想象力與缺乏想象力的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