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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變形記》在線閱讀

  父親脾氣真執(zhí)拗,連在家里也一定要穿上那件制服,他的睡衣一無用處地掛在鉤子上,他穿得整整齊齊,坐著坐著就睡著了,好像隨時要去應差,即使在家里也要對上司唯命是從似的。這樣下來,雖則有母親和妹妹的悉心保護,他那件本來就不是簇新的制服已經開始顯得臟了,格里高爾常常整夜整夜地望著紐扣老是擦得金光閃閃的外套上的一攤攤油跡,老人就穿著這件外套極不舒服卻又是極安寧地坐在那里沉入了睡鄉(xiāng)。
  一等鐘敲十下,母親就設法用婉言款語把父親喚醒,勸他上床去睡,因為坐著睡休息不好,可他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因為六點鐘就得去上班?墒亲詮乃阢y行里當了雜役以來,不知怎的得了犟脾氣,他總想在桌子旁邊再坐上一會兒,可是又總是重新睡著,到后來得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他從扶手椅弄到床上去。不管格里高爾的母親和妹妹怎樣不斷用溫和的話一個勁兒地催促他,他總要閉著眼睛,慢慢地搖頭,搖上一刻鐘,就是不肯站起來。母親拉著他的袖管,對著他的耳朵輕聲說些甜蜜的話,他妹妹也扔下了功課跑來幫助母親。可是格里高爾的父親還是不上鉤。他一味往椅子深處退去。直到兩個女人抓住他的胳肢窩把他拉了起來,他才睜開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而且總要說:“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呀。這就算是我安寧、平靜的晚年了嗎。”于是就由兩個人攙扶著掙扎站起來,好不費力,仿佛自己對自己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還要她們一直扶到門口,這才揮揮手叫她們回去,獨自往前走,可是母親還是放下了針線活,妹妹也放下筆,追上去再攙他一把。
  在這個操勞過度疲倦不堪的家庭里,除了做絕對必需的事情以外,誰還有時間替格里高爾操心呢?家計日益窘迫;使女也給辭退了;一個蓬著滿頭白發(fā)高大瘦削的老媽子一早一晚來替他們做些粗活;其它的一切家務事就落在格里高爾母親的身上。此外,她還得做一大堆一大堆的針線活。連母親和妹妹以往每逢參加晚會和喜慶日子總要驕傲地戴上的那些首飾,也不得不變賣了,一天晚上,家里人都在討論賣得的價錢,格里高爾才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墒亲钍顾麄儽У木褪菦]法從與目前的景況不相稱的住所里遷出去,因為他們想不出有什么法子搬動格里高爾?墒歉窭锔郀柡苊靼,對他的考慮并不是妨礙搬家的主要原因,因為他們滿可以把他裝在一只大小合適的盒子里,只要留幾個通氣的孔眼就行了;他們徹底絕望了,還相信他們是注定了要交上這種所有親友都沒交過的厄運,這才是使他們沒有遷往他處的真正原因。世界上要求窮人的一切他們都已盡力做了:父親在銀行里給小職員賣早點,母親把自己的精力耗費在替陌生人縫內衣上,妹妹聽顧客的命令在柜臺后面急急地跑來跑去,超過這個界限就是他們力所不及的了。把父親送上了床,母親和妹妹就重新回進房間,他們總是放下手頭的工作,靠得緊緊地坐著,臉挨著臉,接著母親指指格里高爾的房門說:“把這扇門關上吧,葛蕾特。”于是他重新被關入黑暗中,而隔壁的兩個女人就涕泗交流起來,或是眼眶干枯地瞪著桌子;逢到這樣的時候,格里高爾背上的創(chuàng)傷總要又一次地使他感到疼痛難忍。
  不管是夜晚還是白天,格里高爾都幾乎不睡覺。有一個想法老是折磨他:下一次門再打開時他就要像過去那樣重新挑起一家的擔子了;隔了這么久以后,他腦子里又出現(xiàn)了老板、秘書主任、那些旅行推銷員和練習生的影子,他仿佛還看見了那個其蠢無比的聽差、兩三個在別的公司里做事的朋友、一個鄉(xiāng)村客棧里的侍女,這是個一閃即逝的甜蜜的回憶;還有一個女帽店里的出納,格里高爾殷勤地向她求過愛,但是讓人家捷足先登了——他們都出現(xiàn)了,另外還有些陌生的或他幾乎已經忘卻的人,但是他們非但不幫他和他家庭的忙,卻一個個都那么冷冰冰,格里高爾看到他們從眼前消失,心里只有感到高興。另外,有的時候,他沒有心思為家庭擔憂,卻因為家人那樣忽視自己而積了一肚子的火,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愛吃什么,卻打算闖進食物儲藏室去把本該屬于他份內的食物叼走。他妹妹再也不考慮拿什么他可能最愛吃的東西來喂他了,只是在早晨和中午上班以前匆匆忙忙地用腳把食物撥進來,手頭有什么就給他吃什么,到了晚上只是用掃帚一下子再把東西掃出去,也不管他是嘗了幾口呢,還是--這是最經常的情況--連動也沒有動。她現(xiàn)在總是在晚上給他打掃房間,她的打掃不能再草率了。墻上盡是一縷縷灰塵,到處都是成團的塵土和臟東西。起初格里高爾在妹妹要來的時候總待在特別骯臟的角落里,他的用意也算是以此責難她?墒羌词顾俣咨蠋讉星期也無法使她有所改進;她跟他一樣完全看得見這些塵土,可就是決心不管。不但如此,她新近脾氣還特別暴躁,這也不知怎的傳染給了全家人,這種脾氣使她認定自己是格里高爾房間唯一的管理人。他的母親有一回把他的房間徹底掃除了一番,其實不過是用了幾桶水罷了--房間的潮濕當然使格里高爾大為狼狽,他攤開身子陰郁地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fā)上--可是母親為這事也受了罪。那天晚上,妹妹剛察覺到他房間所發(fā)生的變化,就怒不可遏地沖進起坐室,而且不顧母親舉起雙手苦苦哀求,竟號啕大哭起來,她的父母--父親當然早就從椅子里驚醒站立起來了--最初只是無可奈何地愕然看著,接著也卷了進來;父親先是責怪右邊的母親,說打掃格里高爾的房間本來是女兒的事,她真是多管閑事;接著又尖聲地對左邊的女兒嚷叫,說以后再也不讓她去打掃格里高爾的房間了;而母親呢,卻想把父親拖到臥室里去,因為他已經激動得不能控制自己了;妹妹哭得渾身發(fā)抖,只管用她那小拳頭擂打桌子;格里高爾也氣得發(fā)出很響的嗤嗤聲,因為沒有人想起關上門,省得他看到這一場好戲,聽到這么些熱鬧。
  可是,即使妹妹因為一天工作下來疲累不堪,已經懶得像先前那樣去照顧格里高爾了,母親也沒有自己去管的必要,而格里高爾倒也根本不會給忽視,因為現(xiàn)在有那個老媽子了。這個老寡婦的結實精瘦的身體使她經受了漫長的一生中所有最最厲害的打擊,她根本不怕格里高爾。她有一次完全不是因為好奇,而純粹是出于偶然打開了他的房門,看到了格里高爾,格里高爾吃了一驚,便四處奔跑了起來,其實老媽子根本沒有追他,只是叉著手站在那兒罷了。從那時起,一早一晚,她總不忘記花上幾分鐘把他的房門打開一些來看看他。起先她還用自以為親熱的話招呼他,比如:“來呀,嗨,你這只老屎殼郎!”或者是:“瞧這老屎殼郎哪,嚇!”對于這樣的攀談格里高爾置之不理,只是一動不動地待在原處,就當那扇門根本沒有開。與其容許她興致一來就這樣無聊地滋擾自己,還不如命令她天天打掃他的房間呢,這粗老媽子!有一次,是在清晨--急驟的雨點敲打著窗玻璃,這大概是春天快來臨的征兆吧--她又來羅嗦了,格里高爾好不惱怒,就向她沖去,仿佛要咬她似的,雖然他的行動既緩慢又軟弱無力?墒悄莻老媽子非但不害怕,反而把剛好放在門旁的一張椅子高高舉起,她的嘴張得老大,顯然是要等椅子往格里高爾的背上砸去才會閉上。“你又不過來了嗎?”看到格里高爾掉過頭去,她一面問,一面鎮(zhèn)靜地把椅子放回墻角。
  格里高爾現(xiàn)在簡直不吃東西了。只有在他正好經過食物時才會咬上一口,作為消遣,每次都在嘴里嚼上一個小時,然后又重新吐掉。起初他還以為他不想吃是因為房間里凌亂不堪,使他心煩,可是他很快也就習慣了房間里的種種變化。家里人已經養(yǎng)成習慣,把別處放不下的東西都塞到這兒來,這些東西現(xiàn)在多得很,因為家里有一個房間租給了三個房客。這些一本正經的先生--他們三個全都蓄著大胡子,這是格里高爾有一次從門縫里看到的--什么都要井井有條,不光是他們的房間里得整齊,因為他們既然已經是這個家庭的一員了,他們就要求整個屋子所有的一切都得如此,特別是廚房。他們無法容忍多余的東西,更不要說臟東西了。此外,他們自己用得著的東西幾乎都帶來了。因此就有許多東西多了出來,賣出去既不值錢,扔掉也舍不得。這一切都千流歸大海,來到了格里高爾的房間。同樣,連煤灰箱和垃圾箱也來了。凡是暫時不用的東西都干脆給那老媽子扔了進來,她做什么都那么毛手毛腳;幸虧格里高爾往往只看見一只手扔進來一樣東西,也不管那是什么。她也許是想等到什么時機再把東西拿走吧,也許是想先堆起來再一起扔掉吧,可是實際上東西都是她扔在哪兒就在哪兒,除非格里高爾有時嫌礙路,把它推開一些,這樣做最初是出于必須,因為他無處可爬了,可是后來卻從中得到越來越多的樂趣,雖則在這樣的長途跋涉之后,由于悒郁和極度疲勞,他總要一動不動地一連躺上好幾個小時。
  由于房客們常常要在家里公用的起坐室里吃晚飯,有許多個夜晚房門都得關上,不過格里高爾很容易也就習慣了,因為晚上即使門開著他也根本不感興趣,只是躺在自己房間最黑暗的地方,家里人誰也不注意他。不過有一次老媽子把門開了一道縫,門始終微開著,連房客們進來吃飯點亮了燈的時候也是如此。他們大模大樣地坐在桌子的上首,在過去,這是父親、母親和格里高爾吃飯時坐的地方,三個人攤開餐巾,拿起了刀叉。立刻,母親出現(xiàn)在對面的門口,手里端了一盤肉,緊跟著她的是妹妹,拿的是一盤堆得高高的土豆。食物散發(fā)著濃密的水蒸氣。房客們把頭傴在他們前面的盤子上,仿佛在就餐之前要細細察看一番似的,真的,坐在當中像是權威人士的那一位,等肉放到碟子里就割了一塊下來,顯然是想看看夠不夠嫩,是否應該退給廚房。他作出滿意的樣子,焦急地在一旁看著的母親和妹妹這才舒暢地松了口氣,笑了起來。
  家里的人現(xiàn)在都到廚房去吃飯了。盡管如此,格里高爾的父親到廚房去以前總要先到起坐室來,手里拿著帽子,深深地鞠一躬,繞著桌子轉上一圈。房客們都站起來,胡子里含含糊糊地哼出一些聲音。父親走后,他們就簡直不發(fā)一聲地吃他們的飯。格里高爾自己也覺得奇怪,他竟能從飯桌上各種不同的聲音中分辨出他們的咀嚼聲,這聲音仿佛在向格里高爾示威:要吃東西就不能沒有牙齒,即使是最堅強的牙床,只要沒有牙齒,也算不了什么。“我餓壞了,”格里高爾悲哀地自言自語道,“可是又不能吃這種東西。這些房客拼命往自己肚子里塞,可是我卻快要餓死了!”
  就在這天晚上,廚房里傳來了小提琴的聲音--格里高爾蟄居以來,就不記得聽到過這種聲音。房客們已經用完晚餐了,坐在當中的那個拿出一份報紙,給另外兩個人一人一頁,這時他們都舒舒服服往后一靠,一面看報一面抽煙。小提琴一響他們就豎起耳朵,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走到前廳的門口,三個人擠成一堆,廚房里準是聽到了他們的動作聲,因為格里高爾的父親喊道:“拉小提琴妨礙你們嗎,先生們?可以馬上不拉的。”“沒有的事,”當中那個房客說,“能不能請小姐到我們這兒來,在這個房間里拉,這兒不是方便得多舒服得多嗎?”“噢,當然可以。”格里高爾的父親喊道,仿佛拉小提琴的是他似的。于是房客們就回進起坐室去等了。很快,格里高爾的父親端了琴架,母親拿了樂譜,妹妹挾著小提琴進來了。妹妹靜靜地作著一切準備;他的父母從來沒有出租過房間,因此過分看重了對房客的禮貌,都不敢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來了;父親靠在門上,右手插在號衣兩顆紐扣之間,紐扣全扣得整整齊齊的;有一位房客端了一把椅子請母親坐,他正好把椅子放在墻角邊,她也沒敢挪動椅子,就在墻角邊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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