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臨走的時候,伯父送我兩本書,一本是《表》,一本是《小約翰》。伯父已經去世多年了,這兩本書我還保存著。
有一次,在伯父家里,大伙兒圍著一張桌子吃晚飯。我望望爸爸的鼻子,又望望伯父的鼻子,說:“大伯,您和爸爸哪兒都像,就是有一點不像”。
“哪一點不像呢?”伯父轉過頭來,微笑著問我。他嘴里嚼著,嘴唇上的胡子跟著一動一動的。
“爸爸的鼻子又高又直,您的呢,又扁又平。”我望了他們半天才說。
“你不知道,”伯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著說,“我小的時候,鼻子跟你爸爸的一樣,也是又高又直的。”
“那怎么——”
“可是到了后來,碰了幾次壁,就把鼻子碰扁了。”
“碰壁?”我說,“您怎么會碰壁呢?是不是您走路不小心?”
“你想,四周圍黑洞洞的,還不容易碰壁嗎?”
“哦!”我恍然大悟,“墻壁當然比鼻子硬得多了,怪不得您把鼻子碰扁了。”
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一天黃昏,北風呼呼地怒號著,天色十分陰暗。街上的人都匆匆忙忙地趕著回家。爸爸媽媽拉著我的手,到伯父家去。走到離伯父家門口不遠的地方,看見一個拉黃包車的坐在地上呻吟,車子扔在一邊。
我們走過去,看見他兩只手捧著腳,腳上沒有穿鞋,地上淌了一攤血。他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爸爸問他。
“先生,”他那灰白的抽動著的嘴唇里發(fā)出低微的聲音,“沒留心,踩在碎玻璃上,玻璃片扎進腳心了。疼得厲害,回不了家啦!”
爸爸跑到伯父家里去,不一會兒,就和伯父拿了藥和紗布出來。他們把那個拉車的扶上車子,一個蹲著,一個半跪著,爸爸拿鑷子給那個拉車的夾出腳里的碎玻璃片,伯父拿硼酸水給他洗干凈。他們又給他敷上藥,扎好繃帶。
拉車的感激地說:“我家離這兒不遠,這就可以支持著回去了。兩位好心的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謝你們!”
伯父又掏出一些錢來給他,叫他在家里休養(yǎng)幾天,剩下的藥和繃帶也給了他。
天黑了,路燈發(fā)出微弱的光。我站在伯父家門口看著他們,突然感到深深的寒意,摸摸自己的鼻尖,冷得像冰,腳和手也有些麻木了。我想,這么冷的天,那個拉車的怎么能光著腳拉著車在路上跑呢?
伯父和爸爸回來的時候,我就問他們。伯父的回答我現(xiàn)在記不清了,只記得他的話很深奧,不容易懂。我抬起頭來,要求他給我詳細地解說。這時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見,而且現(xiàn)在也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的臉上不再有那種慈祥的愉快的表情了,變得那么嚴肅。他沒有回答我,只把他枯瘦的手按在我頭上,半天沒動,最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伯父逝世以后,我見到他家的女擁阿三。阿三是個工人的妻子,她丈夫失了業(yè),她愁得兩只眼睛起了蒙,看東西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像隔著霧似的。她跟我談起伯父生前的事。她說:“周先生病得那么厲害,還三更半夜地寫文章。有時候我聽著他一陣陣接連不斷地咳嗽,真替他難受。他對自己的病一點兒也不在乎,倒常常勸我多休息,不叫我干重活兒。”
的確,伯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為自己想得少,為別人想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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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周曄。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