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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在線閱讀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經(jīng)典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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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yuǎn)奏陽關(guān)曲 真幸事穩(wěn)抱小星禂(上)

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在鄧家莊給鄧九公祝壽,事畢便要告辭,他父女兩個是苦留不放。鄧九公并說要請老爺去登泰山望東海,這之后還要帶老爺?shù)揭粋地方去見一個人。

安老爺見他說得恁般鄭重,不禁要問,因問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東海,也就算得個大觀了,你還要我到個甚的地方,見個甚的人去?"

鄧九公道:"你別忙,等我先告訴你這個來歷。我這莊兒上有個寫字兒的性孔的,叫作孔繼遙,我們莊兒上大伙兒都叫他老遙。據(jù)這老遙自己說,他是孔圣人的嫡派子孫,合現(xiàn)在這個衍圣公還算得個近支兒的當(dāng)家子。聽他講究起孔圣人墳上那些古跡兒,廟里的那些古董兒來,那真比聽臺戲還熱鬧。他說這些地方兒他都到的了,就連衍圣公他也見得著。他兩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這肚子里斗大的字通共認(rèn)不上兩石,可瞎鬧這些作甚么!如今難得老弟你來了,你也是個閑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兩天,咱們就帶上那個老遙先生,逛了泰山、東海,回來再到孔陵、圣廟去瞧瞧,就拜拜那個衍圣公,你合他講說講說。你想這對你的胃脘不對?"

安老爺聽了,當(dāng)下只樂得手舞足蹈,說道:"九兄,你這話何不早說?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寫封家信回去,通知家里,我就耽擱幾天何妨!"他父女兩個見留得安老爺不走了,自是歡喜。當(dāng)下便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攜酒,怎的帶菜。

正在講得高興,只見褚一官忙碌碌從外面跑進(jìn)來,一直跑到安老爺跟前,請了個安,說道:"二叔大喜!"老爺忙問:"甚么事?"他道:"家里打發(fā)戴勤戴爺來了,說少大爺高升了,換上紅頂兒,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爺聽了,先就有些詫異,忙問他:"升了甚么官了?"褚一官道:"這個官名兒我學(xué)說不上來。戴爺在外頭解包袱拿家信呢,就進(jìn)來。"說著,早見華忠等一干人跟了戴勤進(jìn)來。

戴勤進(jìn)了屋子,匆匆的先見過鄧九公,轉(zhuǎn)身便給老爺請安叩喜。老爺此刻忙的不及問他別的,只問:"大爺?shù)降追帕松趺戳耍?quot;他先把手里那封信遞上去,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加了個副都統(tǒng)銜,放了烏里雅蘇臺的參贊大臣了。"安老爺聽得這句話,只"阿呀"一聲,登時滿臉煞白,兩手冰冷,渾身一個整顫兒,手里的那封信早顫的忒楞楞掉在地下,緊接著就雙手把腿一拍,說道:"完了!"鄧九公忙問:"老弟,你這是怎么說?"安老爺只搖搖頭,望空長吁了口氣,說道:"九兄,這話一言難盡,你我慢談!"

這個當(dāng)兒,葉通早把公子那封稟帖揀起來遞給老爺,拆開一看,見上面無非稟知這件事的原由,卻聲明其余不盡的話都等老爺回家面稟。老爺看完,把信交給葉通,便問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爺放下來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來的這日,奴才大爺還在海淀住著,不曾回家。大爺叫奴才就便請示老爺幾時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卻叫奴才回老爺,請老爺務(wù)必早些回家才好,正有許多事都等老爺回去請示定奪呢。"

安老爺點了點頭,說道:"這個自然。"因回頭向鄧九公道:"九兄,承你爺兒兩個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這樁意外的事來,其實不好耽擱了,我只此告辭,明日五鼓就走。"說著,便吩咐家人們?nèi)w著行李。鄧家父女見這光景,知是不好強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預(yù)備明早的上馬飯,給老爺送行。一時擺上酒來,老爺勉強坐下。

此時甚么叫作登泰山,望東海,拜孔陵,謁圣廟,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怎的個侍坐言志,老爺全顧不來了,只擎著杯酒,愁眉苦眼,一言不發(fā)的在坐上發(fā)愣。

列公,你看,這老頭兒這一愣,愣的好生叫人不解!我朝設(shè)立西北、西南兩路鎮(zhèn)守邊疆的這幾個要缺,每年到了換班的時候,凡如御前乾清門的那班東三省朋友,那個不羨慕這缺是個發(fā)財?shù)睦荆勘闶怯械全@罪的卿貳督撫,又那個不指望這途作個轉(zhuǎn)機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過一個四品國子監(jiān)祭酒,便加了個二品副都統(tǒng)銜,已經(jīng)算得個越級超升了。再講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貴重,只看外省有個經(jīng)費不繼,開起捐來,如那班坐擁厚資的府廳司道,合那班盤剝重利的洋商鹽商,都得花到上萬的銀子,才捐得這件東西到頭上。安公子一旦之間兩樁都得了,可不算得個意外的榮華,飛來的富貴么?怎的安老爺?shù)昧诉@個信息,不樂得眉開眼笑,倒愣到苦眼愁眉起來?這是個甚么道理?

從來各人的境遇有個不同,志向有個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個不同。這位老爺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輕,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養(yǎng)成那等個好兒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兩個好媳婦,才成果起這分好人家來。如今眼看著書香門第是接下去了,衣飯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個兒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著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圖利;他那分家計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溫飽,正用不著叫兒子到那等地方去死里求生。按安老爺此時的光景,正應(yīng)了"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的那兩句俗語,再不想憑空里無端的岔出這等個大岔兒來。這個岔兒一岔,在旁人說句不關(guān)痛癢的話,正道是"宦途無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不違性情上頭,就未免覺得兒女傷心,英雄短氣;至于那途路風(fēng)霜之苦,骨肉離別之難,還是他心里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時只管見安公子這等珊瑚其頂、孔雀其翎、猱獅其補、顯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覺這段人欲抵不過他那片天性去。一時早把他那一肚子書毒合半世的牢騷一股腦子都提起來,打成一團,結(jié)成一塊,再也化解不動,撕擄不開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著杯酒,一言不發(fā),愁眉苦眼的坐在那里發(fā)愣了。

那鄧九公是個熱腸子人,見安老爺這等樣子,一時測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里著急,又是替他難過。便不問長短,只就他那個見識,講了一大篇不入耳之談,從旁勸道:"老弟,你不是這么著。人生在世,坐官一場,不過是巴結(jié)戴上個紅頂子;養(yǎng)兒一場,也不過是指望兒子戴上個紅頂子。如今我們老賢侄這么個歲數(shù)兒,紅頂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說的:'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從這么起,幾天兒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么!這還不樂?怎么倒愁的這么個樣兒?真?zhèn)的,拿著你這么個人,不信會連這點理兒看不破嗎?"

他這套話一講,才正講得是安老爺心里那個皮面兒。老爺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憂患場中,有這等個向熱的人殷勤相勸,也自難得;待要合他談?wù)勛约哼@段心事,一時合他怎生談得明白?沒法,只就他嘴里的話,煉字煉句的煉成一句,合他說道:"看的破,忍不過。九兄,你只細(xì)細(xì)的體會我這六個字去,便曉得我心里的苦楚了。"鄧九公那個粗豪性兒,如何打得來這個悶葫蘆?他聽了這話,只擰著個眉,扎巴著兩只大眼睛,瞅著安老爺,看他那光景,一時比安老爺本人兒煩的還煩。

只這等呆呆的瞅了半日,忽然見他把胸脯子一挺,說道:"老弟,你這話我聽出來咧!放心,這樁事滿交給愚兄咧!世街上要朋友是管作甚么的!"安老爺此時才叫個"不勝詫異之至",忙問說:"九哥,這事你有甚么法子呀?"他道:"你聽阿!我這半天細(xì)咂你這句話的滋味兒,大似是叫我們老賢侄前回黑風(fēng)崗能仁寺那樁事把你的攢兒嚇細(xì)了,如今他走這蕩遠(yuǎn)道兒,你一定有個不放心,怕有個失閃兒。我有主意。"說著,揎拳擄袖的才要說他那個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兒,等我們家里先商量商量著。"說著,便大嚷著叫道:"姑爺、姑奶奶呢?"

褚大娘子正在套間里忙著打點東西,褚一官是在廂房里幫著捆箱子,聽得他家老爺子這聲嚷,忙的都跑了來了。鄧?yán)项^兒見他兩個來了,便道:"你們倆坐下,我有話說。"當(dāng)下便先合他女兒說道:"你干老兒現(xiàn)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點子不放心,他心里在這兒受著窄呢。照咱們這個樣兒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們要不給他冒股子勁,那還算交情了嗎?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爺保著他去走這蕩,倘或道兒上有個甚么事兒,到底有個仗膽兒的,也叫你干老兒放點兒心。姑奶奶,你想我這個主意怎么樣?"

安老爺一聽這話,心里暗笑說:"這老頭兒這才叫個'問官答花——驢唇不對馬嘴。'這與我的心事甚么相干?"忙說:"老兄,豈有你這樣年紀(jì)倒叫大姑爺遠(yuǎn)行之理!這事斷斷不可。"他道:"你別管。我們姑爺在家里也是白呆著,趁著我還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場中巴結(jié)巴結(jié),萬一遇著個機會,謀干個一官半職,也是件兩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別為難。"

這邊褚大娘子還沒開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實人,聽了便說:"罷了,老爺子,可是這話?也有你老人家養(yǎng)活了我半輩子,這會子瞧著你老這么大年紀(jì)了,我倒扔下,跑這么遠(yuǎn)去自己找官兒作的?真?zhèn)的,我也忒認(rèn)得官兒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沒有呢!"

褚大娘子的性情卻又合他丈夫不同,方才聽他父親一說,就早合了他的意思。你道為何?難道他果的看得他那個老玉那般重,看得他這個一官這般輕,無端的就肯叫他到烏里雅蘇臺給老玉保鏢去不成?非也。他是這兩年合安府上這陣走動,見安太太那等尊貴,金、玉姊妹那等富麗,他把個腳步眼界鬧高了,熱廝唿喇的,一心只想給他家一官大小也鬧個前程兒,他好借此作個官兒娘子。聽褚一官這等說,他便說道:"不是這么著。你聽我說,這件事不值甚么,家里有我呢。咱們索興把東莊兒的房子交給莊客們看著,我還搬回來跟老爺子住,早晚兒也好照應(yīng)。你只管干你的去,就留你在家里,也是'六枝兒癢癢兒——敷余著一個'。"說著,他倒站起來向安老爺拜了一拜,說道:"就是這么著了。只求你老人家把這話好好兒的替我托付托付我們老玉罷。我也不會花說柳說的,一句話,我就保他不撒謊、出苦力這兩條兒。要講本事呵,不是我過獎,他可'掛拉棗兒——有線(限)'。"

鄧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你這是何苦來!"因合安老爺說道:"老弟,這一來,你放了心了罷咧!再要不放心,我還有個人。我們那個大鐵錘陸老大,老弟你不也見過他嗎?你來的頭里,我原說叫他同女婿倆人接你去。沒得去,你就來了。如今我還打發(fā)他倆送你回京,就叫他倆去替我給我們老賢侄道喜。這事也得合我們老賢侄商量商量。"說罷,就回頭吩咐他女婿道:"姑爺,這話你明白了?你別為我耽誤了事。你瞧不得老頭子慶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還賞幾年子老米飯吃呢!你只管安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這話告訴陸老大。你倆也別累贅,連夜趕著收拾收拾,馬上捎上個小包袱子,明日就跟了走了。到京里,瞧光景是用得著你們用不著你們,果然用得著,你倆再回來取行李。多遠(yuǎn)兒呢,大概也還有這工夫。就這么辦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還有個東閃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卻是從來說一不二。如今兩下里一擠,他響也不敢響,只有一句一答應(yīng)的盡著答應(yīng),便出去找陸葆安收拾行李馬匹去了不提。

這里安老爺見他一家這等個至誠向熱,心下十分不安,覺得有褚、陸這等兩個人跟去,也像略為放心。一時倒覺不好推卻,只得應(yīng)允,轉(zhuǎn)向他父女稱謝了一番。當(dāng)下合鄧九公吃了幾杯,因是明日起早,飯罷便各各安置。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囑咐了他許多話,回到上房,合他家那位姨奶奶兩個張羅了這宗又打點那項,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

次早才交五鼓,安老爺合鄧九公早都起來,褚一官、陸葆安兩個已經(jīng)遍體行裝的上來伺候。鄧九公一見他兩個,便道:"可是我昨日還落了囑咐你們一句要緊的話。你倆這一去,見著少大爺,不比從前,可就得上臺唱起戲來了。見面得跪倒爬起,說話得'嗻兒''喳兒',還得照著督府衙門那些戈什哈[戈什哈:滿語,護衛(wèi)]的排場兒,稱他'大人',你們自己稱是'小的',那才是話呢。別說靠著我這個面子兒合你們倆腦袋上鈕子大的那個金頂兒,合人家套交情去,這出戲可就唱砸了。"二人聽了,只有連連答應(yīng)。當(dāng)下安老爺忙忙的一面吃些東西,一面催齊車馬,便辭了大家,帶同小程師爺、褚、陸兩個并一眾家丁上路。鄧九公一直送至岔道口,才合安老爺灑淚而別。按下這話不表。

如今話分兩頭,單表安公子。卻說安公子自從他家老爺前在山東去后,那一向適值國子監(jiān)衙門有幾件應(yīng)奏的事,他連次赴園都蒙召見。接著吏、兵等部有兩次奏派驗看揀選的差使,也都派得有他。因此就把這位小爺熱得十分高興。恰巧那個當(dāng)兒正出了個內(nèi)閣學(xué)士缺,祭酒的名次,題本里例得開列在前,他自己心里的紅算計:下次御門這個缺,八成兒可望。過了幾日,恰好衙門里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門辦事的鈔來,他算了算,這日正是國子監(jiān)值日,因是御門的時刻比尋常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候御門事畢,一時一班卿相各歸朝房。早聽得大家在那里紛紛議論,說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這回的閣學(xué)缺放了乾清門翰詹班,又過了一個缺了。他這才知這個缺不曾放著他,得失之常,一時心里倒也不覺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來了,叫起兒的單子也下來了,他見不曾叫著,便同了一眾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飯。將吃完飯,只見一個軍機蘇拉[蘇拉:滿語,閑散人。此指廷中擔(dān)任勤務(wù)的小太監(jiān)]進(jìn)來,向他說:"烏大人打發(fā)蘇拉出來,叫回大人,吃完了飯別散,請到烏大人園子里去,有話說。"原來那時烏克齋已經(jīng)進(jìn)了軍機。

安公子聽得老師叫,便忙忙的催著家人吃了飯,辭了褚同寅,到老師園子而來。將進(jìn)門,恰好烏大人也散朝回來,一見他便滿臉是笑,卻又皺著雙眉說了句:"恭喜,放了這等一個美缺。"安公子還只當(dāng)是今日這個閣學(xué)缺倒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應(yīng)了一聲:"是。"烏大人見他還沒事人兒似的,便問:"難道你沒得信么?"他這才問老師說:"門生沒得甚么信。"

烏大人道:"我的爺,你賞了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臺的參贊了。"只這一句,安公子但覺頂門上轟的一聲,那個心不住的往上亂迸,要不是氣噪擋住,險些兒不曾進(jìn)出口來。登時臉上的氣色大變,那神情兒不止像在悅來店見了十三妹的樣子,竟有些像在能仁寺撞著那個和尚的樣子!

烏大人見他如此,說道:"你先別慌,咱們到里頭去說。"

說著,一把拉住他,進(jìn)了兩重門,一路過假山,度小橋,繞竹林,穿花徑,來到一處三間小小的精致書房里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來。這位爺此時莫講想升閣學(xué),連生日都嚇忘了!

但聽他老師向他說道:"龍媒,昔人有云:'讀萬卷書,不可不行萬里路。'如你這等英年,正是為國宣力的時候,作這蕩壯游也好。只是這條路你走著卻大不相宜,便怎么好?然雖如此,圣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賢弟,你倒不可亂了方寸,努力為之。"安公子這才定了定神,問道:"只不知門生怎的忽然有這番意外的更調(diào)?不敢請示老師,上頭提到放門生這個缺,彼時是怎樣個神情?"烏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

向來放個要緊些的缺,軍機見面時候,上頭總有個斟酌。今日烏里雅蘇臺這件四百里報缺的折子,是軍機見面下來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來就夾下個朱筆條子來,放了你了。"

安公子聽了,便站起來說道:"這實是格外天恩。門生的家事,老師盡知,這個缺門生怎的個去法?怎生還得求老師栽培門生,想個方法挽回這事才好!"說著,便淚如雨下。烏大人也嘆息一聲,道:"龍媒,這個何消你說!但是此時已有成命,如何挽得的回來,只好看機會罷,如今且自預(yù)備明日謝恩要緊。你的謝恩折子,我已經(jīng)叫我們軍機處的朋友們給你辦妥當(dāng)了,明早并且就是他們替你遞。你可想著給他們道乏。"說著,便叫:"來個人兒呀。"

當(dāng)下見個小廝答應(yīng)著進(jìn)來,烏大人道:"你把大爺?shù)拿弊幽眠M(jìn)去,告訴太太,找找我從前戴過的亮藍(lán)頂兒,大約還有,就把我那個白玉喜字翎管兒解下來,再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無論叫那個姨奶奶給拴好了拿出來罷。"好個小廝去了一刻,一時拴得停當(dāng),托出來。烏大人接過去,又給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謝了一謝,這才想起見師母來。只見烏大人扭了扭頭,臉上帶著些煩煩兒的,說道:"師母又犯了肝氣疼了。"

當(dāng)下安公子只覺心里還有許多話要說,無奈他只坐了這一刻的工夫,便見他老師那里住了這部里畫稿,便是那衙門請看折子;才得某營請示挑缺,又是某旗來文打到;接著便是造辦處請看交辦的活計樣子,翰林院來請閱撰文;還有某老師交題的手卷,某同年求寫的對聯(lián);此外并說有三五起門生故舊從清早就來了,卻在外書房等著求見。安公子見老師實在公忙的很,不好再往下絮煩,只得告辭。一路回到下處,便忙著打發(fā)小廝回家回明太太,并叫戴勤來,打發(fā)他上山東稟知老爺,忙了半日。一宿無話。

次日,起早上去謝恩,頭起兒就叫的是他。及至進(jìn)去,碰頭謝了恩,圣人開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記得他是某科從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點的探花,跟著降了幾句溫諭,仍叫第二日遞牌子。一時軍機大人下來,他迎上去見。大家又給他道喜,說:"你見面甚妥,有旨意賞加了副都統(tǒng)銜了。等述下旨來,換了頂子,明日還得預(yù)備謝恩。"這位爺經(jīng)這等一提,又提的有些熱起來。

列公,你看人生在世,不過如此。無非是被名利賺,被聲色賺,被玩好賺,否則便是被詩書賺,被林泉賺,被佛老賺,自己卻又把好勝、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賺,一直賺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只當(dāng)不起一切不來賺他,他便想上賺也無處可上,那便熱不來了。安公子此時才遇著些小的一個釘子碰碰,此后正有偌大的一把棗兒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熱?

閑話休提,話轉(zhuǎn)三叉,踅回來再講安太太。講到安太太這面,這件事真好比風(fēng)中攪雪,這回書又不免節(jié)外生枝。列公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閑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風(fēng)掃雪,逗節(jié)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卻說安公子赴園這日,太太見老爺、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兩日張親家太太又在家里害暴發(fā)火眼,那個長姐兒又兒犯了他月月肚子疼的那個病。太太吃過早飯無事,便合舅太太帶了兩個媳婦四家斗牌?纯炊返缴挝缫院,忽見張進(jìn)寶帶了公子一個跟班的小廝,叫四喜兒進(jìn)來,回說:"奴才大爺從園子里打發(fā)人來回太太,說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臺的參贊大臣了。"安太太聽了,只唬得扔下牌,"啊"的一聲。舅太太接著也道:"噯喲,這是怎么說!"金、玉姊妹兩個里頭,那何玉鳳聽了"烏里雅蘇臺"五個字,耳朵里還許有個影子,只在那里愣愣兒的聽;到了張金鳳,更不知這是山南海北,還道:"怎么也沒個報喜的來呀?"

安太太此時是已經(jīng)嚇得懵住了,只問著舅太太說:"這烏里雅蘇臺可是那兒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呢?家里四大爺當(dāng)日不是到過這個地方兒嗎!"安太太這才想起來,說道:"噯喲,天爺!怎么把我的孩子弄到這個地方兒去了呢!再說,他好好兒的作著個文官兒,怎么又給個轄呢?這不頂發(fā)了他了嗎!這可坑死我了!"說著,便眼淚婆娑的抽搭起來。

金、玉姊妹見婆婆這個樣子,也由不得跟著要哭。舅太太忙勸道:"你們娘兒三個且別盡管哭哇,到底問問那個小子,怎么就會出了這么個岔兒?再外甥打發(fā)他來,還有甚么說的呀?"他只管是這等勸著,他卻也在那里拿著小手巾兒擦眼淚。

安太太這才詳細(xì)問了問那個小廝。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辦折子,預(yù)備明日謝恩,不得回來,并叫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東去見老爺,以至大爺還說叫告訴二位奶奶再打點幾件衣裳叫他帶回海淀去的話,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傳戴勤,一面便叫金、玉姊妹兩個回家去打點衣裳。一時戴勤來了,四喜兒取的衣裳包袱也領(lǐng)下來了,太太便吩咐他兩個:"快去罷。"并說:"告訴大爺,明日謝下恩來,沒事務(wù)必就回家來見見我。"

二人領(lǐng)命去后,金、玉姊妹兩個依就過上房來。安太太見他姊妹一個哭的眼睛紅紅兒的,一個還不住的在那里擦眼淚,自己不禁又傷起心來。舅太太又說道:"姑太太,你別盡著這么著,外甥是說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兩三年的工夫也就回來了。再說,大喜的事,這么哭眼抹淚的,是為甚么呢!"

安太太未曾說話,先長出一口氣,說道:"噯!大姐姐,你那里知道我這心里的苦楚!你沒見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兒,把個心傷透了。平日我們說起閑話兒來,我只說了句'咱們這就等跟著小子到外頭享福去罷',你聽他這話么,頭一句就是'那可斷斷使不得'!他說:'一個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兒子成了名了,出力報國是兒子的事,這不是老子跟在里頭攪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頭,憑是自己怎么謹(jǐn)慎,只衙門多著個老太爺,便帶累的了兒子的官聲。'大姐姐,你只聽這話,別說是烏里雅蘇臺,無論甚么地方,還想他肯跟出小子去嗎?他一個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這個玉格我倒舍得。甚么原故呢?一則呢,小子也這么大了;再說,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說不給皇上家出苦力嗎?就只我這倆媳婦兒,熱廝忽喇兒的,一時都離開我,我倒有點兒怪舍不得的。"說著又哭了,招的兩個媳婦益發(fā)哭個不住。

舅太太是個爽快人,看了這樣子,便道:"你們娘兒們不是這么個鬧法兒!你們家這不現(xiàn)放著倆媳婦兒呢嗎,留一個,去一個,一樁事不就結(jié)了?也有娘兒三個盡著這么圍著哭的?難道哭會子就算不上烏里雅蘇臺了罷?"安太太那片疼兒女的心腸,是既不愿意自己離開兩個媳婦兒,又不愿意倆媳婦之中有一個離開兒子,聽了這話,只是搖頭。

不想這話倒正合了金、玉姊妹兩個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他兩個這陣為難,一層為著不忍看著夫婿遠(yuǎn)行,一層也正為著不忍離開婆婆左右,并且兩個人肚子里還各各的有一樁說不出口來的事。一時聽了舅太太這話,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這話也說的是。那么著,我就在家里服侍婆婆,叫我妹妹跟了他去。"張姑娘道:"自然還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點本事兒,道兒上走著還便利些兒。這么大遠(yuǎn)的個道兒,再帶上這么個我,越發(fā)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聽他這話說得近理,一時找不出句話來駁他,急的肚里的那句話可就裝不住了,只見他把臉一紅,低著頭說道:"瞧這妹妹!你難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車嗎?"安太太聽了這話,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兒抱孫子了,才覺有些歡喜。將要問他,張姑娘肚子里的那句話也裝不住了,說:"姐姐這話!姐姐坐不得車,難道我又坐得車嗎?"

列公,你看,這等一個"扛七個打八個"的何玉鳳,"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的張金鳳,這么句"嫁而后養(yǎng)"的話,會鬧得嘴里受了窄,直挨到這個分際,還是繞了這半天的彎兒,借你口中言,傳我心腹事,話擠話,兩下里對擠,才把句話擠出來!

安太太聽得倆媳婦一時都遇了喜,滿心歡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說道:"你瞧瞧!你們這倆人,也有這么個大喜的信兒會憋著不早告訴我一聲兒,直到這時候,憋得十分十沿兒了才說出來的?"說著,這才問:"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倆嬤嬤說:"這倆老東西,怎么也不先透給我個信兒呢!"當(dāng)下便要叫來發(fā)作他兩個幾句。何小姐是怕他兩個得不是,忙說:"他們上月就要上來回婆婆的。我合妹妹商量,想著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興等過些日子再說罷;誰知這個月倆人又都……"說到這里,臉一紅,只瞅著張姑娘笑。張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過臉去暗笑。安太太此時樂得只不錯眼珠兒的望著他兩個。又囑咐說:"這可得小心點兒。第一不許冷的熱的胡吃,輕的重的混動,走道兒總叫個人兒招呼著點兒,倒得;顒踊顒。"

正囑咐著,只聽舅太太合他兩個說道:"怪事!你們兩有個甚么事兒從沒瞞過我,怎么這件事兩人都嘴嚴(yán)的這個分兒上呢!"安太太也說道:"倆媳婦兒呢,還罷了,還說臉上有個下不來。我只可笑我們玉格這個傻哥兒,眼看著這就要作哥兒的爹了,也這么傻頭傻腦的不言語一聲兒!"正在一頭笑著,忽然又把眉一,就說:"站。∠葎e樂大發(fā)了!這一來,咱們娘兒們不是都去不成了么?把我們這個傻哥兒一個人兒扔在口外去,可交給誰呀?這事情可不是更累贅了嗎?"說罷,只皺了眉歪著頭兒在那里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說道:"這可也就講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罷!只求大姐姐合張親家母在家里好好的給我招呼著我這倆媳婦兒!"金、玉姊妹兩個聽得依然得離開婆婆,更是不愿意。才要說話,早聽舅太太嚷起來了,說道:"喂!姑太太,你這是甚么話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護著外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合你們那個老爺怎么過得到一塊子呀?"他婆媳一想,這話果然行不去,一為難,重新又哭起來。

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說:"姑太太,你們娘兒三個這哭的可實在揉人的腸子!這么著,我合姑太太倒個過兒,姑太太在家里招呼媳婦,我跟了外甥去,這放心不放心呢?"

安太太道:"也有這么大遠(yuǎn)的道兒,怪冷的地方兒,叫大姐姐你跟了去受罪,我們倒在家里舒服的?"舅太太道:"這也叫作沒法兒了哇!"安太太見他一副正經(jīng)面孔,便問:"大姐姐,你這說的是真話呀?"舅太太道:"可不真話!姑太太只想,你我這個樣兒的骨肉至親,誰沒用著誰的地方兒?再說這個孩子,我也疼他。講到我了,又是個一身無掛礙的人,別說烏里雅蘇臺呀,就叫我照唐僧那么個模樣兒,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經(jīng)》,我也去了!這又有甚么要緊的!"安太太見他這等關(guān)切,說:"真要這么著,我就先給姐姐磕頭。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說著站起來,跪下就要行禮。倆媳婦一見,連忙也跟著婆婆跪下;诺脗舅太太連忙也跪下,攙住安太太說:"妹妹,你這是怎么說?"說著,他也哭了。

列公,你看只安太太這一拜,叫普天下作兒女的看著好不難過!才知老家兒待兒女這條心,真真不是視膳問安、昏定晨省就答報得來的!

卻說舅太太攙住安太太,又忙著拉起金、玉姊妹來,他姑嫂兩個一齊歸坐。安太太心里這才略略的放寬了些,叫丫頭裝了袋煙來吃。吃著煙兒,忽然的又自言自語的說:"這還不妥當(dāng)。"因合舅太太道:"這一來,玉格他這個外場兒我算放了心了,他那貼身兒的事情可叫我怎么好哇?"舅太太問道:"姑太太說的,怎么叫個外場兒,又怎么叫個貼身兒呀?"安太太道:"類如他到了衙門里,過起日子來,凡是出入的銀錢,嚴(yán)謹(jǐn)個里外,甚至穿件衣裳的厚薄,吃個東西的冷熱,這些事情都算個外場兒。如今我們娘兒們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這一蕩,好極了,我也不說甚么了。講到他貼身兒的事,倆媳婦此刻既不能去,就說等分娩了,隨后再打發(fā)一個去,這也不是甚么一個半個月的事。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給他梳梳辮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掖掖蓋蓋這些事,無論大姐姐你怎么疼他,這也不是驚動得舅母的。

難道說一個娶了媳婦兒的人了,還叫他那個嬤嬤媽跟在屋里服侍他不成?你說這可不是叫人沒法兒的事嗎?"這話舅太太卻不好出主意了,只說了句:"有日子呢罷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這個當(dāng)兒,這老姑嫂兩個只顧在這邊兒悄悄兒的說,那小姊妹兩個卻在那邊兒靜靜兒的聽。聽來聽去,也不知那句話碰在他兩個心坎兒上了,只見何小姐兩眼睛一積伶,便笑著在張姑娘耳邊嘁喳了兩句。不聽得張姑娘說些甚么,卻只見他不住的笑著點頭兒。恰好安太太合舅太太說完了這話,又回過頭來問著他兩個說:"你們倆白想想,我這話慮的是不是?"不承望這一回頭,一眼正看見倆人在那里打梯己的神情兒,因說道:"你們倆有甚么主意,也只管說出來,咱們娘兒們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嗎?"

何小姐聽婆婆如此說,將要說話,又望著張姑娘向外間努了個嘴兒,那光景像是叫他瞧瞧外間兒有人沒有。緊接著張姑娘走到屋門旁邊兒,探著身子望外瞧了瞧,回頭只笑著合何小姐擺手兒,那神情像是告訴他外間兒沒人。你道安太太家許多丫鬟仆婦,外間兒怎得會一時沒人?原來他家的規(guī)矩,凡是婆兒媳婦們,無事都在廊下聽差。其余的丫頭們,一個長姑娘不在上屋里,早一邊兒說笑的說笑、淘氣的淘氣去了,因此一時無人。

金、玉姊妹見沒人在外間,他兩個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卻有個主意,這話倒不因著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才說起。自從今年來,見他的差使?jié)u漸兒的多起來了,往往一進(jìn)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著,媳婦兩個又不好怪厭氣的一蕩一蕩的只是跟著來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給他弄個服侍的人,總沒得這個機會。如今他既出外,媳婦們兩個又一時不能同去,請示婆婆,趁這個當(dāng)兒給他弄個人跟了去,外頭又有舅母調(diào)理管教,這么著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聽了,先點了點頭兒,又搖了搖頭兒,沉吟了一刻才說道:"你們這么年輕輕兒的,心里就肯送到這件事上頭,難為你們倆。但是你們只知道說弄人,卻不知道這弄人的難講究。外頭叫媒人帶去,不知道個根底,只圖一時有個人使,腥的臭的弄到家來,那時候調(diào)理是別想調(diào)理的出來,打發(fā)是不好打發(fā)出去,不但你們倆得跟著糟心,連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斷乎使不得。這個樣兒的我看得多了。要說就咱們家里這幾個女孩子里頭給他挑一個罷,你們屋里那倆,還是兩個糊涂小孩子呢;我這兒的幾個里頭,不成個材料兒的不成材料兒,像個人兒的呢,又不合式。你們倆說,這會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兒給他現(xiàn)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婦們兩個心里可到瞧準(zhǔn)了一個,只沒敢合婆婆提到這里。"太太想了想,說道:"哦,我猜著了,你們準(zhǔn)是瞧上跟舅母那個丫頭的模樣兒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倆人還沒及答言,舅太太先搖頭兒說:"不是,倆外外姐姐知道他有人家兒了。"安太太納悶兒道:"這可罷了我了!你們瞧準(zhǔn)了的這個,可是誰呢?"

何小姐見問,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邊悄悄兒的回道:"媳婦們兩個才說相準(zhǔn)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長姐兒姑娘。這個人,要講他那點兒本事兒、活計兒,眼睛里的那點積伶兒,心里的那點遲急兒,以至他那個穩(wěn)重,那個干凈,都是婆婆這些年調(diào)理出來的,不用講了,最難得的是他那個性情兒。只婆婆止這么一個得力的人,別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這個頭,是個要緊的;再他又在上屋當(dāng)了這些年差了,可還不知媳婦們合婆婆討得討不得?因此心里只管相準(zhǔn)了,嘴里總沒敢提。"

太太才聽完這話,就笑道:"敢是你們倆想的也是他呀,這件事在我心里也不知過過多少過兒了。你們倆才慮的那兩層,倒都不要緊。打頭,如今我這兒拿拿放放的都是你們倆,真要到了沒人兒了,就叫你們倆打發(fā)我梳梳頭,又能甚么使不得的呢。再者,還有張進(jìn)寶的那個孫女兒招兒,合晉升的丫頭老兒,這倆如今也學(xué)著干上來了。到了別的事,我綽總兒合你們說這么句話罷:這丫頭自從十二歲上要到上屋里來,只那年你公公碰著還支使支使他,到了第二年,他留了頭了,連個溺盆子都不肯叫他拿,甚至洗個腳都不叫他在跟前,說他究竟是從小兒跟過孩子的丫頭。你就知道你這位公公拘泥到甚么分兒上,別的話更不用深分講了。至于你們方才說的他那幾宗兒好處,倒也不是假話。這件事照這么辦,我心里也盡有,只我心里還有好些為難。這個人得這么個歸著,也算我不委屈他。只是我這位梅香,他還有他娘的多少累贅,不然我方才為甚么說家里挑不出個合式的來呢!這話咱們娘兒們還得從長商量。頭一件,我覺著他只管說還大大方方兒的,不貧不下流,只是到底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第二件,他空有那么個模樣兒身段兒,我只說他那肉皮兒太黑翠兒似的,可怎么配得上我那個白小子呢?第三件,他比玉格兒大著好兩歲呢,要開了臉,顯著像個嬤嬤嫂子似的!這是我心里的三宗不足處。就讓都合式,沒這三宗不足,你們只說這件事要合你公公這么一商量,能行不能行?"

舅太太接口就說:"姑太太,你才說道那三層呀,依我說都沒甚么的。眼下只要外甥兒出去有個得力的人扶侍他,苗點兒就苗點兒,黑點兒就黑點兒,大點兒就大點兒,那都不打緊。說一定要等著合你們老爺商量,他那個脾氣兒,只怕吃個雞蛋還得挑四楞兒的呢!那可怎么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這句話,究竟還說可以想方法兒商量著碰去。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這個長姐兒是在我跟前告了老,永遠(yuǎn)不出嫁的了。他說他等服侍著我歸了西,他還給我當(dāng)女童兒去呢!你說這時候要合他說,這個怎么說得清楚?"

舅太太道:"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個影兒啊?"

張姑娘道:"就是我過來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園里住的那一程子的事么,那時候還有他媽呢。我婆婆一進(jìn)城就說他大了,叫他媽上緊給他找個人家兒。后來說了一家子,他媽不是還帶了那個小子來請我婆婆相看來著么?"張姑娘將說到這里,安太太說:"虧是有個對證在跟前兒,不然叫你這一掰文兒,倒像我這里照著說評書也似的,現(xiàn)抓了這么句話造謠言呢。"

因接著張姑娘方才的話說道:"我還記得他媽說,那個小子是給那一個鹽政鈔官坐京的一個家人——叫作甚么東西——的個兒子,家里很過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長得渾頭渾腦的,就只臉上有點子麻子。我想著一個小子罷咧,怕甚么呢,就告訴他媽,等定個日子叫他們相看丫頭來罷。誰知他媽給他說這個人家兒沒合他提過,他這天知道了,合他媽叨叨了倒有幾車話,只說他媽怎么沒良心了,又是怎么'主兒打毛團子似的掇弄到這么大,也不管主兒跟前有人使沒人使,這會子你們只圖找財主親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連數(shù)落帶發(fā)作的就哭鬧成一處。把他媽鬧得沒法兒了,說:'你就不肯出去,也讓我回太太一句去呀。'他也不理他媽,就跑了來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兩行淚的哭了個不了,就說了方才我講的他那套糊涂話,還說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別想他離開我咧!大姐姐,你說這是他娘的苗子不是!"

舅太太聽了,只抿著嘴兒笑,說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這件事呀!我只說句公道話,這固然是這丫頭的良心,也是你素來帶他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們那個丫鬟可心高志大呀!素來就講究個拿身分,好體面,愛鬧個酸款兒,你安知他不是跟著你這么女孩兒似的養(yǎng)活慣了,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個蠢頭笨腦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姊妹聽了這話,齊聲說:"舅母這話說得是極了。再還有一說,人第一難得是彼此知道個性情兒,他又正是從小兒合玉郎一塊兒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說:"好哇,就是這話了!這話我可是白說,主意還得姑太太自己拿。"

這位老太太心里本正在又是疼兒子,怕他沒人;又是疼丫頭,怕他失所。一時聽了這套有成無破的話,想著這件一舉三得的事,就把他們那位老爺是怎么個難說話也忘了,不由得說道:"你們娘兒三個這話也說得是,就是這么著。"才說了這句,下文還沒說出來,金、玉姊妹兩個見婆婆應(yīng)了,樂得忙著跪下就磕頭。安太太笑道:"咧!你們倆先別磕頭啊,知道我這個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

這里正說得熱鬧,何小姐積伶,一閃身子,早從玻璃里看見那個長姐兒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東游廊門,從臺階底下慢慢兒的往上屋走了來。何小姐便合太太擺手兒。太太看見,悄悄兒道:"別提了,看他聽見。"又合金、玉姊妹道:"這話就只咱們娘兒四個知道,別人跟前一個字兒別露。就是玉格兒回來,也先不用告訴他。"當(dāng)下大家便將這話掩住不提。

且住!長姐兒他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養(yǎng)病,怎的又得出來?既得出來,大爺這么個驚天動地的人出了這么個驚天動地的岔兒,遍地又都是他的耳報神,他豈有不知道之理?

怎的又直到此時才出來呢?其中有個原故。原來他方才正合著桃仁杏花引子服了一丸子烏金丸,躺在他屋里就滲著了。他這一滲著,那班小丫頭子誰也不敢驚動他。直等他一覺睡醒了,還是那個小喜兒跑了去,告訴他說:"長姑姑,大爺要出外了。"只這一句,他也不及問究竟是上那兒去,立刻就唬了一身冷汗,緊接著肚子擰著一陣疼。不想氣隨著汗一開化,血隨著氣一流通,行動了行動,肚子疼倒好了些。轉(zhuǎn)念想到:"大爺這一出去,老爺、太太自然斷沒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兒,還怕我不跟到那兒嗎?"心里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兒,扎掙著出來。將進(jìn)門,安太太還生恐他聽見些甚么跑了來了,便先問:"你好了嗎?怎么又跑出來了?"

他道:"奴才聽說大爺要出外了,奴才想起來太太從前走長道兒的那些薄底兒鞋呀,風(fēng)領(lǐng)兒斗篷呵,還都得早些兒拿出來瞧瞧呢。再還有小煙袋兒咧,吃食盒兒咧,以至那個關(guān)防盆兒這些東西,也還不記得在那兒擱著呢。趁著老爺沒回來,明兒個趁早兒慢慢兒的找找,也省得臨期忙。"安太太道:"那兒呢,咱們走還早呢!你先裝袋煙我吃罷。"他便去裝煙不提。

到了次日,安太太從吃早飯起就盼公子,不見回來,忽然聽得門上一陣吵吵,便有家人來回說:"大爺賞加了副都統(tǒng)銜了。"安太太聽得兒子換上紅頂兒了,略有喜色。只想著他明日還得謝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來了。

那知安公子豈止次日不得回來,只從那日起,便一連召見了八九次,這才有旨意賞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當(dāng)日歸著了歸著,次日起了個大早,才回到莊園。合太太一見面兒,娘兒倆先哭了個事不有余。大家勸住,他便忙著到祠堂行禮。

才把家庭這點兒禮節(jié)完了,外頭便回:"吳侍郎來拜。"又是位老師,不好不見,接著就是三四起人來,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里換了換衣裳,一切沒得閑談。

只見上屋里一個小丫頭跑來說:"太太叫大爺。戴勤回來了。"公子合金、玉姊妹連忙過去,見戴勤正在那里回太太話,說:"老爺昨日住常新店,叫奴才連夜趕回來,告訴大爺不必遠(yuǎn)接,只在家候著。老爺今日走得早,大約晌午前后就可到家。"公子聽了,重新去冠帶好了,去到外面伺候。遲了一刻,便見隨緣兒先趕回來,回說:"老爺快到了。"少時,老爺來到家門,公子迎了幾步,便在車旁跪接。老爺在車上見他頭上頂嵌珊瑚,冠飄翡翠,面上卻也喜歡,心里卻不免十分難過。你看這老頭兒好扎掙勁,先在車?yán)稂c頭,說了句:"起來。"

下了車,便說道:"不想你竟也巴結(jié)到個二品大員,趕上爺爺了,比我強。這才不枉我教養(yǎng)你一場!有話到里頭說去罷。"

公子也明知這是他父親安慰他的話,只得陪笑答應(yīng)。這種笑,那臉上的神氣卻比哭還疼。

這個當(dāng)兒,便見褚一官、陸葆安兩個過來謁見。他兩個果然就照著鄧九公的話,立刻跪倒請安,口稱"大人"。安公子雖說一時不好直受不辭,但是一個欽命二品大員,正合著"三命而不齒",體制所在,也不便過于合他兩個紆尊降貴,只含笑拱了拱手,說了句:"路上辛苦。"便隨了老爺一路進(jìn)來。

一時,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爺,跟去的家人又叩見公子。

正亂著,張親家老爺合老程師爺也迎出來。老爺應(yīng)酬了兩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陸兩個。自己進(jìn)了二門,便見太太帶了兩個媳婦接到當(dāng)院子里來。倆媳婦連著請過安,安老夫妻兩個還按著那老年的舊牌子兒,彼此拉了個手兒。那班仆婦丫鬟卻遠(yuǎn)遠(yuǎn)的排在那邊跪,安老爺都不及招呼,見舅太太在廊下候著,便忙著上前彼此問過好,談了兩句一路風(fēng)塵的話,又問:"親家太太怎的不見?"張姑娘代說明了原故。老爺一路進(jìn)房子坐下,當(dāng)下公子行過禮,媳婦便倒上茶來。

此時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爺這一到家,為著公子出口,定有一番傷感,大家都提著全副精神應(yīng)酬老爺?戳丝,老爺依舊是平日那個安祥樣子,只不過問了問公子奏對的光景,毫不露些張皇煩惱。公子此刻卻是有些耐不得了。原來他自放下來那日起,凡是此番該是從家里怎的起身,到那里怎的辦事,這些事,一時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點家事,幾個親丁,心里盤算了迨有萬轉(zhuǎn)千回,總盤不出個定見來。第一件為難的是這等遠(yuǎn)路不好請著父母同行;待說把他兩個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養(yǎng),又慮到任上內(nèi)里無人,不成個局面;否則兩個之中酌量留下一個,偏又兩個一齊有了喜了,不便遠(yuǎn)行;便是他兩個有喜的這節(jié),也還不曾稟過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這話合金、玉姊妹私下計議一番,先討太太個示下,然后等老爺回家再定,不想一進(jìn)門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爺早回來了。他此時見了老爺,只覺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只得回道:"兒子受父母的教養(yǎng),正想巴結(jié)個升途,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幾年,不想忽然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實在不得主意。"說著,又行了個家庭禮兒,屈了一膝,說:"請父親教導(dǎo)。"他那眼淚卻是掌不住了。

只聽安老爺"嗯"了一聲,說道:"怎的叫個'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我以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為'意外'者,只不過覺道你從祭酒得了個侍衛(wèi),不曾放得試差學(xué)政耳。卻不道這等地方不用世家旗人去,卻用甚么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這等輕年新進(jìn),又用甚么人去?且無論文章華國,戎馬防邊,其為報效一也。便說不然,大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條'意外的岔路'?順天聽命,安知非福?你說討我的教導(dǎo),我平日合你講起話來,言必稱周、孔,不知者鮮不以為我立論過迂,課子過嚴(yán),可知為子為臣立身植品的大經(jīng)都不外此。那烏里雅蘇臺雖是個邊地,參贊大臣雖是個遠(yuǎn)臣,大約也出不了周、孔的道理。至于你此行,我家現(xiàn)有的是錢,用多少盡你用,只不可看得銀錢如土;有的是人,帶那個盡你帶,只不必鬧得仆從如云。講到眷口,兩個媳婦不消說是合你同行了,太太要果然母子姑媳一時難離,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們作個守門的老叟,料想還不誤事。"安老爺只管講了這半日話,這段話卻是拈著幾根胡子閉著一雙眼睛講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睜眼,那副眼淚也就掌不住了!

舅太太見安老爺這樣子,便點點頭,悄合安太太道:"這一當(dāng)家,你們這個家可就當(dāng)成個家模樣兒了。"便聽安太太合老爺說道:"依我想,這件事不必定忙在這一時,玉格起身盡有日子呢。老爺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兒。索興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誰該去呀誰不該去呀,誰能去呀誰不能去呀,再定規(guī)不遲。要說請老爺一個人兒在家里,我就跟出他們?nèi),也斷沒那么個理。我不出去,又怕這倆媳婦兒萬一在外頭一時有個甚么喜信兒,沒個正經(jīng)人兒招呼他們。我的意思,還是請大姐姐替我們辛苦這蕩。"

老爺還沒聽完這話,便道:"阿!一個何家媳婦已經(jīng)勞舅太太辛苦那場,此時這等遠(yuǎn)行,卻怎的好又去起動?"舅太太說:"噯喲!不用姑老爺這么操心了,姑太太早合我說明白了。我左右是個沒事的人,樂得跟他們出去逛逛呢!"

老爺見舅太太這等爽快向熱,心下大悅,連忙打了一躬,說:"這個全仗舅母格外費心!"舅太太被安老爺累贅的不耐煩,他便站起身來,也學(xué)安老爺那個至誠樣子,還了他一躬,口里說道:"這個,愚嫂當(dāng)?shù)眯ЯΑ?quot;他打完了這躬,又望著大家道:"你們瞧,這那兒犯得上鬧到這步田地!"惹得大家無不掩口而笑。

卻說安公子方才聽老爺那等吩咐,正想把金、玉姊妹現(xiàn)在有喜,并自己打算不帶家眷留他兩個在家侍奉的話回明,聽太太說了句"老爺才得到家,先請歇歇兒",便不好只管煩瑣。

如今卻又見他母親給請了舅母同去,心里一想,這一來,弄得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益發(fā)不便了,登時方寸的章法大亂。他卻那里曉得人家娘兒三個早把計議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了呢!

偏是這個當(dāng)兒,老爺又吩咐他鄧九公差褚、陸兩個來,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話,就叫他出去定奪行止,他無法,只得且去作這件事。

安老爺這里便合大家說了說路上的光景,講了講鄧九公那里的情由。緊接著行李車也到了,眾小廝忙著往里交東西,有的點交帶去的衣箱的,有的點交路上的用帳的,都在那里等著見長姐兒姑娘。此時只不見了長姐兒姑娘,你道她此刻又往那里去了?

書里交代過的,他原想著是大爺這番出外,大爺走到那兒太太跟到那兒,太太走到那兒他跟到那兒定了。不想方才聽得老爺一個不去,連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合公子竟要母子分飛,他也"謝三兒的窩窩——剩下了"。登時心火上攻,急了個紅頭漲臉,又犯了那年公子鄉(xiāng)試等榜、他等不著喜信兒頭暈的那個病了。連忙三步兩步跑到院子里,扶著柱子定了會兒神,立刻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肥了就有四指,那個領(lǐng)盤兒大了就有一圈兒,不差甚么連圍腰兒都要脫落下來了。他便合別的丫頭說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兒去。太太要問我,就答應(yīng)我作甚么去了。"說著,一路低著腦袋來到他屋里,抓了個小枕頭兒,支著耳跟臺子躺下,只把條小手巾兒蓋了臉,暗暗的垂淚。

他偏又頭兩天一時高興,作了個抽系兒的大紅氈子小煙荷包兒。這日早起,又托隨緣兒媳婦兒找人給安了根玉嘴兒湘妃竹桿兒的小煙袋兒,為的是上了路隨身帶著,上車下店使著方便。事有湊巧,恰恰的這么個當(dāng)兒,隨緣兒媳婦給他送了來。一進(jìn)門兒,見靜悄悄的沒個人聲兒,叫了一聲:"大姐姐。"他聽見有人叫他,這才扎掙著起來,問:"是誰呀?"

隨緣兒媳婦一見他這個樣兒,便問道:"大姐姐,你好好兒的,這是怎么了,哭的這么著?"他嘆了口氣,說道:"好妹妹,你那兒知道我心里的難受!你坐下,等我告訴你。你瞧,自從大爺這么一放下來,我就念佛說:'這可好了,我們太太要跟了大爺、大奶奶享福去了。'誰知叫這位老爺子這么一拆,給拆了個稀呼腦子爛。你說,這娘兒四位這一分手,大爺、大奶奶心里該怎么難受!太太心里該怎么難受!叫咱們這作奴才的旁邊瞅著肉燎不肉燎!再者,二位大奶奶素來待我的恩典,我們娘兒們怎么離得開!"說著,又把嘴撇的瓢兒似的。

隨緣兒媳婦明鏡兒也似的知道他姑娘合張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的嚴(yán),叫且不許聲張,此時是不敢合他露一個字。只說了句:"那兒呢,還有些日子呢!知道誰去誰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這么個樣兒!"說完了,放下煙袋去了。

他把那根煙袋扔在一邊兒,躺下又睡,卻又睡不著,只一個人兒在他屋里坐著發(fā)愣。上屋這里只管一群人等著他交代東西,那班丫頭聽他方才說了那句話,又不敢去叫他。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看人一件件往里收。舅太太見這里亂烘烘的,他也回西耳房去。

安老爺見舅太太走了,這才要脫去行裝,換上便服。安老爺?shù)木心啵m換件衣裳,換雙靴子,都要回避媳婦進(jìn)套間兒去換的。只這個當(dāng)兒,老爺換著衣裳,一面合太太提起閑話兒來,說:"難得舅太太這等向熱,不辭辛苦。他小夫妻三個得這個人同去照應(yīng),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著一肚子的話,此時原不要忙著就說,因見老爺這句話是個機會,再看了看左右無人,只得兩個小丫頭子,便把那兩個小丫頭子也支使開,先給老爺一個高帽兒戴上,說道:"可不是,他自然也是看著老爺平日待他的好處。只是如今他只管肯去了,兩個媳婦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為甚么我方才說等慢慢兒商量呢?……"老爺忙問道:"他兩個怎的不好去?"

太太滿臉含春說道:"好叫老爺?shù)弥,倆媳婦兒都有了喜了。老爺說可樂不可樂?"老爺聽了大喜,說道:"這等說,你我眼前就要弄孫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兩個孫兒來,看他成人,益可上對祖父矣!"

太太道:"老爺只這么說,世間的事可就難得兩全。老爺只想,倆媳婦這一有喜,自然暫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個人兒在衙門里,怎么是個著落兒呀?"老爺?shù)溃?quot;然則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爺,這話又來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個大面皮兒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兒,怎么好驚動長輩兒去呢!所以我同倆媳婦兒為這件事為了這幾天難,總商量不出個妥當(dāng)主意來。依倆媳婦的意思是,想求我給他買個人帶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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