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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jīng) 出獄僧巧完法會分

作者:佚名 文章來源:轉(zhuǎn)載

詩曰:

世間字紙藏經(jīng)同,見者須當付火中。 或置長流清凈處,自然福祿永無窮。

話說上古蒼頡制字,有鬼夜哭,蓋因造化秘密,從此發(fā)泄盡了。只這一哭,有好些個來 因。假如孔子作《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間亂臣賊子心事闡發(fā),凜如斧鉞,遂為萬古綱常 之鑒,那些好邪的鬼豈能不哭!又如子產(chǎn)鑄刑書,只是禁人犯法,流到后來,好胥舞文,酷 吏鍛罪,只這筆尖上邊幾個字斷送了多多少少人?那些屈陷的鬼,豈能不哭!至于后世以詩 文取士,憑著暗中朱衣神,不論好歹,只看點頭。他肯點點頭的,便差池些,也會發(fā)高科, 做高昏不肯點頭的,遮莫你怎樣高才,沒處叫撞天的屈。那些嘔心抽腸的鬼,更不知哭到幾 時,才是住手?梢娺@字的關(guān)系,非同小可。況且圣賢傳經(jīng)講道,齊家治國平天下,多用著 他不消說;即是道家青牛騎出去,佛家白馬馱將來,也只是靠這幾個字,致得三教流傳,同 于三光。那字是何等之物,豈可不貴重他!每見世間人,不以字紙為意,見有那殘書廢葉, 便將來包長包短,以致因而揩臺抹桌,棄擲在地,掃置灰塵污穢中,如此作踐,真是罪業(yè)深 重,假如偶然見了,便輕輕拾將起來,付之水火,有何重難的事,人不肯做?這不是人不肯 做,一來只為人不曉得關(guān)著禍福,二來不在心上的事,匆匆忽略過了。只要能存心的人,但 見字紙,便加愛惜,遇有遺棄,即行收拾,那個陰德可也不少哩!

宋時,王沂公之父愛惜字紙,見地上有遺棄的,就拾起焚燒,便是落在糞穢中的,他畢 竟設法取將起來,用水洗凈,或投之長流水中,或候烘曬干了,用火焚過。如此行之多年, 不知收拾凈了萬萬千千的字紙。一日,妻有娠將產(chǎn),忽夢孔圣人來分付道:“汝家愛惜字 紙,陰功甚大。我已奏過上帝,遣弟子曾參來生汝家,使汝家富貴非常!眽艉蠊粌, 因感夢中之語,就取名為王曾。后來連中三元,官封沂國公。宋朝一代中三元的,止得三 人:是宋庠、馮京與這王曾,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誰知內(nèi)中這一個,不過是惜字紙積來 的福,豈非人人做得的事?如今世上人見了享受科名的,那個不稱羨道是難得?及至愛惜字 紙這樣容易事,卻錯過了不做,不知為何。且聽小子說幾句:

倉頡制字,爰有妙理。三教圣人,無不用此。 眼觀穢棄,顙當有。三元科名,恰字而已。 一唾手事,何不拾?

小子因為奉勸世人惜字紙,偶然記起一件事來。一個只因惜字紙拾得一張故紙,合成一 大段佛門中因緣,有好些的靈異在里頭。有詩為證:

撿墨因緣法寶流,山門珍秘永傳留。 從來神物多可護,堪笑愚人欲強謀!

卻說唐朝侍郎白樂天,號香山居士,他是個佛門中再來人。專一精心內(nèi)典,勤修上乘。 雖然頂冠束帶,是個宰官身,卻自念佛看經(jīng),做成居士相。當時因母病,發(fā)愿手寫《金剛般 若經(jīng)》百卷,以祈真佑,散施在各處寺宇中。后來五代、宋、元兵戈擾亂,數(shù)百年間,古今 名跡海內(nèi)亡失已盡。何況白香山一家遺墨,不知多怎地消滅了。唯有吳中太湖內(nèi)洞庭山一個 寺中,流傳得一卷,直至國朝嘉靖年間依然完好,首尾不缺。凡吳中賢士大夫。騷人墨客曾 紛賞鑒過者,皆有題跋在上,不消說得:就是四方名公游客,也多曾有贊嘆頂禮、請求拜 觀。留題姓名日月的,不計其數(shù)。算是千年來希奇古跡,極為難得的物事。山僧相傳至寶收 藏,不在話下。

月說嘉靖四十三年,吳中大水,田禾淹盡,寸草不生。米價踴貴,各處禁糶閉糴,官府 嚴示平價,越發(fā)米不入境了。元來大凡年荒米貴,官府只合靜聽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 一伙有本錢趨利的商人,貪那貴價,從外方賤處販將米來;有一伙有家當囤米的財主,貪那 貴價,從家里廒中發(fā)出米去。米既漸漸輻輳,價自漸浙平減,這個道理也是極容易明白的。 最是那不識時務執(zhí)拗的腐儒做了官府,專一遇荒就行禁糶。閉糴、平價等事。他認道是不使 外方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詐害,遇見本地交易,便自聲揚犯禁,拿到公 庭,立受枷責。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只索閉倉高坐,又且官有定價,不許貴 賣,無大利息,何苦出糶?那些販米的客人,見官價不高,也無想頭。就是小民私下愿增價 暗糴,俱怕敗露受貴受罰。有本錢的人,不肯擔這樣干系,干這樣沒要緊的事。所以越弄得 市上無米,米價轉(zhuǎn)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諳,只埋怨道:“如此禁閉,米只不多;如此仰 價,米只不賤!睕]得解說,只囫圇說一句救荒無奇策罷了。誰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 的。

閑話且不說。只因是年米貴,那寺中僧侶頗多,坐食煩難。平日檀越也為年荒米少,不 來布施。又兼民窮財盡,餓殍盈途,盜賊充斥,募化無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間,非舟揖 不能往來。寺僧平時吃著十方,此際料沒得有凌波出險。載米上門的了。真?zhèn)是:香積廚中 無宿食,凈明缽里少余糧。寺僧無討奈何。內(nèi)中有一僧,法名辨悟,開言對大眾道:“寺中 僧徒不少,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如今料無此大施主,難道抄了手坐看餓死不成? 我想白侍郎《金剛經(jīng)》真跡,是累朝相傳至寶,何不將此件到城中尋個識古董人家,當他些 米糧且度一歲?到來年有收,再圖取贖,未為遲也!弊〕值溃骸跋鄠鞔私(jīng)值價不少,徒然 守著他,救不得饑餓,真是戤米囤餓殺了,把他去當米,誠是算計。但如此年時,那里撞得 個人肯出這樣閑錢,當這樣冷貨?只怕空費著說話罷了。”辨悟道:“此時要遇個識寶太 師,委是不能勾。想起來只有山塘上王相國府當內(nèi)嚴都管,他是本山人,乃是本房檀越,就 中與我獨厚。該卷白侍郎的經(jīng),他雖未必識得,卻也多曾聽得。憑著我一半面皮,挨當他幾 十挑米,敢是有的!北娚R聲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只索就過湖去走走!

住持走去房中,廂內(nèi)捧出經(jīng)來,外邊是宋錦包袱包著,揭開里頭看時,卻是冊頁一般裝 的,多年不經(jīng)裱褙,糨氣已無,周圍鑲紙,多泛浮了。住持道:“此是傳名的古物,如此零 落了,知他有甚好處?今將去與人家藏放得好些,不要失脫了些便好!北娙说溃骸扒椅粗 當?shù)脕懋敳粊,不必先自耽憂。”辨悟道:“依著我說,當便或者當?shù)脕怼V皇蔷纫粫r之 急,贖取時這項錢糧還不知出在那里?”眾人道:“且到贖時再做計較,眼下只是米要緊, 不必多疑了!碑斚鹿土舜唬嫖蚪袀道人隨了,帶了經(jīng)包,一面過湖到山塘上來。

行至相府門前,遠遠望去,只見嚴都管正在當中坐地,辨悟上前稽首,相見已畢,嚴都 管便問道:“師父何事下顧?”辨悟道:“有一件事特來與都管商量,務要都管玉成則 個!倍脊艿溃骸扒艺f看何事。可以從命,無不應承!氨嫖虻溃骸氨炙氯吮娙鼻俘S糧,目 今年荒米貴,無計可施。寺中祖?zhèn)鳌督饎偨?jīng)》,是唐朝白侍郎真筆,相傳價值千金,想都管 平日也曉得這話的。意欲將此卷當在府上鋪中,得應付米百來石,度過荒年,救取合寺人人 生命,實是無量動德!眹蓝脊艿溃骸笆巧跸:睎|西,金銀寶貝做的,值此價錢?我雖曾聽 見老爺與賓客們常說,真是千聞不如一見。師父且與我看看再商量!北嫖蛟诘廊耸掷锝舆^ 包來,打開看時,多是零零落落的舊紙。嚴都管道:“我只說是怎么樣金碧輝煌的,元來是 這等悔氣色臉,到不如外邊這包還花碌碌好看,如何說得值多少東西?”都管強不知以為知 的逐葉翻翻,直翻到后面去,看見本府有許多大鄉(xiāng)宦名字及圖書在上面,連主人也有題跋手 書印章,方喜動顏色道

“這等看起來,大略也值些東西,我家老爺才肯寫名字在上面。除非為我家老爺這名字 多值了百來兩銀子,也不見得。我與師父相處中,又是救濟好事,雖是百石不能勾,我與師 父五十石去罷!北嫖虻溃骸岸喈敹嘹H,少當少贖。就是五十石也罷,省得擔子重了,他日 回贖難措處!碑斚聡蓝脊軐⒔(jīng)包袱得好了,捧了進去。終久是相府門中手段,做事不小, 當真出來寫了一張當票,當米五十石,付與辨悟道:“人情當?shù),不要看容易了!闭f罷。 便叫開倉斛發(fā)。辨悟同道人雇了腳夫,將來一斛一斛的盤明下船,謝別了都管,千歡萬喜, 載回寺中不題。

且說這相國夫人,平時極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家弟子,敬奉的是佛家經(jīng)卷。那年冬底, 都管當中送進一年簿藉到夫人處查算,一向因過歲新正,忙忙未及簡勘。此時已值二月中 旬,偶然閑手揭開一葉看去,內(nèi)一行寫著“姜字五十九號,當洞庭山某寺《金剛經(jīng)》一卷, 本米五十石”。夫人道:“奇怪!是何經(jīng)卷當了許多米去?”猛然想道:“常見相公說道洞 庭山寺內(nèi)有卷《金剛經(jīng)》,是山門之寶,莫非即是此件?”隨叫養(yǎng)娘們傳出去,取進來看。 不逾時取到。夫人盥手凈了,解開包揭起看時,是古老紙色,雖不甚曉得好處與來歷出處, 也知是舊人經(jīng)卷。便念聲佛道:“此必是寺中祖?zhèn)髦?jīng),只為年荒將來當米吃了。這些窮寺 里如何贖得去?留在此處褻瀆,心中也不安穩(wěn)。譬如我齋了這寺中僧人一年,把此經(jīng)還了他 罷,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狈指懂斨卸脊苷f:“把此項五十石作做夫人齋僧之費,速 喚寺中僧人,還他原經(jīng)供養(yǎng)去!

都管領(lǐng)了夫人的命,正要尋便捎信與那辨悟,教他來領(lǐng)此經(jīng)。恰值十九日呈觀世音生 日,辨悟過湖來觀音山上進香,事畢到當中來拜都管。都管見了道

“來得正好!我正要尋山上燒香的人捎信與你。”辨悟道:“都管有何分付?”都管 道:“我無別事,便為你舊年所當之經(jīng),我家夫人知道了,就發(fā)心布施這五十石本米與你寺 中,不要你取贖了,白還你原經(jīng),去替夫人供養(yǎng)著,故此要尋你來還你。”辨悟見說,喜之 不勝,合掌道:“阿彌陀佛!難得有此善心的施主,使此經(jīng)重還本寺,真是佛緣廣大,不但 你夫人千載流傳,連老都管也種福不淺了!倍脊艿溃骸昂谜f,好說!”隨去稟知夫人,請 了此經(jīng)出來,奉還辨悟。夫人又分付都管:“可留來僧一齋。”都管遵依,設齋請了辨悟。

辨悟笑嘻嘻捧著經(jīng)包,千恩萬謝而行。到得下船埠頭,正直山上燒香多人,坐滿船上, 卻待開了。辨悟叫住也搭將上去,坐好了開船。船中人你說張家長,我說李家短。不一時, 行至湖中央。辨悟?qū)Ρ娙说溃骸傲形徽f來說去,總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真是個善心喜舍 量大福大的了。”眾人道:“是那一家?”辨悟道:“是王相國夫人!北娙藘(nèi)中有的道: “這是久聞好善的,今日卻如何布施與師父?”辨悟指著經(jīng)包道:“即此便是大布施。”眾 人道:“想是你募緣簿上開寫得多了!北嫖虻溃骸叭羰怯行氖┥,多些也不為奇。專為是 出于意外的,所以難得!北娙说溃骸霸跎鲇谝馔猓俊北嫖蚓桶讶ツ耆绾萎斆,今日如何 白還的事說了一遍,道:“一個荒年,合寺僧眾多是這夫人救了的。況且寺中傳世之寶正苦 沒本利贖取,今得奉回,實出僥幸!北娙艘娬f一本經(jīng)當了五十石米,好生不信,有的道: “出家人慣說天話,那有這事?”有的道:“他又不化我們東西,何故掉謊?敢是真的。” 又有的道:“既是值錢的佛經(jīng),我們也該看看,一緣一會,也是難得見的。”要與辨悟取出 來看。辨悟見一伙多是些鄉(xiāng)村父老,便道:“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筆,列位未必識認,褻褻瀆 瀆,看他則甚?”內(nèi)中有一個教鄉(xiāng)學假斯文的,姓黃號丹山,混名黃撮空,聽得辨悟說話, 便接口道:“師父出言太欺人!甚么白侍郎黑侍郎,便道我們不認得?那個白侍郎,名字叫 得白樂天,《干家詩》上多有他的詩,怎欺負我不曉得?我們今日難得同船過湖,也是個緣 分,便大家請出來看看古跡!北娙寺牭,盡拍手道:“黃先生說得有理!币积R就去辨悟 身邊,討取來看。辨悟四不拗六,抵當眾人不住,只得解開包袱,攤在艙板上。揭開經(jīng)來, 那經(jīng)葉葉不粘連的了,正揭到頭一板,怎當?shù)煤酗L大?忽然一陣旋風,攪到經(jīng)邊一掀,急 得辨悟忙將兩手摁住,早把一葉吹到船頭上。那時,辨悟只好接著,不能脫手去取,忙叫眾 人快快收著。眾人也大家忙了手腳,你挨我擠,吆吆喝喝,磕磕撞撞,那里撈得著?說時 遲,那時快,被風一卷,早卷起在空中。元來一年之中,惟有正二月的風是從地下起的,所 以小兒們放紙鳶風箏,只在此時。那時是二月天氣,正好隨風上去,那有下來的,風恰恰吹 來還你船中?況且太湖中間氵廣氵廣漾漾的所在,沒弄手腳處,只好共睜著眼,望空仰看。 但見:

天際飛沖,似炊煙一道直上:云中蕩漾,如游絲幾個翻身。紙鳶到處好為鄰,俊鶻飛來 疑是伴。底下叫的叫,跳的跳,只在湖中一葉舟;上邊往一往,來一來,直通海外三千國。 不勝得補青天的大手抓將住,沒外惜系白日的長繩縛轉(zhuǎn)來。

辨悟手接著經(jīng)卷,仰望著天際,無法施展,直看到望不見才住。眼見得這一紙在爪睦國 里去了,只叫得苦,眾人也多呆了,互相埋怨。一個道:“才在我手邊,差一些兒不拿得 住!币粋道:“在我身邊飛過,只道你來拿,我住了手!贝蠹疫髧仯粋老成的道: “師父再看看,敢是吹了沒字的素紙還好!北嫖虻溃骸澳抢锸撬丶!剛是揭開頭一張,看 得明明白白的!北娙艘苫,辨悟放開雙手看時,果然失了頭一板。辨悟道:“千年古物, 誰知今日卻弄得不完全了!”忙把來疊好,將包包了,紫漲了面皮,只是怨悵。眾人也多懊 悔,不敢則聲,黃撮空沒做道理處,文謅謅強通句把不中款解勸的話,看見辨悟不喜歡,也 再沒人敢討看了。船到山邊,眾人各自上岸散訖。辨悟自到寺里來,說了相府白還經(jīng)卷緣 故,合寺無不歡喜贊嘆:卻把湖中失去一葉的話,瞞住不說。寺僧多是不在行的,也沒有人 翻來看看,交與住持收拾過罷了。

話分兩頭。卻說河南衛(wèi)輝府,有一個姓柳的官人,補了常州府太守,擇日上任。家中親 眷設酒送行,內(nèi)中有一個人,乃是個傅學好古的山人,曾到蘇、杭四處游玩訪友過來,席間 對柳太守說道:“常州府與蘇州府接壤,那蘇州府所屬太湖洞庭山某寺中,有一件希奇的物 事。乃是白香山手書《金剛經(jīng)》。這個古跡價值千金,今老親丈就在鄰邦,若是有個便處, 不可不設法看一看!蹦莻人是柳太守平時極尊信的,他雖不好古董,卻是個極貪的性子, 見說了值千金,便也動了火,牢牢記在心上。到任之后,也曾問起常州鄉(xiāng)士大夫,多有曉得 的,只是蘇、松隔屬,無因得看。他也不是本心要看,只因千金之說上心,希圖頻對人講, 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購求來送他未可知。誰知這些聽說的人道是隔府的東西,他不過無心 問及,不以為意。以后在任年余,漸漸放手長了。有幾個富翁為事打通關(guān)節(jié),他傳出密示, 要蘇州這卷《金剛經(jīng)》。詎知富翁要銀子反易,要這經(jīng)卻難,雖曾打發(fā)人尋著寺僧求買,寺 僧道是家傳之物,并無賣意。及至問價,說了千金。買的多不在行,伸伸舌,搖搖頭,恐怕 做錯了生意,折了重本,看不上眼,不是算了,寧可苦著百來兩銀子送進衙去,回說“《金 剛經(jīng)》乃本寺鎮(zhèn)庫之物,不肯賣的,情愿納價”罷了。太守見了白物,收了頑涎,也不問起 了。如此不止一次。

這《金剛經(jīng)》到是那太守發(fā)科分起發(fā)人的丹頭了,因此明知這經(jīng)好些難取,一發(fā)上心。 有一日,江陰縣中解到一起劫盜,內(nèi)中有一行腳頭陀僧,太守暗喜道:“取《金剛經(jīng)》之 計,只在此僧身上了。”一面把盜犯下在死囚牢里,一面叫個禁子到衙來,悄悄分咐他道: “你到監(jiān)中,可與我密密叮囑這行腳僧,我當堂再審時,叫他口里板著蘇州洞庭山某寺,是 他窩贓之所,我便不加刑罰了,你卻不可泄漏討死吃!”禁子道:“太爺分咐,小的性命恁 地不值錢?多在小的身上罷了!苯幼匀ヒ姥孕惺。果然次日升堂,研問這起盜犯,用了 刑具,這些強盜各自招出贓仗窩家,獨有這個行腳僧不上刑具,就一口招道贓在洞庭山某寺 窩著,寺中住持叫甚名字。元來行腳僧人做歹事的,一應荒廟野寺投齋投宿,無處不到,打 聽做眼,這寺中住持姓名,恰好他曉得的,正投太守心上機會。太守大喜,取了供狀,疊成 文卷,一面行文到蘇州府埔盜廳來,要提這寺中住持。差人赍文坐守,捕廳僉了牌,另差了 兩個應捕,駕了快船,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來。真?zhèn):

人似饑鷹,船同蜚虎。鷹在空中息攫倉,虎逢到處立吞生。靜悄村墟,地神號鬼哭:安 閑舍字,登時犬走雞飛。即此便是活無常,陰間不數(shù)真羅剎。

應捕到了寺門前,雄糾糾的走將入來,問道:“那一個是住持?”住持上前稽首道: “小僧就是!睉度〕雎槔K來便套,住持慌了手腳道:“有何事犯,便宜得如此?”應捕 道:“盜情事發(fā),還問甚么事犯!”眾僧見住持被縛,大家走將攏來,說道:“上下不必粗 魯!本寺是山搪王相府門徒,等閑也不受人欺侮!況且寺中并無歹人,又不曾招接甚么游客 住宿,有何盜情干涉?”應捕見說是相府門徒,又略略軟了些,說道:“官差吏差,來人不 差。我們捕廳因常州府盜情事,扳出與你寺干連,行關(guān)守提。有干無干,當官折辨,不關(guān)我 等心上,只要打發(fā)我等起身!”一個應捕,假做好人道:“且寬了縛,等他去周置,這里不 怕他走了去,”住持脫了身,討牌票看了,不知頭由。一面商量收拾盤纏,去常州分辨,一 面將差使錢送與應捕,應捕嫌多嫌少,詐得滿足了才住手。應捕帶了住持下船,辨悟叫個道 人跟著,一同隨了住持,緩急救應。到了捕廳,點了名,辦了文書,解將過去。免不得書房 與來差多有了使費。住持與辨悟、道人,共是三人,雇了一個船,一路盤纏了來差,到常州 來。

說話的,你差了。隔府關(guān)提,盡好使用支吾,如何去得這樣容易?看官有所不知,這是 盜情事,不比別樣閑訟,須得出身辨白,不然怎得許多使用?所以只得來了。未見官時,辨 悟先去府中細細打聽劫盜與行腳僧名字、來蹤去跡,與本寺沒一毫影響,也沒個仇人在內(nèi), 正不知禍根是那里起的,真摸頭路不著。說話間,太守升堂。來差投批,帶住持到。太守不 開言問甚事由,即寫監(jiān)票發(fā)下監(jiān)中去。住持不曾分說得一句話,竟自黑碌碌地吃監(jiān)了。太守 監(jiān)罷了住持,喚原差到案前來,低問道:“這和尚可有人同來么?”原差道:“有一個徒 弟,一個道人!碧氐溃骸澳峭降芸墒橇耸碌?”原差道:“也曉得事體的!碧氐溃 “你悄地對那徒弟說,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金剛經(jīng)》來,救你師父,便得無事;若稍遲幾 日,就討絕單了!痹畹溃骸靶〉娜フf!

太守退了堂。原差跌跌腳道:“我只道真是盜情,元來又是甚么《金剛經(jīng)》!”蓋只為 先前借此為題詐過了好幾家,衙門人多是曉得的了,走去一十一五對辨悟說了。辨悟道: “這是我上世之物,怪道日前有好幾起常州人來寺中求買,說是府里要,我們不賣與他。直 到今日,卻生下這個計較,陷我?guī)煾福瑥妬硭魅,如今怎么處?”原差道:“方才明明分? 稍遲幾日就討絕單。我老爺只為要此經(jīng),我這里好幾家受了累。何況是你本寺有的,不送得 他。他怎肯住手,卻不在送了性命?快去與你住持師父商量去!”辨悟就央原差領(lǐng)了到監(jiān) 里,把這些話,一一說了。住持道:“既是如此,快去取來送他,救我出去罷了。終不成為 了大家門面的東西,斷送了我一個人性命罷?”辨悟道:“不必二三,取了來就是!睂υ 差道:“有煩上下代稟一聲,略求寬客幾日,以便往回。師父在監(jiān),再求看覷!痹畹溃 “既去取了,這個不難,多在我身上,放心前去。”

辨悟留下盤纏與道人送飯,自己單身,不辭辛苦,星夜趕到寺中,取了經(jīng)卷,復到常 州。不上五日,來會原差道:“經(jīng)已取來了,如何送進去?”原差道:“此是經(jīng)卷,又不是 甚么財物!待我在轉(zhuǎn)桶邊擊梆,稟一聲,遞進去不妨。”果然原差遞了進去。太守在私衙, 見說取得《金剛經(jīng)》到,道是寶物到了,合衙人眷多來爭看。打開包時,太守是個粗人,本 不在行,只道千金之物,必是怎地莊嚴:看見零零落落,紙色晦黑,先不象意。揭開細看字 跡,見無個起首,沒頭沒腦?戳艘粫,認有細字號數(shù),仔細再看,卻元來是第二葉起的。 太守大笑道:“凡事不可虛慕名,雖是古跡,也須得完全才好。今是不全之書,頭一板就無 了,成得甚用?說甚么千金百金,多被這些酸子傳聞誤了,空費了許多心機。難為這個和尚 坐了這幾日監(jiān),豈不冤枉!”內(nèi)眷們見這經(jīng)卷既沒甚么好看,又聽得說和尚坐監(jiān),一齊攛 掇,叫還了經(jīng)卷,放了和尚。太守也想道沒甚緊要,仍舊發(fā)與原差,給還本主。衙中傳出去 說:“少了頭一張,用不著,故此發(fā)了出來!北嫖蛑徽J還要補頭張,懷著鬼胎道:“這卻 是死了!“正在心慌,只見連監(jiān)的住持多放了出來。原差來討賞,道:“已此沒事了!白 持不知緣故,原差道:“老爺起心要你這經(jīng),故生這風波,今見經(jīng)不完全,沒有甚么頭一 張,不中他意,有些懊悔了。他原無怪你之心,經(jīng)也還了,事也罷了。恭喜!恭喜!”

住持謝了原差,回到下處。與辨悟道:“那里說起,遭此一場橫禍!今幸得無事,還算 好了。只是適才聽見說經(jīng)上沒了了頭張,不完全,故此肯還。我想此經(jīng)怎的不完全?”辨悟 才把前日太湖中眾人索看,風卷去頭張之事,說了一遍,住持道:“此天意也!若是風不吹 去首張,此經(jīng)今日必然被留,非復我山門所有了。如今雖是缺了一張,后邊名跡還在,仍舊 歸吾寺寶藏,此皆佛天之力!毕蚕矚g歡,算還了房錢飯錢,師徒與道人三眾雇了一個船, 同回蘇州

過了滸墅關(guān)數(shù)里,將到楓橋,天已昏黑,忽然風雨大作,不辨路徑。遠遠望去,一道火 光燭天,叫船家對著亮處只管搖去。其時風雨也息了,看看至近,卻是草舍內(nèi)一盞燈火明 亮,聽得有木魚聲。船到岸邊,叫船家纜好了。辨悟踱上去,叩門討火。門還未關(guān),推將進 去,卻是一個老者靠著桌子誦經(jīng),見是個僧家,忙起身敘了禮。辨悟求點燈,老者打個紙捻 兒,蘸蘸油點著了,遞與辨悟。辨悟接了紙捻,照得滿屋明亮,偶然抬頭帶眼見壁間一幅字 紙粘著,無心一看,吃了一驚,大叫道:“怪哉!圣哉!”老者問道:“師父見此紙,為何 大驚小怪?”辨悟道:“此話甚長!小舟中還有師父在內(nèi),待小僧拿火去照了,然后再來奉 告,還有話講!崩险叩溃骸袄蠞h是奉佛弟子,何不連尊師接了起來?”老者就叫小廝祖壽 出來,同了辨悟到舟中,來接那一位師父。

辨悟來到船上,先叫住持道:“師父快起來!不但沒著主人,且有奇事了!”住持道: “有何奇事?”辨悟道:“師父且到里面見了主人,請看一件物事!弊〈吮嫖蜃哌M門 來,與主人相見了。辨悟拿了燈,拽了住持的手,走到壁間,指著那一幅字紙道:“師父可 認認看!弊〕痔а垡豢,只見首一行是“金剛般若波羅密經(jīng)”,第二行是“法會由由分第 一”,正是白香山所書,乃經(jīng)中之首葉,在湖中飄失的。拍手道:“好象是吾家經(jīng)上的,何 緣得在此處?”老者道:“賢師徒驚怪此紙,必有緣故!北嫖虻溃骸袄险煽习训么思埖母 由,一說,愚師徒也剖心相告。”老者擺著椅子道:“請坐了獻茶,容老漢慢講!

師徒領(lǐng)命,分次坐了。奉茶已畢,老者道:“老漢姓姚,是此間漁人。幼年不曾讀書, 從不識字,只靠著魚蝦為生。后來中年,家事盡可度日了,聽得長者們說因果,自悔作業(yè)大 多,有心修行。只為不識一字,難以念經(jīng),因此自恨。凡見字紙,必加愛惜,不敢作踐,如 此多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間,忽然風飄甚么物件下來,到于門首。老漢望去,只看見一道火 光落地,拾將起來,卻是一張字紙。老漢驚異,料道多年寶惜字紙,今日見此光怪,必有奇 處,不敢褻瀆,將來粘在壁間,時常頂禮。后來有個道人到此見了,對老漢道:‘此《金剛 經(jīng)》首葉,若是要念全經(jīng),我當教汝!焓殖鲆痪,教老漢念誦一遍,老漢隨口念過,心 中豁然,就把經(jīng)中字一一認得。以后日漸增加,今頗能遍歷諸經(jīng)了。記得道人臨別時,指著 此紙道:‘善守此幅,必有后果!蠞h一發(fā)不敢怠慢,每念誦時,必先頂禮。今兩位一 見,共相驚異,必是曉得此紙的來歷了。”主持與辨悟同聲道:“適間迷路,忽見火光沖 天,隨亮到此,卻只是燈火微明,正在怪異。方才見老丈見教,得此紙時,也見火光,乃知 是此紙顯靈,數(shù)當會合。老丈若肯見還,功德更大了!崩险叩溃骸胺菐煹戎铮卧埔 還?”辨悟道:“好教老丈得知:此紙非凡筆,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跡也,全經(jīng)一卷,在吾 寺中,海內(nèi)知名。吾師為此近日被一個狠官人拿去,強逼要獻,幾喪性命,沒奈何只得獻 出。還虧得前年某月某日胡中遇風,飄去首葉,那官人嫌他不全,方得重還。今日正奉歸寺 中供養(yǎng),豈知卻遇著所失首葉在老丈處,重得贍禮!前日若非此紙失去,此經(jīng)已落他人之 手;今日若非此紙重逢,此經(jīng)遂成不全之文。一失一得,不先不后,兩番火光,豈非韋馱尊 天有靈,顯此護法手段出來么?”

老者似信不信的答應。辨悟走到船內(nèi),急取經(jīng)包上來,解與老者看,乃是第二葉起的, 將來對著壁間字法紙色,果然一樣無差。老者嘆異,念佛不已,將手去壁間揭下來,合在上 面,長短闊狹無不相同。一卷經(jīng)完完全全了,三人盡皆歡喜。老者分付治齋相款,就留師徒 兩人同榻過夜。住持私對辨悟道:“起初我們恨柳太守,如今想起來,也是天意。你失去首 葉,寺中無一人知道,珍藏到今。若非此一番跋涉,也無從遇著原紙來完全了!北嫖虻溃 “上天曉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怕奪了全卷去,故先吹掉了一紙,今全卷重歸,仍舊還了 此一紙,實是天公之巧,此卷之靈!想此老亦是會中人,所云道人,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來 的!”住持道:“有理,有理!”是夜,姚老者夢見韋馱尊天來對他道:“汝幼年作業(yè)深 重,虧得中年回首,愛惜字紙。已命香山居士啟汝天聰,又加守護經(jīng)文,完成全卷,陰功更 大,罪業(yè)盡消。來生在文字中受報,福祿非凡,今生且賜延壽一紀,正果而終!崩险咝 來,明明記得。次日,對師徒二人道:“老漢愛護此紙經(jīng)年,今見全經(jīng),無量歡喜。雖將此 紙奉還,老漢不能忘情。愿隨老師父同行,出錢請個裱匠,到寺中重新裝好,使老漢展誦幾 遍,方為稱懷!睅熗蕉说溃骸半y得檀越如此信心,實是美事,便請同船同往敝寺隨喜一 番!

老者分咐了家里,帶了盤纏,喚小廝祖壽跟著,又在城里接了一個高手的裱匠,買了作 料,一同到寺里來。盤桓了幾日,等待匠完工,果然裱得煥然一新。便出襯錢請了數(shù)眾,展 念《金剛經(jīng)》一晝夜,與師徒珍重而別。后來,每年逢誕日或佛生日,便到寺中瞻禮白香山 手跡一遍,即行持念一日,歲以為常。年過八十,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終。寺中寶藏此卷,聞 說至今猶存。有詩為證

一紙飛空大有緣,反因失去得周全。 拾來寶惜生多福,故紙何當浪棄捐!

小子不敢明說寺名,只怕有第二個象柳太守的尋蹤問跡,又生出事頭來。再有一詩笑那 太守道:

傖父何知風雅緣?貪看古跡只因錢。 若教一卷都將去,寧不冤他白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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