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文苑第七十三
袁躍 裴敬憲 盧觀 封肅 邢臧 裴伯茂 邢昕 溫子升
夫文之為用，其來日久。自昔圣達(dá)之作，賢哲之書，莫不統(tǒng)理成章，蘊氣標(biāo)致，其流廣變，諸非一貫，文質(zhì)推移，與時俱化。淳于出齊，有雕龍之目；靈均逐楚，著嘉禍之章。漢之西京，馬揚為首稱；東都之下，班張為雄伯。曹植信魏世之英，陸機則晉朝之秀，雖同時并列，分途爭遠(yuǎn)。永嘉之后，天下分崩，夷狄交馳，文章殄減。昭成、太祖之世，南收燕趙，網(wǎng)羅俊乂。逮高祖馭天，銳情文學(xué)，蓋以頡頏漢徹，掩踔曹丕，氣韻高艷，才藻獨構(gòu)。衣冠仰止，咸慕新風(fēng)。肅宗歷位，文雅大盛，學(xué)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
袁躍，字景騰，陳郡人，尚書翻弟也。博學(xué)雋才，性不矯俗，篤于交友。翻每謂人曰：“躍可謂我家千里駒也�！贬尯炙究招袇④�，歷位尚書都兵郎中，加員外散騎常侍。將立明堂，躍乃上議，當(dāng)時稱其博洽。蠕蠕主阿那環(huán)亡破來奔，翰廷矜之，送復(fù)其國。既而每使朝貢，辭旨頗不盡禮。躍為朝臣書與環(huán)，陳以禍福，言辭甚美。后遷軍騎將軍、太傅、清河王懌文學(xué)，雅為懌所愛賞。懌之文表多出于躍。卒，贈冠軍將軍、吏部郎中。所制文集行于世。無子，兄翻以子聿脩繼。
聿修，字叔德，七歲遭喪，居處禮若成人。九歲，州辟主簿。性深沉，有鑒識，清靖寡欲，與物無競。姨夫尚書崔休深所知賞。年十八，領(lǐng)本州中正，兼尚書度支郎中。齊受禪，除太子庶子，以本官行博陵太守。
裴敬憲，字孝虞，河?xùn)|聞喜人也。益州刺史宣第二子。少有志行，學(xué)博才清，撫訓(xùn)諸弟，專以讀誦為業(yè)。澹于榮利，風(fēng)氣俊遠(yuǎn)，郡征功曹不就，諸府辟命，先進(jìn)其弟，世人嘆美之。司州牧、高陽王雍舉秀才，射策高第，除太學(xué)博士。性和雅，未嘗失色于人。工隸草，解音律，五言之作，獨擅于時。名聲甚重，后進(jìn)共宗慕之。中山闕將之部，朝賢送于河梁，賦詩言別，皆以敬憲為最。其文不能贍逸，而有清麗之美。少有氣病，年三十三卒，人物甚悼之。敬憲世有仁義于鄉(xiāng)里。孝昌中，蜀賊陳雙熾所過殘暴，至敬憲宅，輒相約束，不得焚燒。為物所伏如此。永興三年，贈中書侍郎，謚曰文。
盧觀，字伯舉，范陽涿人也。少好學(xué)，有雋才，舉秀才，射策甲科，除太學(xué)博士、著作佐郎。與太常少卿李神雋、光祿大夫王誦等在尚書上省撰定朝儀，拜尚書儀曹郎中。孝昌元年卒。
封肅，字元邕，渤海人，尚書回之兄子也。早有文思，博涉經(jīng)史，太傅崔光見而賞焉。位太學(xué)博士，修《起居注》，兼廷尉監(jiān)。為《還園賦》，其辭甚美。正光中，京兆王西征，引為大行臺郎中，委以書記。還，除尚書左中兵郎中，卒。肅性恭儉，不妄交游，唯與崔勵、勵從兄鴻尤相親善。所制文章多亡失，存者十余卷。
邢臧，字子良，河間人，光祿少卿虬長孫也。幼孤，早立操尚，博學(xué)有藻思。年二十一，神龜中，舉秀才，問策五條，考上第，為太學(xué)博士。正光中，議立明堂，藏為裴頠一室之議，事雖不行，當(dāng)時稱其理博。出為本州中從事，雅為鄉(xiāng)情所附。永安初，征為金部郎中，以疾不赴，轉(zhuǎn)除東牟太守。時天下多事，在職少能廉白，臧獨清慎奉法，吏民愛之。隴西李延實，莊帝之舅，以太傳出除青州，啟臧為屬，領(lǐng)樂安內(nèi)史，有惠政。后除濮陽太守，尋加安東將軍。臧和雅信厚，有長者之風(fēng)，為時人所愛敬。為特進(jìn)甄琛《行狀》，世稱其工。與裴敬憲、盧觀兄弟并結(jié)交分，曾共讀《回文集》，臧獨先通之。撰古來文章，并敘作者氏族，號曰《文譜》，未就，病卒，時賢悼惜之。其文筆凡百余篇。贈鎮(zhèn)北將軍、定州刺史，謚曰文。子恕，涉學(xué)有識悟。
裴伯茂，河?xùn)|人，司空中郎叔義第二子。少有風(fēng)望，學(xué)涉群書，文藻富贍。釋褐奉朝請。大將軍、京兆王繼西討，引為鎧曹參軍。南討絳蜀陳雙熾，為行臺長孫承業(yè)行臺郎中。承業(yè)還京師，留伯茂仍知行臺事。以平薛鳳賢等賞平陽伯。再遷散騎常侍，典起居注。太昌初，為中書侍郎。永熙中，出帝兄子廣平王贊盛選賓僚，以伯茂為文學(xué)，后加中軍大將軍。
伯茂好飲酒，頗涉疏傲，久不徒官，曾為《豁情賦》，其序略曰：“余攝養(yǎng)舛和，服餌寡術(shù)，自春徂夏。三嬰湊疾。雖桐君上藥，有時致效；而草木下性，實縈衿抱。故復(fù)究覽莊生，具體齊物，物我兩忘，是非俱遺，斯人之達(dá)，吾所師焉。故作是賦，所以讬名豁情，寄之風(fēng)謠矣�！碧炱匠踹w鄴，又為《遷都賦》，文多不載。
二年，因內(nèi)宴，伯茂侮慢殿中尚書、章武王景哲，景哲遂申啟，稱：“伯茂棄其本列，與監(jiān)同行；以梨擊案，傍污冠服；禁庭之內(nèi)，令人挈衣�！痹t付所司，后竟無坐。伯茂先出后其伯仲規(guī)，與兄景融別居。景融貧窘，伯茂了無賑恤，殆同行路，世以此貶薄之。卒年三十九，知舊嘆惜焉。
伯茂末年劇飲不已，乃至傷性，多有愆失。未亡前數(shù)日，忽云：“吾得密信，將被收掩。”乃與婦乘車西逃避。后因顧指壁中，言有官人追遂，其妻方知其病。卒后，殯于家園，友人常景、李渾、王元景、盧元明、魏季景、李騫等十許人于墓傍置酒設(shè)祭，哀哭涕泣，一飲一酹曰：“裴中書魂而有靈，知吾曹也�！蹦烁髻x詩一篇。李騫以魏收亦與之友，寄以示收。收時在晉陽，乃同其作，論敘伯茂，其十字云：“臨風(fēng)想玄度，對酒思公榮�！睍r人以伯茂性侮傲，謂收詩頗得事實。贈散騎常侍、衛(wèi)將軍、度支尚書、雍州刺史，重贈吏部尚書，謚曰文。伯茂曾撰《晉書》，竟未能成。無子，兄景融以第二子孝才繼。
邢昕，字字明，河間人，尚書巒弟偉之子。幼孤，見愛于祖母李氏。好學(xué)，早有才情。蕭寶夤以車騎大將軍開府討關(guān)中，以子明為東閤祭酒，委以文翰。在軍解褐湯寇將軍，累遷太尉記室參軍。吏部尚書李神雋奏昕修起居注。太昌初，除中書侍郎，加平東將軍、光祿大夫。時言冒竊官級，為中尉所劾，免官，乃為《述躬賦》。未幾，受詔與秘書監(jiān)常景典儀注事。出帝行釋奠禮，昕與校書郎裴伯茂等俱為《錄》義。永熙末，昕入為侍讀，與溫子升、魏收參掌文詔。遷鄴，乃歸河間。天平初，與侍中從叔子才、魏季景、魏收同征赴都。尋還鄉(xiāng)里。既而復(fù)征，時蕭衍使兼散騎常侍劉孝儀等來朝貢，詔昕兼正員郎迎于境上。司徒孫騰引為中郎。尋除通直常侍，加中軍將軍。既有才藻，兼長幾案。自孝昌之后，天下多務(wù)，世人競以吏工取達(dá)，文學(xué)大衰。司州中從事宋游道以公斷見知，時與昕嘲謔。昕謂之曰：“世事同知文學(xué)外�！庇蔚烙袘M色。興和中，以本官副李象使于蕭衍。昕好忤物，人謂之牛。是行也，談?wù)咧^之牛象斗于江南。齊文襄王攝選，擬昕為司徒右長史，未奏，遇疾卒，士友悲之。贈車騎將軍、都官尚書、冀州刺史，謚曰文。所著文章，自有集錄。
溫子升，字鵬舉，自云太原人，晉大將軍嶠之后也。世居江左。祖恭之，劉義隆彭城王義康戶曹，避難歸國，家于濟(jì)陰冤句，因為其郡縣人焉。家世寒素。父暉，兗州左將軍府長史，行濟(jì)陰郡事。
子升初受學(xué)于崔靈恩、劉蘭，精勤，以夜繼晝，晝夜不倦。長乃博覽百家，文章清婉。為廣陽王淵賤客，在馬坊教諸奴子書。作《侯山祠堂碑文》，常景見而善之，故詣淵謝之。景曰：“頃見溫生�！睖Y怪問之，景曰：“溫生是大才士�！睖Y由是稍知之。
熙平初，中尉、東平王匡博召辭人，以充御史，同時射策者八百余人，子升與盧仲宣、孫搴等二十四人為高第。于時預(yù)選者爭相引決，匡使子升當(dāng)之，皆受屈而云。搴謂人曰：“朝來靡旗亂轍者，皆子升逐北�！彼煅a御史，時年二十二。臺中文筆皆子升為之。以憂去任，服闋，還為朝請。后李神雋行荊州事，引兼錄事參軍。被征赴省，神雋表留不遺。吏部郎中李獎退表不許，曰：“昔伯瑜之不應(yīng)留，王郎所以發(fā)嘆，宜速遣赴，無踵彥云前失。”于是還員。
正光末，廣陽王淵為東北道行臺，召為郎中，軍國文翰皆出其手。于是才名轉(zhuǎn)盛。黃門郎徐紇受四方表啟，答之敏速，于淵獨沉思曰：“彼有溫郎中，才藻可畏�！备哕嚻谱撸鋵嵱瘽M，子升取絹四十匹。及淵為葛榮所害，子升亦見羈執(zhí)。榮下都督和洛興與子升舊識，以數(shù)十騎潛送子升，得達(dá)冀州。還京，李楷執(zhí)其手曰：“卿今得免，足使夷甫慚德�！弊允菬o復(fù)官情，閉門讀書，厲精不已。
建義初，為南主客郎中，修起居注。曾一日不直，上黨王天穆時錄尚書事，將加捶撻，子升遂逃遁。天穆甚怒，奏人代之。莊帝曰：“當(dāng)世才子不過數(shù)人，豈容為此，便相放黜。”乃寢其奏。及天穆將討邢杲，召子升同行，子升未敢應(yīng)。天穆謂人曰：“吾欲收其才用，豈懷前忿也。今復(fù)不來，便須南走越，北走胡耳！”子升不得已而見之。加伏波將軍，為行臺郎中，天穆深加賞之。元顥入洛，天穆召子升問曰：“即欲向京師，為隨我北渡？”對曰：“主上以虎牢失守，致此狼狽。元顥新入，人情未安，今往討之，必有征無戰(zhàn)。王若克復(fù)京師，奉迎大駕，桓文之舉也。舍此北渡，竊為大王惜之�！碧炷律浦荒苡�。遣子升還洛，顥以為中書舍人。莊帝還宮，為顥任使者多被廢黜，而子升復(fù)為舍人。天穆每謂子升曰：“恨不用卿前計。”除正員郎，仍舍人。
及帝殺爾朱榮也，子升預(yù)謀，當(dāng)時赦詔，子升詞也。榮入內(nèi)，遇子升，把詔書問是何文書，子升顏色不變，曰“敕”。榮不視之。爾朱兆入洛，子升懼禍逃匿。永熙中，為侍讀兼舍人、鎮(zhèn)南將軍、金紫光祿大夫，遷散騎常侍、中軍大將軍，后領(lǐng)本州大中正。
蕭衍使張皋寫子升文筆，傳于江外。衍稱之曰：“曹植、陸機復(fù)生于北土。恨我辭人，數(shù)窮百六。”陽夏太守傅標(biāo)使吐谷渾，見其國主床頭有書數(shù)卷，乃是子升文也。濟(jì)陰王暉業(yè)嘗云：“江左文人，宋有顏延之、謝靈運，梁有沈約、任昉，我子升足以陵顏轢謝，含任吐沈�！睏钭駨┳鳌段牡抡摗�，以為古今辭人皆負(fù)才遺行，澆薄險忌，唯邢子才、王元景、溫子升彬彬有德素。
齊文襄王引子升為大將軍府諮議參軍。子升前為中書郎，常詣蕭衍客館受國書，自以不修容止。謂人曰：“詩章易作，逋峭難為�！蔽南屦^客元僅曰：“諸大當(dāng)賀�！蓖谱由详愞o。子升久忸怩，乃推陸操焉。及元僅、劉思逸、荀濟(jì)等作亂，文襄疑子升知其謀。方使之作獻(xiàn)武王碑文，既成，乃餓諸晉陽獄，食弊襦而死，棄尸路隅，沒其家口。太尉長史宋游道收葬之，又為集其文筆為三十五卷。子升外恬靜，與物無競，言有準(zhǔn)的，不妄毀譽，而內(nèi)深險。事故之際，好預(yù)其間，所以終致禍敗。又撰《永安記》三卷。無子。
史臣曰：古之人所貴名不朽者，蓋重言之尚存，又加之以才名，其為貴顯，固其宜也。自余或位下人微，居堂亦何能自達(dá)。及其靈蛇可握，天網(wǎng)俱頓，并編緗素，咸貫儒林，雖其位可下，其身可殺，千載之后，貴賤一焉。非此道也，孰云能致。凡百士子，可不務(wù)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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